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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立场与姿态 ——新世纪以来乡土小说中的城乡互文表达

2013-08-15宋喜坤

文艺评论 2013年1期
关键词:刘醒龙毕飞宇姿态

○王 越 宋喜坤

乡土文学始终是中外文学、特别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重要母题,不同作家通过乡土书写表现出不同的价值取向。鲁迅将启蒙思想植入乡土书写,他的小说满怀着对传统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审视与批判;废名、沈从文以描绘清新质朴、醇厚梦幻的乡土世界来表达同现代文明的抗争姿态,饱含浓郁的思乡之情;瞿秋白将革命话语注入乡土文学,赋予乡土文学更强烈的现实感和政治性;抗战时期东北、华北、台湾等日占区出现了具有现代民族主义思想特征的、旨在抵御异族文化殖民,确立中华民族国家观念的乡土文学;上世纪40年代赵树理的小说为乡土文学创作提供了另一种创作观念;建国后,正面描写革命斗争历史的宏大叙事传统覆盖全国,出现了《创业史》、《红旗谱》等大批作品;上世纪80年代起,伴随着外国文艺思潮的涌入,在多种文艺思想和创作方法指引下的乡土文学,在对传统的承袭和悖反中呈现出丰富多彩的面貌。

时代的发展、社会的流变显隐在艺术实践中,构成了多元交错的文学局面。新世纪以来的乡土书写是对以往乡土文学的承传和革新。上世纪90年代以后,城乡二元对立模式逐渐被打破,现代化进程不断加速,转型期的焦虑和矛盾开始凸显,乡土中国在现代性的语境中经历着动摇和蜕变,改革的阵痛伴随着整个过程。城市和乡村的关系由此发生改变,开始了多个层面上的互动和融合。社会的变迁带动着文明的变迁,从而影响了文学的发展。乡土社会和乡土文明再也不同于鲁迅时期有待批判和彻底再造的对象,也不同于沈从文、汪曾祺式的与现代文明鲜明对立的醇厚梦幻的天堂——乡土世界从未像今天这般混乱而复杂,这是乡土文学的幸,也是不幸。“农民工进城”等新出现的社会现象的确能够给乡土文学提供新的书写对象,但现代化进程对乡土文明的影响和改造,城市与乡村关系的变化,使作家在面对乡土、想象乡土、言说乡土时,出现了立场、姿态、视角、方法和价值判断等方面的迷茫。一些问题相继出现:从创作姿态上看,新世纪的乡土书写应该如何面对被现代性包围着的乡土世界?作家是否应该持有一个恒定的、统一的价值取向?当乡土传统遭遇当下现实,作家的立场究竟应该站在面临破碎的乡土文明一边,还是该遵循现代化这股势不可挡的潮流?在写作中如何处理乡土经验?新世纪以来的乡土书写,究竟为了表现时代,还是为了表达个体?

新世纪以来的乡土小说总体来看具有两种价值取向:以现代意识关照传统乡土,对滞后的乡土文明表现出批判的姿态;揭示现代性覆盖下城市文明的丑陋和不堪,在表达对城市文明反感的同时,对乡土文明表达出淡淡的怀念和追思。①这两种姿态实际上都没有跳脱鲁迅和沈从文的模式,在新世纪的乡土书写中,乡村和城市仍作为两种对立的社会文明形态出现,表现“差异性”仍是作家创作的主要姿态。这虽然可以增强作品张力,但却从根本上规避了在现代性潮流影响下,乡土和城市所面临的某些“异构同质”的问题,忽略了乡村和城市在现代化进程中发生的所有变故的承担者——人。因为归根结底,乡土文学作为文学,应该以书写人、表现人为创作的根本。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笔者认为毕飞宇和刘醒龙的写作姿态能够为当下的乡土书写提供一些启示。他们在面对乡土、书写乡土时的姿态和价值取向有一个共同特点:在城乡互文表达中体现出以人为本的写作立场和审美理想。这并不是搁置城市和乡村的区别,而是提供给新世纪乡土书写另一个视角——在不割断城乡之间联系、不将城乡对立的情况下,真实地反映当下历史进程中,生活于城市和乡土中的个体生存境遇。这种立场让“用城市的眼光写乡村和用乡村的视角写城市”②成为可能,由此构成了新世纪乡土书写独特的城乡互文表达。

