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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对《圣经》放逐母题的当代演绎

2013-08-15张伯男

文艺评论 2013年1期
关键词:阎连科师长母题

○张伯男

蛇诱惑了夏娃,夏娃又拉亚当入伙,结果夫妇同吃了禁果,人类从此有了智慧。同时从此接受上帝责罚,被逐出伊甸园,让人类自己创造生活,有能力生生不息,无能力自生自灭。这是《圣经》关于人类放逐的重要母题,充满了神话色彩。笔者以为事实的真相是,远古时期下位阶层侵犯了上位阶层的利益,或者挑战了上位阶层的权威,或者人类破译了神界密码,或者违背了自然规律,才有了被放逐的结果。阎连科是中国当代作家,出生和长大在河南北部山区,后参军从事专业文学创作。按说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接受更多一些,可他偏偏较多地接受了《圣经》文学的影响。他的系列作品,接连对《圣经》放逐母题进行当代演绎,这是不应当被忽略的文学现象。

对《圣经》放逐母题阎氏演绎的多重剖面

被自然的放逐。人类被自然放逐是最早的放逐。人类的最初生存是向自然的无偿索取,如采摘植物果实,狩猎动物食品,虽然也要付出劳动,但总归不用种植、养殖。劳动再艰苦,在根本意义上说,也是对大自然的坐享其成,很少参与或者没有参与任何创造活动,这时候人类是生活在伊甸园之中,即使生活资料不那么丰厚的伊甸园。人类什么时候被放逐了呢?《圣经》说人类吃了智慧果,亚当、夏娃穿上了遮羞的衣服。人类有了智慧,必遭自然的放逐。也就是人类破解了自然的密码,成为遭受自然放逐的开始。人类知道植物可以种植,动物可以养殖,探索到自然的最初规律,便开始了人猿揖别,由自然之子向自然主人过渡。这是人类遭受第一次放逐。阎连科小说反映自然对人类的放逐的作品,不能不提到中篇小说《年月日》,这是一部人在自然面前流离失所的作品。《年月日》的开头:“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一串串的太阳,不见尽止地悬在头顶。先爷从早到晚,一天间都能闻到自己头发黄灿灿的焦煳气息。有时把手伸向天空,转眼间还能闻到指甲烧焦后的黑色臭味。操,这天。他总是这样骂着,从空无一人的村落里出来,踏着无垠的寂寞,眯眼斜射太阳一阵,说瞎子,走啦。盲狗便聆听着他年迈苍茫的脚步声,跟在他的身后,影子漾出了村落。”“千古旱天”的出现,是因为人类破译了自然的部分密码,便膨胀自大,毁林开荒,破坏流域,代代掠夺,无休无止,一个千古旱天,造成赤地千里。人都去逃荒了!其实这是一个双重放逐,一是自然对这一方土地上所有居民的集体放逐,都去逃荒;二是先爷相对于乡亲群体的自我放逐。前者是大放逐,后者是小放逐。前者是阶段性放逐,劫后余生,人类可以重新发展;后者是永久放逐,先爷为救一棵玉黍苗而永远离去,留下七粒种子成人们生存的新希望。还有《日光流年》,也是自然对人类放逐的典型作品。这部作品带有强烈的神秘色彩,内容是说不出的原因大自然对三姓村村民残酷放逐,就是让所有村民都活不过40岁。为此三姓村几代村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自救。第一代村长杜拐子千方百计动员妇女生孩子,企图用人多逼走宿命,他失败了。第二代村长司马笑笑主张种油菜,以为吃油菜就能对抗喉病,让村民突破寿命40大关,他失败了。第三代村长蓝百岁,带领村民甚至借助外力翻土,以为改良土壤可以换取健康,让人的寿命超过40岁,他失败了。第四代村长司马蓝,带领村民兴修水利,以为改水就可以改变宿命,工程浩大,奋斗卓绝,超过以前的三代村长,可他毫无例外地失败了!还搭上了第五代村长杜流,还没上任先夭折。《日光流年》里的自然对人的放逐反映了人类探索自然规律的复杂性和漫长性,复杂性包括因无知对自然的冒犯,漫长性包括多次探索寻不到路径,以无数的牺牲为惨重的成本,到头来仍旧可能一无所获。这正应了古代贤哲孟子的一个论断:“天定胜人,人定胜天。”天定胜人,说的是人不可以违背自然规律。人定胜天,说的是人利用自然规律可以在改造环境时有一番作为。但大前提是不得违背自然规律。《日光流年》的悲剧在于不知道哪里违背了自然规律,也不知道如何找到自救良方,在黑暗中摸索的长期性、艰巨性看不到尽头。

