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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擦亮星群

2013-08-15向迅

文艺论坛 2013年19期
关键词:黑夜院子

○向迅

有一个难忘的黑夜,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现在我仍然不敢相信,我是怎样突破那个黑夜的围追堵截而回到家里的。如果再次撞上那样的黑夜,我是否还会有相同的胆量,我表示怀疑。

那是发生在哪一年的事呢?

我被那辆破旧的巴士吐在坑坑洼洼的昏暗不明的小街上时,天昏地旋,五脏俱焚,脑袋似乎要爆炸了,胃部难受至极,整个人虚脱了一般蹲在街边的黑暗里干呕了一气。该死的破车。等我病恹恹地从黑暗里站起身,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抛弃感笼罩着我。很是茫然无助。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镇,怎么会那么陌生?甚至面目狰狞?都怪那该死的破车。

这一天,我从县城坐车回镇上,回家。

一大早我就去车站坐车,在车站门口逮着一辆半旧不新的中巴,售票的女人说车马上就开马上就开,回家心切的我,蹬蹬蹬地跳上去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暗自庆幸自己运气好啊,乖乖地交了车费。可左等右等,位子差不多都坐满了,车就是不开,连司机的影子都见不到。一问那涂脂抹粉的女人,冷冰冰扔过来一句“马上”。懒得看那女人脸色,我干脆打起了盹。可哪里睡得着,汽油味让我阵阵难受。

不晓得等了多久,在全车人的催促下,车终于发动了。却不是开往镇子的方向,而是在城里转悠了起来。那班家伙不把这车塞得满满的,是不会罢休的。在阴沉的巷子里转来转去,终于捡了十来个客,把窄窄的过道和一切可以占用的空间都挤满了。满满的一车人挤在一起,吭吭哧哧,车似乎随时都可能崩盘。先前只有汽油味儿,现在是啥味都有了,而且越酿越混,越酿越浓,简直受不了。

都怪我没有经验,谁叫我是第二次乘坐巴士呢?

也就是这次乘车经历,给了我深刻的教训:宁愿信鬼,也不要信他妈的搞私营的巴士司机。

车徐徐驶出县城时,我从腰间掏出那个类似于BB机的钟表时,时间已接近中午了。

车窗外阴云密布,黑沉沉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像猛虎般扑将下来。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不去想汽油味的事儿。可还是不行,车内五味杂陈,臭不可闻,路又颠簸不平,车像船一样摇来晃去,我头晕,心里难受。我把只留一丝缝隙的车窗拉大了,暴风雨就要到来之前的湿漉漉的风哗啦啦地灌了进来。我使劲地呼吸着,略略感到好受了一点,却遭到了车里人反对,说凉。我极不情愿地啪的一声关上窗户,心肺里霎时江河翻涌,有一条恶龙就要从我的喉咙里喷薄而出。我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强行忍住。我知道在那么多人面前因为晕车而作呕,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可我那时就是一个乡巴佬,什么都不懂,什么意见也不敢发表。脸都憋得青了,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的虚弱。在一个急刹车、全车人都集体向前倒去的时候,我终于没有忍住,扒开了窗子……如同死过一次。

雨也终于如瓢泼般狂泻一气,天昏地暗,玻璃窗上的雨水哗啦哗啦地向后扑腾。

车行异常缓慢。我万分焦躁。可车上人还是乐观地估计,即使按照这个蜗牛爬行的速度,赶到镇上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功夫。可是哪里料到路上还有那么多屁事呢?

在一段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泥水汪洋的斜坡上,破中巴很争气地熄火了。马路上全是纵横交错的车辙,车轮深陷泥泞。一脸横肉的司机把我们一车人赶了下去。我们踩着泥水,跑去路边的树下躲雨。司机握着工具在雨水中捣腾。都说等车的时间是最难熬的,可是还有比眼下的时间更难熬的么?可能是老天开了眼吧,就在我们迭连抱怨之时,车居然修好了。可不能坐,司机爬上了驾驶座,操起方向盘,指挥我们推车。我们纷纷跳入泥泞,卷起袖子,推起车来,车轮打滑,泥浆四溅……

又遇到堵车。又遇到泥石流。一天不吃饭的人,就那样捱到了天黑。平时只要三四个小时的车程,硬是花了满满一天。当车缓缓驶过清江上的索道桥时,天已黑尽,我的心黑到极点。

车只到镇上,可从镇上到向家院子,还远着呢!