一、对城市和乡村双向批判

毕飞宇笔下的乡村分两种:文革时期(包括文革后)的乡村和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当代乡村,前者以小说《怀念妹妹小青》、《玉米》、《玉秀》、《玉秧》、《一九七五年的春节》、《平原》等为代表,表现出乡土社会中人对命运的挣扎与无奈;后者以《哺乳期的女人》、《哥俩好》、《生活在天上》等为代表,展示乡下人进城后的水土不服与自我价值的失落。这些作品有一个总的主题——表现现代化进程中人的际遇和命运,展现了个体生命在城、乡两个世界中同样不尽人意的生存状态,揭示乡土和城市对个体的伤害。

以表现个体生命生存困境和性格心理作为艺术目标和审美理想,基于这种写作姿态,毕飞宇的乡土书写“在写城市的时候很少单纯地写城市,同样,写乡村的时候也很少单纯地写乡村,而是用城市的眼光写乡村和用乡村的视角写城市”。③这是毕飞宇乡土小说城乡互文表达的起点。在作品人物对城乡关系的认知中,城、乡往往不是并置的两个世界,而是一个纵向的层级式空间,城市处于被仰望的位置。表现人物对“进城”的向往成为毕飞宇乡土书写互文表达的重要途径。

“进城”如魔咒一般,以物质的诱惑开始,逐渐侵袭乡土人的精神世界,最后变成一种世界观和价值观,直接引导着乡土人的性格和行为。《哥俩好》的主人公图北不满乡下父亲家族观念的束缚,希望通过考大学的方式逃离乡土,融入城市;《玉米》系列小说中的女孩们不惜通过出卖自身、牺牲婚姻幸福的原始方式达到变成城里人的目的。这种向往盲目而愚昧,在毕飞宇的叙述中甚至颇具反讽意味。当王家庄的村民得知玉米的相亲对象是飞行员之后,“这天晚上,每一个姑娘和每一个小伙的脑子里都有了一架飞机,只有巴掌那么大,在遥远的高空,闪闪发亮,屁股后面还拖了一条长长的气尾巴”。④

毕飞宇将乡下人渴望“进城”心理置入一个个故事中,在娓娓道来、从容不迫的叙事语言中进行充满悲剧美感的表达,由此表现出作家对乡村人这种盲目趋从城市心理的批判。在《玉米》中,城(镇)的优越性被具体到了“权力”上,嫁到城里、到城里工作,意味着物质和精神层面的双重收获,意味着扬眉吐气和光耀门楣,意味着获得更大的权力和赢得更多的尊重,这是乡土人的生存逻辑,往往也是造成他们生存悲剧的根源。造成乡土人这种思维方式的原因,有文革这场政治灾难在人思想深处的流毒,也有乡土社会超稳定结构中尚存的封建思想余孽,但更多的是已经启动的现代化进程,在物质上拉开城乡距离的同时,也潜在地将乡土人心灵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远方的城市中。“人物想进入城市而不能,故而绝望和感伤,城市的五彩缤纷诱惑着乡村,城市的五彩缤纷也拒绝着乡村”。⑤因此,一向骄傲的玉米才会在面对城里营业员时自惭形秽,玉秀才会放下尊严去讨好郭主任的女儿郭巧巧,才会对拿着印有“上海”字样皮包、兜里别着钢笔的城里人郭左情不自禁。

当乡土人付出巨大代价终于进入城市之后,却并没有被接纳,毕飞宇的另一部分作品便表现出乡土人进城后的种种不适,揭示出城市这架巨大的现代化机器是如何将乡土人伤害得血肉模糊。这些作品集中表现了城市化进程大背景下,乡村人的浮躁、焦虑,寻找出路却又陷入迷失的生存状态。城市的残酷使得乡村人被容纳却不被接纳,乡村人的梦想单纯而执著,当朦胧褪尽,伴随着城市面孔的逐渐清晰,他们梦的尽头却远非心中所想之境。通过这些作品,毕飞宇也在探讨,乡土作为一种经验,是怎样进入人的精神和性格中,进而在另一个环境中展现出它的格格不入。