被他者的放逐。他者放逐是上位阶层对下位阶层的放逐,悲剧酿成的原因不是下位阶层有什么过错,而是上位阶层出于某种利益需要,是强势寡头利益需求而对弱势群体利益的剥夺。这不能不提到《为人民服务》。小说里面的师长51岁,由于战争的原因身体的性功能丧失了,前妻抛弃他,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新娶的夫人是部队医院里的漂亮女医生刘莲,32岁。师长精心挑选一位优秀的勤务兵吴大旺,28岁,到他家担任勤务兵兼厨师。师长到北京学习两个月的时候,刘莲、吴大旺在家搞起了婚外恋。结果是刘莲怀上了勤务兵的孩子,师长夫妇为了感谢他,给他立了一等功,让他复员,安排在城市工作,全家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而师长为了掩人耳目,借部队减编的机会,把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员,全部转业到地方工作。三天后,这个师宣布解散了,那些知道吴大旺和刘莲的性爱故事者,全部走掉了。不知道的人也全部走掉了。一个秘密被深埋在大家的遗忘里,就像一块黄金被扔在大海里。看起来这是一个“借种”的故事,但又不是一个一般“借种”的故事。在这个“借种”故事里,体现了强权对弱势群体的集体放逐,是一个师的解散,知“密”与不知“密”者,遭受集体放逐。师长夫妇有秘密,全师上下担责任。这种集体放逐,既有偶然性,又有必然性。就其必然性来说,师长夫妇想要一个孩子,只有通过“借种”才能实现。“借种”之后要隐藏秘密,要把身边工作人员调走,这是第一层必然性。第二层必然性是部队减编,使得师长计划便利实施。偶然性在于,其一谁是知“密”者,谁偶然在师长身边,谁注定要转业;其二哪个师恰逢这位师长做主官,哪个师就会主动请缨解散。这种偶然性和必然性的交织,使得这个师的集体放逐成为现实。必然性是前提,偶然性是条件。前提既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实施放逐。究其实质,这些人被放逐的原因是对师长利益的影响,“借种”之初就埋下了知情人必然遭“放逐”的伏笔。遭放逐者的罪过在于他们“知情”,不该知道的事情偏偏“知道”,其被放逐的命运早已确定,只是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这和人类第一次被逐出伊甸园有些类似,因为人类有了智慧,对神的权威构成了挑战,那么被放逐的命运就不可避免。

