近代汉语形容词完成体标记的产生和发展
2013-08-20严宝刚
严宝刚
(西安外国语大学 汉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从上世纪20年代到80年代,汉语学界对形容词的体有所注意,但研究方法仅限于举例性说明。进入90年代,李泉[1]对1360个形容词逐一作了考察,定量描写了形容词带“了、着、过、起来、下来、下去”的各种格式,但作者的目的与学界以前的研究一样,仍在于探讨区别动词和形容词的分类。张国宪[2,3,4]对现代汉语形容词的体做了开创性的研究,把“形容词+了/着/过;起来/下来/下去”作为汉语体范畴的一部分加以研究;根据形容词的情状,对形容词做了新的分类——性状形容词和变化形容词,形容词的性状决定着体形式的选择;解释了体标记和形容词之间的选择关系。截至目前,对形容词体的研究仅限于共时角度,张国宪对形容词体的形成虽有所涉及,但未专门研究。本文从历时角度探索形容词完成体标记的形成与发展,并与动词的完成体标记进行比较,以期深化对汉语体范畴的认识。
一、最早的形容词完成体标记“却”
形容词体标记“却”表示状态的实现,其历史发展可分为三个阶段。
唐五代时期,只有“形+却+宾”格式,最早见于盛唐,如:
(1)篱边老却陶潜菊,江上徒逢袁绍杯。(杜甫《秋尽》)
(2)晚晴初获稻,闲却采莲船。(钱起《江行无题一百首》)
(3)谁能学得空门士,冷却心灰守寂寥。(郑良士《寄富洋院禅者》)
以上是韵文用例,以下是散文用例:
(4)(寺主)云:“禅僧衣服不得净洁,恐怕污却经典。”《祖堂集·卷十四》
(5)自家坏却真宝藏,终日从人乞布衣。《祖堂集·卷十四》
(6)老僧作色曰:“须耍此等人,设无此等,即顿空却阿毗地狱矣。”《潇湘录,太平广记,卷三百七十》
据笔者调查,唐五代时“形+却+宾”的使用主要集中在唐诗禅宗语录中,史书无,文人笔记中罕见,这与不同文体对口语的反映有关,唐诗和《祖堂集》等记录当时的口语较多,史书和文人笔记则使用书面文言,调查结果见下表1。
北宋时期,“形+却”出现,与“形+却+宾”共现,但“形+却”格式很少见,如:
(7)西堂云:“怕烂却作么。”《景德传灯录·卷六》
(8)石霜曰:“直须尽却。”《景德传灯录·卷十七》
(9)满长安,高却旗亭酒价。(柳永《望远行》)
表1 唐代语料调查表
(10)偷照,粉痕匀却湿胭脂。(欧阳修《定风波》)
这一时期,形容词体标记主要分布在宋词和禅宗语录中,史书1,文人笔记无,结果见下表2。
表2 北宋语料调查表
南宋时期,“却”渐少见,让位给新的体标记“了”。经笔者调查,在《朱子语类》中,可与体标记“却”结合的形容词只有11例,污、迟、多、虚、少、杂、缓、小、阙、滞、废;而仅在《朱子语类》前30卷,可与体标记“了”结合的形容词就有113个之多。宋朝人用“了”替换“却”,比如唐诗“看他终一局,白却少年头”,宋词则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二、典型的形容词完成体标记“了”
形容词完成体标记“了”表示状态的实现,它的发展也经历了三个阶段。
晚唐五代到北宋,“形+了”出现,晚唐五代的《敦煌变文集》、《祖堂集》只有“形+了”,没有“形+了+宾”,如:
(11)直待男女安健了,阿娘方始不忧愁。(《敦煌变文·父母恩重经讲经文(一)》)
(12)病交了便合行孝顺,却生五逆也唱将来。(《敦煌变文·父母恩重经讲经文(一)》)
(13)天明了,其鬼使来太安寺里,讨主不见。(《祖堂集·卷十四》)
(14)只见四山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祖堂集·卷十五》)
(15)(老婆)向师僧云:“敢破了也。”(《祖堂集·卷十八》)
北宋出现形式上的“形+了+宾”,但意念上,这些形式上的宾语都可还原成形容词的主语,有使动的意思,如:
(16)如此春来春又去,白了人头。(欧阳修《浪淘沙》)
(17)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王安石《浪淘沙令》)
北宋时期,“形+了”的例子如:
(18)漫悔懊。此事何时坏了。 (柳永《八六子》)
(19)非但我今独达了,河沙诸佛体皆同。(《景德传灯录·卷三十》)
南宋至明为第二阶段。早在南宋时期,“形+了”,“形+了+宾”都很常见,如:
(20)只是盛衰消长之势,自不可已,盛了又衰,衰了又盛,其势如此。(《朱子语类·卷二十四·论语六》)
(21)若一边软了,便一步也进不得。(《朱子语类·卷十四·大学一》)
(22)今人多于‘察’字用功,反轻了‘习’字。《朱子语类·卷十二·学六》)