最能体现乡村人与城市之间“参与和推拒”、“希望与失望”关系的作品,首推中篇《哥俩好》。背负家族使命在师范大学读书的图北在人生起步时便不顺己意,但出身乡村的他没有放弃自己一早拟定的融入城市的计划并为此做出各种努力。他掩藏自卑小心懵懂地与城市人恋爱,故作镇定散尽钱财与同学交往,以为可以贴近城市,得到的结果却都是畸形。他的恋爱是动物性的,交往是虚伪性的,这样的尝试使本就迷茫的图北越发地失去了自我。如果说从身体上得到城市女人,从心理上取得与城市同学相处的优越感与尊严就是所谓的进入城市,参与生活,那么在还未真正触及城市本质之前,图北便已被城市衍生出的最肮脏最低级的附属品腐蚀与戕害。《哥俩好》中,在飞入室内无法找到出口,只能在玻璃窗前翻飞乱撞最后血肉模糊的麻雀身上,从乡下来到城市的图北听到了“肉与工业品的混合声响”。毕飞宇用这样一个比喻残忍地向读者展示了乡土人作为“城市体验者”宿命式的悲剧。图北本来是为逃避乡土世界而来到城市,当遍体鳞伤之后,渴望乡土的安抚和慰藉时,赫然发现曾经的故乡已和初恋对象一样,在追逐城市化的脚步中面目全非。

毕飞宇的作品中,城市和乡土都是批判的对象,“这类小说就是一种互文性的小说,是城市与乡村互文,它们既是一种互文关系,也是一种相互乌托邦的关系,城市和乡村,对于我们来讲它们是两个巨大的空洞,是一种围城关系”。⑥作家在对乡村人盲目热衷城市的心理进行揭示和批判后,同时又对城市表现出了绝望。《生活在天上》中,蚕婆婆在乡人艳羡目光下进城同儿子享受城市生活,却屡屡水土不服,最终怀着无比的失望发出“城市”就是“上得了天、入不了地的鬼地方”的感慨。城乡文明的互不相容,城市对乡村人的推拒与腐蚀,乡村人的水土不服,种种景象在作者的笔下纷纷得到悲剧性的呈现。作家在批判了乡村人的“进城”梦后,又通过对城市生活消费文化的批判打碎了它们,从而将乡村人放置到一个“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境地之中。

毕飞宇的作品通过城乡间的互文表达,表现出一种双向批判的立场和态度——人无论来自哪里,身处哪里,始终面临着生存的困境。这种创作姿态取决于他独特的写作立场。在处理“作家与乡土的关系”、“乡土经验与乡土书写”的关系时,毕飞宇有着比较独特的立场。虽然他出生在兴化农村,但因父亲是孤儿,所以毕飞宇的家族没有历史,因而他不把自己归为乡下人,同时也不认为自己是城里人。“对土地我既不恨,又不爱,我有的只是一种说不出来路的偏执。它是无中生有的。它曾经萦绕着我”。⑦他这样概括自己的写作姿态:“一只脚踩在乡下,一只脚踩在一座想象中的‘城里’。”因为具备这样的特殊立场,所以他能够“用城市的眼光写乡村和用乡村的视角写城市”。⑧

乡土和城市在毕飞宇小说中呈现出互为参照系,互相解释的互文关系,城市并不是作者认同的乡土发展的最终目标,乡村也不再是沈从文、汪曾祺笔下澄净人性、洗涤欲望罪孽的桃花源。毕飞宇以独特的“一只脚踩在乡下,一只脚踩在想象中的城里”的创作立场对城乡关系做出独特的价值判断——乡村和城市对人而言并没有地狱和天堂的差别,这只不过是现代性织就的一个虚伪梦境,它们都是人生存的场域。无论写城市还是写乡土,毕飞宇的落脚点始终是人,如在《平原》中所表达的那样,他始终在探讨:人为什么会如此的不尽人意?