自我放逐。自我放逐是自我远离人群,不能见容于社会,便远离社会。用时髦的词汇,是不能与社会利益集团和平共处,便把社会给炒了。代表作当推《受活》、《风雅颂》。《受活》小说虚构了一个叫受活庄的地方,这是一个遗世独立、鲜为人知的村落,所有村民都天生残疾,视健全者为另类。主人公柳县长异想天开,想用重金购买列宁的遗体以发展旅游经济,在这一过程中,受活庄被县长柳鹰雀惊喜地发现了,于是,这个由残疾人组成的村庄开始了走向外部世界的灾难路:村民们组建了绝术团,在柳县长的带领下红遍方圆百里。而这一“红”带给受活庄的是自我放逐的结果。《受活》使用了双重放逐的故事结构,受活庄原本是个三县交界同时又是个三县都不管的地方,是一个自我排斥于世外的地方,只是红四方面军的战士茅枝落脚后,带领村民入社加入了双槐县。而当时的柳县长还不是县长,是杨县长的秘书小柳。改革开放后,秘书小柳成了县长,这时候周围的县份都富了起来,而唯独双槐县不富。柳县长带领受活庄绝术团淘第一桶金,准备重金购列宁遗体发展旅游经济。结果柳县长失败了,还连同受活庄一起失败。一是受活庄集体自我放逐——退社,退出双槐县的管辖。这是第一重放逐。第二重放逐,是柳县长的自我放逐,柳县长没有实现远大抱负,便退出官场、退出主流社会,主动制造车祸被撞折双腿,之后以残疾人身份加入受活庄,实现了个人自我放逐。《风雅颂》不仅在章节设置上仿照《诗经》的“风、雅、颂”,成为明晰的“外结构”;同时又设置情节发展的“内结构”,伴随着主人公杨科的经历,从头至尾贯穿着一条由《诗经》新发现引起的“放逐——回归——放逐”的线索。小说以“当《诗经》遭遇到一对狗男女”拉开序幕,象征着杨科遭遇了感情的放逐。杨科逃离精神病院,回到耙耧山深处的老家寺村,那里有他的初恋情人玲珍在苦苦等待他。在老家县城,杨科整日混迹于皮肉市场“天堂街”,与坐台小姐们成了好朋友。除夕之夜,她们在宾馆里听他讲解《诗经》,一个个竟然听得如醉如痴,成为杨科最求知的学生、最热忱的知己。这是杨科的精神放逐。可是,就在此刻,杨科的初恋情人玲珍却死了,他又狂热地爱上了玲珍的女儿小敏。在小敏和李木匠的新婚之夜,他竟然掐死了新郎,成为杀人犯。这是杨科对家乡的放逐。他发现了“诗经古城”。杨科赶紧回到清燕大学,急于要将这一重大发现公之于世。可是他的《风雅之颂》已经改头换面,成了妻子赵茹萍的《家园之诗》,赵茹萍不仅因此而登上学术宝座,而且公开和李光智同居,并且要和杨科离婚。正当杨科要彻底揭穿他们时,他又一次糊里糊涂地被学校送往精神病院。这是杨科被家庭的放逐。杨科又一次带着《诗经》逃离清燕大学,领着天堂街的小姐和一批专家、教授逃向“诗经古城”,继续朝着被孔子删掉的冥冥存在的《诗经》遗篇逃亡,这是杨科对社会的放逐。除了上述明显放逐外,还有暗线放逐就是孔子删诗对所删之诗的放逐。

圣经放逐母题成功运用的启示

阎连科对圣经放逐母题的成功运用,开拓了主题阐释、题材选取、素材剪裁、情节构造和氛围酝酿的广阔道路。给人以积极的启示,是值得认真总结和思考的。

国外文化精华的中国化移植。《圣经》不仅是一部影响深远的宗教经典,同时更是一部经久不衰的文学经典。它对文学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西方世界和基督教范畴,包括无神论者,包括东方国度,一样接受《圣经》的文学哺育。阎连科对放逐母题的一再演绎,显然是受了《圣经》的影响。可喜的是阎连科对《圣经》放逐母题的移植,是完完全全中国化了的移植。中国的服饰,中国的声音,中国的思维,中国的行为方式,除了应用了《圣经》放逐的粗略故事骨架外,所用血肉无一不是中国化的。这是阎连科成功的关键所在。否则的话,穿唐装打领带,或者穿西装戴瓜皮小帽,都会给人不伦不类之感。阎连科的作品特别是豫北农村题材的作品,乡土气息十分浓郁,这是他立足稳固的土壤根基。有了这样的根基,即使他实验“荒诞现实主义”或者“魔幻现实主义”,他和读者都保持了较为接近的距离。

一个模式的多样变化。放逐是一种惩罚模式,但又不是一种一成不变的模式。阎连科对放逐模式进行了多次运用,但每次都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带给了读者更多的感受和思考。同时自然对人的放逐,《年月日》是日积月累的突变,“千古旱天”表现了灾难的累积效果,人类不善待自然,千古灾难降临虽然带有一种突变性,同时也带有一种必然性。《日光流年》是一种顽固的不变,四代村长带领村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其惨烈艰辛比得上愚公移山,但不变的仍旧是顽固的命运。《为人民服务》是处心积虑的谋变,机遇成熟师长得手。《受活》是千辛万苦的图变,受阻于一声令下的禁止。《风雅颂》是一种渐变,主人公通过一次又一次小的放逐,导致最后彻底放逐。阎连科的笔下变化莫测,既揭示了小人物对抗大自然、弱实力对抗强势力的英勇气概,又反映人们在失望中求希望的悲壮情怀。