(23)自家若灭息着,便是暗了明德;(《朱子语类·卷十四·大学一》)
出现了“形+了+数量词”,如:
(24)凡是物事,才是有两件,定是废了一件。(《朱子语类·卷九十一·礼八》)
(25)偶斋仆下错了一分,学生便以界方打斋仆,高声大怒云:“我是内舍生,如何却只得外舍生肉?”(《朱子语类·卷一百九·朱子六》)
(26)你常选官,只是一步高如一步除将去,我一般杂识人家,满了一任时,急且几时又得除?(《朴通事》)
(27)乱了一回,西门庆还把他强死强活拉到李瓶儿房内,下了一盘棋。(《金瓶梅·第38回》)
(28)呆子闻言,就吓得矮了三寸。(《西游记·第32回》)
(29)今或问中却少了他这意思。”(《朱子语类·卷十五·大学二》)
(30)下此则不须看,恐低了人手段。(《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论文上》)
同时,能与“了”结合的形容词大量涌现,远远多于能与“却”结合的形容词,《朱子语类》前30卷可与体标记“了”结合的形容词有:盛,衰,急,错,干,浊,晚,粗,灵,坏,枉,暗,偏,昏浊,黑红,圆备,昏,近,详,肤浅,善,老,鹘突,冷,诚,正,好,平正,下愚,低,远,多,卤莽,诚实,昏蔽,宽,透,浅,彻,厌烦,静,冎斜,少,净,明,惺惺,废,轻,熟,虚静,闹,小,平定,衰,粗暴,衰飒,闲,差异,大,暗,通透,安,软,昏翳,亲切,诚,利,光明,易,昏昧,衰颓,杂,虚,差,清,粗,平,敖(傲),宁静,聪明,轻忽,错乱,分明,粉碎,局蹙,乱,平易,透彻,废,高,浅近,重,空,妄诞,暖,紧要,实,牢,烂熟,倨傲,高远,罔,滑熟,慢,钝滞,窒塞,顺,苛刻,狭小,足,粗,分明。其中,有42个双音节形容词,占总数的37%。
现代汉语形容词加“了”有三种格式:名主+形+了,名主+形+了+数量,名主+形+了+名宾。[3](P405)早在南宋,现代汉语形容词和完成体标记“了”结合的三种语法格式已经全部产生了。
清朝时,随着非典型的体标记“起来/下来/下去”的发展,“形+了+起来/下来/下去”这种复合的形容词体标记格式出现了,如:
(31)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红楼梦·第34回》)
(32)宝玉道:“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做一道祭文的”。(《红楼梦·第104回》)
(33)那上身绑的绳子,便一段段的松了下来。(《儿女英雄传·第6回》)
她摇摇头,用典型的赵玉墨嗓音说:“你认错人了。”三十年代南京的浪子们都认识赵玉墨,都爱听她有点跑调的歌声。
这种格式有益于语法意义的精密,如“了起来”的语法意义表示[+起始点][-中止点][+动向]。
三、形容词体标记“却”和“了”
形容词体标记“却”从开始到消失是以“形+却+宾”格式为主,“形+却”格式少见,南宋后,“了”的两种格式都很常见,还发展出“形+了+数量”,“形+了+宾间+宾直”,“形+了+起来/下来/下去”等复杂的格式,向表义的精密和功能的全面发展。
“却”与形容词的结合力很弱,仅就与“却”结合形容词数量最多的《全唐诗》和《全宋词》来看,形容词总数量为27个,远少于《朱子语类》前30章中可以与“了”结合的形容词数量。与“却”结合的形容词主要是单音节性质的形容词(只《全宋词》中有一个状态形容词“斑斑”),而与“了”结合的形容词既有单音节的,也有双音节的;既有性质形容词,也有状态形容词。
“却”使用时间只有唐宋两朝约400年,发展时间较短,“了”的发展则从五代至今约1000年。刘坚、曹光顺等说:“我们比较唐宋两代‘动+却+宾’和‘动+了+宾’的例句可以清楚的看出,两者之间从语法关系上看是完全一样的。”[5](P55)
综上所述,与“了”相比,“却”最终也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形容词体标记,而“了”到南宋就已经发展成一个成熟的形容词体标记,并使用到今天。
四、形容词体标记“了”与动词体标记“了”
刘坚、曹广顺等认为:“(动词体标记)‘了’字的虚化是从中晚唐开始的,这个时期的例句,目前所见只有唐诗、五代词、变文中的几例,在同期的散文作品,包括像《祖堂集》这样比较口语化的散文作品中,动态助 词 ‘了 ’都 还 没 有 出 现。”[5](P49)但 是,曹 广顺[6](P202)也指出,《祖堂集》中有一例“了”用于形容词之后,即例(30)。据笔者考察,晚唐五代的散文作品如《敦煌变文集》、《祖堂集》中,还有另六例“形容词+了”,即例(11)、(12)、(13)、(14)、(15),另外一例如下:
(34)受苦恨无解摘路,受迍多了解寻思。(《敦煌变文集,譬喻经变文》)
比较这些形容词后的“了”和最早可见的动词后的“了”,如:
(35)将军破了单于阵,更把兵书仔细看。(沈传师《寄大府兄侍史》)
(36)林华谢了春红,太匆匆。(李煜《乌夜啼》)
(37)见了师兄便入来。(《敦煌变文集,难陀出家缘起》)
不论这里的“了”是否已经虚化为真正的完成体标记,此时,两者的语法性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所以,笔者认为,动词的完成体标记和形容词的完成体标记是同时产生的。
动词的完成体标记既可以表示动作或过程的完结,也可以表示状态的实现。形容词的完成体标记只表示状态的实现,如:
(38)二人辞了须好去,不用将心怨阿郎。(《敦煌变文集》)
(39)若无太极,便不翻了天地!(《朱子语类·卷一·理气上》)
(40)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朱子语类·卷一·理气上》)
例(38)、(39)表示动作或过程的结束,例(40)表示状态的实现。产生这种区别的原因是,动词中有持续时间短的短时动词,如“辞、翻”,包括许多表示动作情状的动词如“跑、跳、吃”等,这类动词带“了”常表示动作或过程的结束;而某些表示状态情状的动词如“长、陷”实际上就表示一种相对稳定,变化不大的状态,这类动词带“了”表示状态的实现。形容词本身就表示一种性质或状态,类似状态动词,带“了”后也表示状态的实现。形容词体标记“了”与动词体标记“了”出现的语法格式基本相同。动词表示完成体的手段在唐五代还有“动+宾+了”格式,形容词则没有这种格式。
五、形容词完成体标记产生的原因
张国宪[4](P410)讨论了形容词体标记“了”产生的原因,其中两条理由如下:“了”最早虚化是在中晚唐,此时“了”后附动词,等到“了”演化成体标记后,才用于形容词句;吴福祥[7]的“添宾”说认为,“了”首先在“动+了”格式中形态化,但形容词排斥完成动词在其后出现,不会和完成动词“了”组合,汉语没有“形容词+了动”格式,所以“了”没法在形容词后虚化为体标记。第一条理由很重要,如果形容词体标记是在动词体标记形成后才用于形容词,那么根据刘坚、曹广顺[5](P49)、吴福祥[8](P459)的研究,动词完成体标记的真正形成应该是北宋,形容词体标记的产生应在北宋以后,如果我们找到北宋以前的用例,第一条理由就不能成立。实际上,晚唐五代的《敦煌变文集》和《祖堂集》中已经有“形+了”的用例,比如上例(14),张国宪通过和现代汉语的比较,也承认“我们没有理由认为《祖堂集》中形容词后的‘了’与同时期动词后面的‘了’在语法性质上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3](P410),所以说形容词体标记在动词体标记形成后产生是站不住脚的。第二条理由引用吴福祥[8](P455)说,形容词排斥完成动词在其后出现,这种看法不符合汉语的特点。汉语词类缺乏形态变化,所以词类与语法成分并不是一一对应的,比如动词可以作谓语,也可以作主语。形容词也一样,如:这首诗很美。当形容词作主语时,完成动词作谓语出现在其后是可能的,如中唐诗歌中的一例:
(41)时来未觉权为祟,贵了方知退是荣。(刘禹锡《和仆射牛相公寓言二首》)
“贵”作主语,“了”是完结义动词。
笔者认为,动词和形容词的体标记“了”是同时产生的。从文献的调查看,两者的最早用例都是晚唐五代见,另外,汉语词类中存在大量的兼类现象,动词和形容词兼类就不少,这种情况使得两者可能处于相同的语法格式中,即动/形+了,如例(15),“破”就是一个动词、形容词兼类的词。徐丹指出,从汉初到现代汉语,‘破’都有动词和形容词两种用法。[9](P335~337)笔者认为,形容词和动词的体标记是同时在“动/形+了”这种语法格式中开始虚化的,并最终在宋朝演变为各自的完成体标记。对于为什么是在该格式中完成动词“了”虚化为动态助词“了”,吴福祥[7、8],李讷、石毓智[10],曹广顺[11]都有详细深入的论证,此文不再赘述。其实,所谓兼类正表明汉语的动词和形容词语法功能有重合,即都可作谓语,如状态动词“长(zhǎng)”作谓语,带上“了”表示这种状态的实现,表示性质和状态的形容词“长(cháng)”作谓语,当然也可以带上“了”表示状态的实现,因此,正是兼类作为纽带,使得动词和形容词同时在“动/形+了”格式中,虚化为了体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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