对人的性格和命运的好奇,这种美学追求决定了毕飞宇小说创作的重心。⑨不论是写上世纪70年代还是90年代的乡土,毕飞宇都把乡土社会的整体命运注入到了一个个具体人物的命运中,这让他的创作成为一个相对完整的整体,展现出不同时期、不同境遇下人的命运。对毕飞宇而言,城市和乡村本身没有被批判的理由,只当它们构成人的生存境遇时,当它们对人的存在造成损害时,它们才具有被书写的意义。“这三个女人(指毕飞宇三个中篇小说的主人公玉米、玉秀、玉秧——引者)属于过去时代,那个时代塑造了她们的命运;但她们又属于现在和未来,因为她们来自‘中国经验’中最令人伤痛、最具宿命意味的深处——在古老乡土和现代进程之间、在历史和生活之间,‘个人’何以成立?”⑩

二、以爱与关怀解决现实困境

刘醒龙的乡土书写将目光投向了90年代以来,伴随着改革的深入进行,当代乡村在经济、政治等方面面临的现实困境。在《挑担茶叶上北京》、《分享艰难》、《凤凰琴》、《路上有雪》等作品中,刘醒龙将描写重心放在了基层村镇干部的身上,围绕着他们,以当代中国基层政治生态为中心,作家描绘了一幅经济转型期基层乡镇社会的现实图景。《挑担茶叶上北京》中,镇领导为讨好上级,无视采冬茶对茶树的伤害,强行令下属各村上交冬茶作为礼品。村长石得宝夹在镇领导和村民中间,面对重重矛盾进行艰难周旋,最终只好以谎言欺骗父亲牺牲自家茶树完成任务。“挑担茶叶上北京”本是当地流传的歌谣,唱的是百姓视“北京”如亲人,“一片茶叶一片情”,如今在石得宝听来只剩下讽刺与无奈。《分享艰难》中西河镇书记孔太平的境遇更为复杂。工作中与镇长赵卫东貌合神离,需时刻防备对方给自己设陷阱;仕途上又面临着东河镇段书记的竞争;为政绩狠抓提供着全镇大部分经济来源的养殖场,但其经理洪塔山又问题重重;教师工资无法按时发放;泥石流让百姓受灾;派出所所长、教育站站长、各学校领导、基层教师、下派女干部、养殖场经理、妻子、舅舅、表妹,各种人际关系都需要梳理和权衡;种种问题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地环绕在孔太平周围,牵一发动全身。小说的最后,孔太平的舅舅决定放弃控告强暴自己女儿的养殖场经理洪塔山,为的是保住作为全镇大部分财政收入来源的养殖场。从石得宝父亲献上自家冬茶,到孔太平舅舅放弃控诉,在两部作品的结尾,面对艰难主人公们采取了相同的处理方式:牺牲个人利益,求得大局的平衡和问题的解决。这也表现了刘醒龙的独特理解和思考:现实的艰难困境可否通过道德和人性加以化解?

事实上,刘醒龙的很大一部分作品在真实呈现出“政治”在当代基层乡村的表现形态之外,作家的思考和文学表达已经超越了乡土的范围,面向的是包括乡村和城市在内的处于改革和转型的整个中国。《分享艰难》中,金家坳村是全县唯一一个有希望进入亿元的村子,但是它的经济收入是依靠制作假烟获得;孔太平明知养殖场经理洪塔山的各种违法行为,但养殖场又握着全镇的经济命脉;下派锻炼的孙萍入党不符合规定,但孙萍却对孔太平日后的仕途又能起到推动作用……如同作品中的一副对联“富人犯大法只因法律小犯大法的住宾馆;穷人犯小法皆是法律大犯小法的坐监牢”,这些矛盾和问题并非乡村独有,而是具有普遍性。改革的阵痛是城市和乡村共同面临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刘醒龙在写乡村,同时也在写城市乃至中国,在这一点上,城市和乡村具有了互文的可能。

具体来看,城乡互文表达体现在刘醒龙的创作中,主要在于作家对于政治、权力、腐败的思考。现代化进程、经济体制改革在为乡村带来物质发展的同时,也将现代性的思想糟粕一并带来,但作家没有盲目地批判,因为这只是问题的表面。在刘醒龙的作品中,乡土对权力、腐败、政治的认知和判断并不完全来自城市,《挑担茶叶上北京》中,石家之所以能够连任村长,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石家有在京任职的大官“十三哥”的荫蔽,从中可知对权力的崇拜和追随不是现代化的产物。村长石得宝和会计金玲的暧昧、村干部在麻将桌上开会,镇长和书记拜高踩低、无视民生的做法,这些行为表现超越了现代文明和乡土文明的范畴,在两种文明中它们都存在。在这一点上,刘醒龙跳出了城乡对立或城市影响乡村的思维模式,把问题的落脚点放到了表现“现实困境和矛盾中的人”的主题上,通过《分享艰难》、《挑担茶叶上北京》等作品,展示出一个个在现实矛盾和心灵矛盾中艰难求生的人,同时也勾勒出当代乡村在传统和现代中挣扎浮沉的困境。