我一路盘算着,该如何回家去。

抬头望天,那黑夜如排江倒海的洪水随时要将自己吞没。漆黑的雨夜,伸手不见五指。五六里泥巴路,经过的全是阴森森的山坡和沟壑。一早就听说过发生在那几架山坡和沟壑里的骇人故事,什么吊死鬼啦,什么旧时刑场啦,都是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就是白日里我一个人路过那一架架狭长而寂静的山坡,也是提着一颗扑腾扑腾的心,跑得飞快。何况是这黑灯瞎火形单影只的黑夜?

要在镇上过夜么?我身上根本就没剩下几块钱。那仅有的一家招待所肯定把我当叫花子打发。镇上也没有一个熟人。

我强装镇定地背着挎包,走到昏暗的灯火里,碰碰运气。正如前文所说,我对这还算熟悉的镇子感到前所未有地陌生,那些破旧的房子,昏暗的灯光,浓重的阴影,都让我莫名地紧张。我像是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到访过的陌生之地。那些趴在柜台上和站在灯光下的小年青,怎么看都是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我不敢去巷子里,只敢在主街上转悠。我是多么希望遇见一个熟人,听见别人在谈话中提到白岩水村,提到向家院子啊!

可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几乎把在街上活动的每一个人都辨认了一遍,却没有看见一张熟面孔。

我失望极了,很是绝望。我在心底直抱怨我的出生,抱怨父母。要是出生在一个好一点的家庭,出生在城镇里,会遭这样的活罪么?

我差一点一屁股坐到泥水地上哭了起来。可是我猛然想起,我已经十六岁了,是个大人了,怎么能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流泪呢?我想起胆量过人的父亲,无论多远的路,无论多黑的路,他都敢走,哪怕连火把都没有一支。要是他年底从外省回来后听说了我这贪生怕死的丢人事,不晓得要怎么说我呢!你这没用的家伙!要是那些不怀好意的邻居和亲戚知道了我的胆小怕事,肯定要在背地里大做文章,嘲笑我,嘲笑我父亲!

同时也想到,在我们兄妹三人中,我一直是自诩胆量最大的。难道遇到那几里远的山路,就做缩头乌龟,六神无主了么,就要流浪街头么?再说那路上又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路大声唱歌罢了!

我决定就这么干了,准备一个人摸黑回到向家院子了。在村人眼里创造一个让他们认为不可能的神话。让他们看看,我是一个怎样的胆大之人。

我挺了挺身子,把心一横,就大步流星地迈进了漆黑的夜。

那条路,我是极熟悉的。即使没有手电,没有火把,我依然记忆犹新,可以一步不错地走下去。

可事实上并非如我盘算得那样简单。当一个人深陷黑暗的泥淖,即使你再怎么给自己鼓劲,与另一个自己做殊死搏斗,说服自己路上不会出现妖魔鬼怪,可依然紧张得要命。额头和背心,都起了冷汗。那颗狂跳不已的心,就要从胸口跳将出来。我用右手使劲摁着左胸。我们为什么会对黑夜这么恐惧?大概都是心里有鬼吧。

我加快了步伐,想用速度压制恐惧的折磨,压制我原本就丰富的想象。我担心无端的恐惧和莫须有的想象会摧毁我的意志。我甚至在那一截铺了石子的马路上小跑了起来。

黑夜里只有我一个人气喘吁吁。仿佛此刻的人世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孤独地赶路。

我隐隐看见了马路前边晃动着一星亮光。我仿佛看见了救星。忙不迭地跑上去。可能是听见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那星亮光警觉地停了下来,向我射来。

一个并不讨厌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小伙子你到哪里去呀?

到向家院子里去!

一个人?

嗯。一个人。

你胆子好大!你是哪家的孩子?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如实告诉了他。

哦,恰好我们同路,有个伴儿。

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对他报上来的姓名也不熟悉,可他要去的地方的确离向家院子不是很远。两者之间隔着一个张家湾,两架长长的坡田,还有两条黑黑的沟谷。

我半信半疑地相信了他,相信他跟我父亲很熟。我们结伴同行了。

有同伴到底好,虽然我还不完全信任他,对他怀了一份警惕,但先前的恐惧感和紧张感大大减少了。尽管如此,可那头困兽依然在黑夜里潜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前方或背后,伸出六只锋利的爪子,或是伸出一根无来由的长舌头。我走在前面,却不敢直视路的前方,只低低地看着脚下移动的路。