外在放逐与心灵的回归。就一般意义而言,亚当和夏娃的第一次被放逐,便是人类开始失去乐园之所在。劳作艰辛代替无忧无虑,生存危机代替享受生活。自此放逐对人类来说就是刑罚和苦难的代言。到了阎连科笔下,外在放逐也不全然是灾难,特别具有反讽意义的是有的放逐还具有心灵回归的价值。《日光流年》的放逐是灾难,是近乎于绝望的失望。《为人民服务》的放逐则是福祸相依,吴大旺的复员虽然离开了部队,却获得了好工作,获得了全家的城市户口。如果说吴大旺的命运是青春与权势交换的结果,指导员、连长等人的安排组织上或者说师长也进行了努力。《年月日》的放逐的结尾充满了希望,虽然先爷和盲狗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耙楼山脉的满山青色和先爷用生命孕育的七粒种子,却预示着灾后的勃勃生机。《受活》的放逐反讽效果尤为强烈,受活庄不入社是世外桃源,不交粮不纳税生活自给自足,即使历史上的大饥荒年代,受活庄也没有饿殍;受活庄入了社却灾难频频,即使是组成绝术团为双槐县的奉献演出,其团员最终也难逃被打劫的命运。于是当年风华正茂的茅枝带领村民入社,如今年逾古稀的茅枝婆又带领村民退社。入社没有找到幸福,退社却可以获得自由,连柳县长也甘愿撞断双腿,到受活庄当一名村民。伊甸园在何处?《受活》是足以引人深思的。《风雅颂》的情况特殊一些,主人公杨科的不断逃亡过程,是不断自我放逐的过程,也是不断获取心灵自由的过程。杨科被老婆放逐了感情和家庭,被学校放逐了课堂,却在“天堂街”坐台小姐那里一并找到。最后对社会的自我放逐,使他在“诗经古城”里找到了最后的精神家园。本来是放逐,结果却是入园,反讽效果十分强烈。特别是他将社会“精英”和边缘人群进行对比,李光智和赵如萍,是大学校长和大学教授,是风光无限的社会“精英”,干着的是男盗女娼的勾当;“天堂街”的坐台小姐是失足人群,遭社会遗弃后,却到“诗经古城”寻找精神家园。坐台小姐出卖的不过是肉体,如有健康导引仍有获得救赎的可能;李光智和赵如萍之流出卖的则是灵魂,即便是天使领路,也是无可救药最终会跌入深渊。

希望与失望的交替较量。一边在遭受放逐,一边在争取救赎的拼搏,形成阎连科演绎《圣经》放逐母题的主调,于是失望和希望交替形成了不同的交响声部。《年月日》的希望已经呈现,灾后的青山和代表希望的种子象征人们今后美好的未来。《日光流年》的结尾是巨大失望,现任村长和继任村长相继死亡,希望的曙光还没有出现,三姓村的苦难没有尽头,悲观笼罩着未来。《为人民服务》师长身边的工作人员,继续当兵没有了希望,可是地方并不代表苦难深渊。《受活》入社带来失望,退社还有希望的未来。《风雅颂》是失望连着希望,放逐连着救赎的可能。

阎连科对《圣经》放逐母题的当代演绎,把主人公挤压在极端的环境中,捶打心境,拷问灵魂,画出了“精英”的肮脏和小人物的高尚,在“另类”展示中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从艺术成就和对今后的小说创作启示看,作家在主题阐释、题材选取、素材剪裁、情节构造和氛围酝酿方面,都具有十分广阔的空间。既可以在生活中汲取营养,也可以在经典中寻求模式。关键把思维打开,学习经典却不被经典束缚,一枝多花,花花竞艳,把经典用活了,赋予传统模式以新的生命。东施效颦,由于学习范式学死了,结果贻笑大方。阎连科借用《圣经》放逐母题,创作了系列作品,每个作品都获得了新的生命,这正是文学创作经验最值得总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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