除了对乡村政治生态的关注,刘醒龙在《音乐小屋》中对城市和乡村的关系做出了自己的探索和表达。《音乐小屋》的主旨在于提出了“如何面对、解决城乡的巨大隔阂”的问题。小说的主人公万方和陈凯是两位从乡村到城市做清洁工的年轻人,他们住狭小的房子,遭受城市人的冷遇和白眼,做着辛苦却频频被忽略和嘲笑的工作,一边怀念家乡,一边以各自的方式努力地融入城市。万方暗恋着城市女孩芦苇,在口琴的音乐声中慰藉自己。万方的弟弟万有靠着依附有钱的女老板貌似被城市接纳,这种虚假的感受让他短暂地迷失自我,在代替万方清扫一天垃圾后,才觉得终于认清自我。陈凯偷拿掉下水道盖,致使行人掉进井中,自己再扑上去救援,靠着自导自演的英雄行为,陈凯觉得自己最终被城市接纳。小说的最后,万方追求暗恋的女孩未果,几个乡村人在口琴和小提琴的合奏中,暂时在城市中找到了心灵的平静。

和毕飞宇的《哥俩好》一样,《音乐小屋》叙述的仍是乡下人在城市的遭遇,两部小说中用了一个相同的意象来描述乡下人对城市的感受:霓虹灯。《哥俩好》中已经成为所谓“成功人士”,获得物质资料上的极大占有的图南,在面对城市最为经典的时刻——华灯初上时,也有那么一霎那的恍惚与不安,因为“华灯初上后他的心情稍不留神就会光怪陆离,就会不可遏制地缤纷多姿,呈现出霓虹灯的动态与纷乱”,只得靠着“外乡人在大都市里练就的一种生理功能”才能使自己的心神平复”。[11]《音乐小屋》中万方的感受是霓虹灯是“妖冶飘忽”的,它们“随心所欲地变化着色彩颜容,还能随心所欲地变换着姿态风韵”,这是城市的“伪饰与伪装”。在乡村人的眼中,这些人为制造的光鲜,始终不能与真正的黎明相比,它们只代表着城市的“狭隘和俗气”,让城市“浮躁而刚愎”。[12]对乡村人而言,城市具有霓虹灯的特质:光鲜并疏离。城市和乡村的关系在这类作品中被描述成渴望融入与拒绝接纳,被伤害与伤害,城市成为乡村人始终进不去的城堡。在揭示出这层关系之后,刘醒龙的处理方式和毕飞宇式的展现乡村人“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批判姿态不同,他采取的是折中、缓和的方式。“口琴”是作品的另一个意象,这个最早由城里知青带到乡村的乐器,寄托着乡村对城市的全部想象和企盼,是乡村人最初的“城市梦”,也是进城之后万方唯一慰藉心灵之物。万方的口琴声曾短暂地打动了他暗恋的城市姑娘芦苇,打动了小区里的小孩子们。小说的最后,作者悬置了现实矛盾,让这把带着历史纵深感、代表着乡村也代表着城市的乐器,最终感动了乡村和城市。

由此可见,刘醒龙城乡互文表达的立足点在于以充满着爱与关怀的人性来消融隔阂与差异,就像《音乐小屋》所写一样,无论城市对乡土人有多大的伤害,二者的隔阂多么巨大,这个鸿沟最终还是会在共通的音乐中获得弥合和消融。即便是在对现代化进程中当代乡村基层领导的腐败现状的揭露,刘醒龙的姿态也不完全是无情的批判,这是刘醒龙的写作姿态和立场:“作为艺术的文学,总是一边受政治的影响,一边对政治进行反抗,文学由此充满了爱恨情仇,但唯有爱是不可或缺的,它是开始也是结局,而那些各种各样的恨则是其间的过程。”[13]在乡土文明社会结构遭遇现代性的巨大冲击之时,面对当代中国错综复杂的现实语境,刘醒龙所做的是在呈现出所有复杂和艰难之后,将立场最终指向了永恒的爱与和谐。“在变化太快的现实面前,提醒时代关注,除了生存的舒适度外,还应该有更为紧要的人格强度和生命力度”。[14]