我们一路上几乎都在说着话。基本上都是他问我答。那时的我,的确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年,在和大人说话时,存在一些障碍。不过也还算得上融洽。他谈起他和我一般大的儿子和女儿,谈起对他们前程的忧虑。

就着他那支电力显然不足的手电,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摸黑爬过了第一道山坡。我们甚至还在路人经常歇脚的那棵核桃树下的石头上休息了那么一小会。

过了那座山坡,再顺着山势往上走,就全部是黄泥巴路了。前些天一直在下连阴雨,一条路都变成了浆糊,一脚踩下去,半天才扯得出来。路面很滑,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而一个人摔倒了,另一个人必然也得受牵连。所以我们走得格外小心,格外慢,也格外吃力。不一会,全身就汗湿透了,喘气如牛。

夜已经很深了,路旁的人家早已睡下了,不见一点灯火。要是这时还在荒天野地看见灯火,那倒是心虚的时刻。我总是不能忘记几年前的一个暮色里我在这条路上看见的诡异一幕。那天,天已擦黑,我和大哥路过一个屋场,我的目光不知怎的就落到了山林与农田搭界的一角,我分明看见一条巨大如鳄鱼的穿山甲钻进了一个坟墓,我让大哥看,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没有问那同伴走夜路怕不怕。

我们翻越了一架又一架山梁,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刻。从我们站着的那个深而狭长的沟壑边往上再走几步,他就到了。而我还需穿越沟谷,再翻越一个山坡,穿过里把路远没有人烟的庄稼地,再经过张家湾的院子,经过一片墓场,才进入了向家院子的视野。

他一度提出要送我回家,可我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浓烈的个人主义作祟,很坚决地拒绝了。分别后,他一边爬坡,一边高声与我喊答。就在与他的应和中,我快速地爬过了那架又让我生出一背冷汗的山梁。他的喊声越来越小,直至听不见。我已独自深入庄稼地的青纱帐里。

哦,那是多么漫长难熬的一途,似乎永无穷尽,前后左右都是黑夜森严的壁垒。那些窸窸窣窣的庄稼的枝叶,像是黑夜伸出的千万条手臂,纠缠着我,想抓住我,绑架我。我又忍不住地想起相传在村人口中那些关于在黑夜因鬼迷心窍而迷路的离奇故事。我的脚步越来越快。全世界都听得见我的心跳。

我在湿滑的田埂路上一边小跑着,一边大吼着给自己壮胆。好几次差点就来了一个仰翻叉。

等及我听见张家湾的狗叫声,我才惊奇自己的速度,竟是那般不可想象的快。

当我敲开家门,已是午夜十二点。母亲不知道我要回家。我一身泥浆,困乏至极,没有洗澡就睡下了。

在此之前,我也曾一个人在暮色中从几里之外的五花寨沿着乡村公路一口气跑回家里。在冬月枯水季节,时常在深更半夜给父亲做伴去一架山梁之角的水井挑夜水。在此之后,我也曾和父亲就着月光和星光,从几十里地外的舅舅家连夜赶回家里。也曾孤身一人在春节后坐车去荆州,而因遭遇大堵车在人称“鬼门关”的野三关路段的加班车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更不记得有多少次在长途汽车或火车上度过了一个个颠簸的夜晚,或是在后半夜抵达一座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小镇,但都不及这一次来得深刻。

我不会忘记,这一年,我十六岁,一个高中一年级学生。

黑夜给人的记忆总是那么深刻。

在我的意识里,鄂西山地的黑夜比其他地方的要纯粹,要深邃,要富有意味。绵延的山势和深陷峡谷的清江,让黑夜更加陡峭,更加神秘,也更加静谧。这里的黑夜,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不可能记得最早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那个黑夜,许许多多个黑夜也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生命最早的襁褓——向家院子,位于清江南岸一道平缓的坡坎上,十几座院落在河岸的二级台阶上一字摆开,颇有点壮观,是镇上赫赫有名的大屋场。我对黑夜最初的记忆,无疑就是在这里形成的。