三、结语

乡土文学已历经百年,不论时代背景如何变化,对城乡关系的书写和探讨都是重要的主题。城乡二元对立的关系逐渐被打破后,城市和乡村的关系如同这个时代一样越来越复杂,也决定了新世纪以来的乡土书写展现出纷繁多样的文学面貌和价值取向,然而,这个充满矛盾和艰难的时代终将成为历史。该怎样记录历史中的真实?如何避免历史的复杂性被简单化,作家如何尽量把这个时代的细节全部展示出来?[15]只有依靠不同作家从不同立场出发、以不同书写姿态所进行的叙事,这种虚构的背后所展示的才是时代的真实。集合起每个作家对城乡独特的感受和价值取向,便构成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大背景下,中国城乡关系的发展流变史。

无论是以对比的方式凸显乡村的宁静安详,还是以批判的态度否定乡土文明在工业文明侵袭之下的衰落和形变,抑或是站在历史主潮的立场,对乡土文明的结局做出预测,乡土书写的“城市”似乎一直脱不掉作为参照系的命运,这也是乡土书写者思维模式的局限性所在。始终抱有对比、参照的立场和姿态,所观所感必然放大不同,忽略相同。事实上,抛开其他,城市和乡土从根本上而言都是人类的生存之地,是人类一切思想和行为的产生之所。作为乡土书写主体的作家所表达的回归田园的渴望、顺应潮流的观念、批判现代化的态度或是改造乡土的理念,如果这些不能够以让“人”的栖居更为诗意、人性更加完善为落脚点的话,那么这些话语和价值的传达都将丧失文学最本质的意义和指向。

刘醒龙的作品因多取材现实,很容易让人因现实性而忽略作家本质的文学追求。[16]事实上“从《村支书》、《凤凰琴》、《秋风醉了》到《分享艰难》、《大树还小》,总体上有一种一以贯之的东西,那就是对人的关怀,对生命的关怀。具体一点就是对人活在世上的意义的关怀”。[17]这其实就是刘醒龙乡土书写体现出的关注“人”的写作立场和姿态。

毕飞宇乡土书写的重点也不在于轰轰烈烈变动下的社会现实本身,而在于伴随着大变动渐渐变化着的人性和心灵。相比通过写一个家族、一个或几个个体的生命历程来折射大时代变迁的史诗性追求,这种立志将具有独特性的几个个体写透的姿态其实更适合中国当代文学和当代社会的现实。当下的生活已经没有一个可以指代全部的中心,乡土社会也是如此,那些企图为时代立言的写作姿态,除了让作家的创作愈发吃力之外,更加不符合乡土文学的发展。

不追求为民族立言,不追求全面展现大时代,只是以想象力、理解力和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特有的关怀和热情关注特殊时代中的真实个体,关注他们的心灵和精神、存在和命运,记录时代中真实的人性,关注具体个体的精神和生存,应该成为新世纪的乡土书写的基本立场和姿态。

①李运抟《从乡村到城市的迷惘——论新世纪两种乡村书写意识的矛盾》,《江汉论坛》,2008年第10期。

②③⑤⑥张钧《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4-146页。

④毕飞宇《玉米》,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

⑦⑧毕飞宇《沿途的秘密》,昆仑出版社,2002年版,第55页。

⑨⑩李敬泽《〈玉米〉序》,《玉米》,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11]毕飞宇《好的故事》,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16页。

[12]刘醒龙《刘醒龙小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2-59页。

[13]刘醒龙《中国作家与跨文化资源》,《中国比较文学》,2012年第3期。

○[1417]周新民、刘醒龙《和谐:当代文学的精神再造——刘醒龙访谈录》,《小说评论》,2007年第1期。

[15]北岛《你得跟自己较劲,你得跟自己过不去》,《世界观2011》,文汇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

[16]刘醒龙,刘颋《文学应该有着优雅的风骨》,《文艺报》,2006年8月10日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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