山地的黄昏总是来得澎湃汹涌。红彤彤的太阳,眼看着从轿顶山一下子就跌落到了五花寨,镇子西北方向的天空骤起一片滔天火光,还略带点紫色铁色的光晕。那是世上最美丽的火烧云。天地间一片灿烂金光,金粉霞光遍地。连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也被染成了紫金色,路上跑着的狗儿、马儿、羊儿等动物们也都披了一身斑斓的色彩,金丝缕缕,富贵喜人。清江南北一派恬静,如金粉之国。而这一幕就像人间幻象,两刻钟不到,那满溢在天地间的金色潮水,就退回到了西北方向群山的背面。尽管火烧云把战火烧到了东北方向,整个天空都交织着多种迷人的色彩,但天色仍然是无可挽回地暗淡下来。像一张刚才还乐呵呵的脸,瞬间就收回了笑容,恢复了从容淡定的原貌,但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喜色,平心静气地等待命运的降临。徐徐的,清江两岸迢迢的有了灯火。那是隔了一层窗户纸的灯火,星星点点,将严丝合缝的夜色扒开那么一条缝隙。西北角的启明星以及月儿,由先前浅浅的白,已经丰盈起来了,有棱有角了。地上有了淡淡的影子。这时必得热闹一阵,都是呼喊还在田间锄禾劳作的家人,狗儿也跟着瞎起哄。当呼喊声、狗吠声被夜色这张吸水纸吸收得仅剩一点缭绕的余音,白昼彻底沦陷。

鬼魅的夜色,宛若梦的皮肤,柔滑,薄如羽翼,一触即破,却又辽阔如一座倒挂的大海,淹没一切。

这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些黑夜。我可以对天起誓。它们收留了我,我也收留了它们。我们成为彼此的一部分。只要从吊脚楼的木门走出来,就会融入无尽的夜色。你很难想象,白日里那些被山林和坡田挤满占尽的坡坎上,竟然漂浮着那么多的灯盏,像漂浮海上的航灯或者渔火,参差错落,毫无秩序可言,却又和谐安宁,富有美感。远远近近的山峦,被如水的夜色勾勒出浅浅的轮廓,就连清江北岸凤凰山之上更远处群山层层叠叠的影子,也如远梦一样弥漫。因了夜色的俯冲,群山的线条柔和极了,一点也不见白日里的那种森然冷峻相。

当你无意间望了一眼泛着银光的璀璨星河,你肯定会兴奋地跳将起来,招呼屋里人:快出来看,快出来看,今晚的星星好密好亮啊!——仿佛全世界的星子们都涌到了鄂西山地的夜空里,仿佛此地就是宇宙的心脏。密密匝匝的钻石,把个湛蓝湛蓝的天空挤破了,挤爆了。我担心那星星会被挤落下来——而它们只是眨巴着幽蓝幽蓝的眼睛,窃窃私语,又热热闹闹的。我和无数人一样都曾做过这样的傻事,试图把那一天繁星数个清楚,可每一次数着数着不是眼花了,就是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那多半是夏夜,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歇凉,望着一天星河谈天说地。我们不知多少次谈起,那方星空一定是一个人烟密集、车水马龙的国际性大都会。

天上的街市呀,人间的灯火。

清江两岸,被黑色的梦靥包裹,被璀璨的星光照耀。

那些美好的夜晚注定了要被铭记终生:

我和哥哥在院子里捉了满满一口袋萤火虫,睡觉时将之挂在蚊帐一角,萤萤火光闪烁不停,像一盏灯笼。星光从窗户里溢进来,铺了一床。李家台子上,有人半夜吹箫。悠扬而寂寞的箫声,在黑夜里像一条路,翻山越岭,凝结成露珠儿,星辉斑斓下素描画一样的村庄愈加幽静。有一阵子,陈家兄弟为了守电线杆,在村小学旁的田野里彻夜游荡,唱了一宵又一宵的摆子歌。朝天喊的摆子歌,一曲三叹,与月色正好搭调。吊脚楼里的一帘帘幽梦有了注脚。

还有一些在村小学的操场上看露天电影的夜晚,村子空无一人,如沉寂的大海。羊肠子的山道上晃动着一支支燃烧着的松皮火把,火光灼灼。所有的热闹都集中到了那方小小的操场,村子像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一株庄稼。

当然,最最美好的夜晚,是那些个一家人围坐红泥小炉,静静等待新年钟声敲响的旧年的夜晚。

若干年后,当我一次次回到久别的向家院子,却再也见不到那样的星空了。除了那颗启明星和几颗特别易见的星子外,我所望见的夜空只是一片无尽的湛蓝。我清澈的双眼已经近视,即使有一天繁星,我也看不清。

不过,我已明白,为什么只有晚上才看得见天上的星星!

耐心的黑夜,把一盏盏星子银器一样细细擦拭,然后把它们一一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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