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焦虑与记忆病症——陈再见小说的文化透视
2013-08-15唐诗人
○唐诗人
一
当研究者思考底层写作者的作家身份问题时,普遍遗忘了那些底层作家在他们自己的作品中如何处理自己身份的问题,而在研究者分析八零后作家作品的时候,也好像多少有点忽略八零后青年作家可能拥有的复杂经验,以及他们如何处理经验的问题。那么这两种情况加在一起呢?这就是我阅读完陈再见小说后想到的首要问题。陈再见是打工作家群里新兴的八零后青年作家,兼具底层和八零后两重身份的他能够写出什么颇具分析价值的作品吗?或者说,他的作品对我们探讨前面两个问题有什么启发和帮助?
陈再见很多短篇都涉及了这两个层面。他所设置的叙事者基本是类似于自己真实身份的人,即作家(或者记者) 兼打工者,青年,来自农村。比如《微尘》 《双眼微睁》和《瓜果》等,这种身份很容易让我们把他所虚构的叙事者与真实的作者联系在一起。当然,这是不可能一致的,可能存在一些真实的经验记忆,但更多的应该是虚构以及陈再见使用的这种叙事修辞。不管真实和虚构成分比是多少,这般的设置给人亲切感之外,还有一个更加清晰的疑惑是:作者虚构这样的叙事者时到底投射了多少焦虑?这些焦虑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另外,作者还写了一些阅读起来感觉比较平淡且类似于社会问题小说的短篇,比如《张小年的江湖》写了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孩子教育问题。陈劲松评价《张小年的江湖》说:“《张小年的江湖》属于成长小说,篇幅虽然不长,却颇见作者功力。语言平实,叙事缜密,故事很有张力,情节推动很有说服力,尤其是心理描写很传神,也很到位。”①《妹妹》写到弃婴问题。《一日》写到乡下的教育和风气问题。看得出来这些短篇都有哀悼时风的旨意,这些小说在思想张力上可能会有所欠缺,但故事叙述得很清晰,叙事结构上看得到作者的精雕细琢。另外一个问题是,这些作品读起来好像在记叙记忆,又好像是在写当下社会上存在的一些问题,作者把经验记忆和当下的社会问题结合起来,既避免了自叙传的嫌疑,也敞开了批判现实的锋芒,这种处理可能是八零后作家习惯使用的方法。但是在陈再见的这些短篇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更加贴近现实贴近底层的青年作家如何处理他们那些比较寂寞的经验记忆的方式,那么这里又有什么独特吗?
陈再见近作《拜访郑老师》和《少莲》可能是在以上两个方面都颇有思考的短篇。不管它们的内容有多少属于虚构,作者独特的经验记忆成分却很清晰,而且很容易捕捉,但在处理记忆的过程中都呈现了作者比较成熟的叙事技巧。《拜访郑老师》写农村知识青年的出路问题,有一种对文化人身份的哀悼感,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种身份的焦虑,而且是对知识的焦虑;而《少莲》内容虽然有点单薄,但是作者在叙事技巧上作了补充,通过藏和露的方式把一种记忆的病症暗示出来了,透过这篇小说,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独特的记忆处理方式。
二
身份问题好像一直是陈再见的小说的一个叙事原点,不管是写底层苦难,还是写底层世界的日常生活,或者写知识人在这一时代的沦落,都有一个身份考察,这估计与作者本身的情况相关。从农村到城市,从传统的农民到现代的文化人,又遭遇了时代的新型状况,即文化人角色在城市和农村的不同期许,城市里的文化人不一定是农村想象的那般美好。在城市,也许人人都可以是知识分子;而在农村,对知识人的想象却还遗留着许多传统的色彩。因此,在这样一个转型的中国社会里,文化人身份的转型也要经历从城市到农村的扩展,在这个扩展过程中,还有多少空间留给那些还有传统知识分子形象幻想的人呢?
《拜访郑老师》中,叙事者“我”是作为弟弟的身份出现的,是农村新一代的小孩,“我”不仅看不惯“哥哥”那一代还具有文化梦,或者说还存有梦想。“我”很多时候是无所事事,与年轻时候的“哥哥”完全不同。这个“我”是小于“哥哥”的一代,也是新于哥哥的一代,这样一个身份去看“哥哥”的成长非常有意思。“我”不仅看到了哥哥那一代人如何追求梦想,以及最后梦想如何破灭,而且看到了他们如何在破灭中保持风度。这些“看到”又是一个身份转型问题,“我”看到了这个时代里农村的青年如何幻想着作为文化人到城市立足,而最后又是如何收场的,那些简单的遭遇描写隐藏着深层的思考。
这篇小说名叫《拜访郑老师》,开始就从谈论“拜访”开始,“我”作为新一代,对哥哥使用“拜访”这样文绉绉的词语很瞧不惯,这是第一个情况,即词语使用方面,传统认为有教养有知识的词语被轻视,文雅成了文绉绉。第二个情况是哥哥在镇中心小学当老师时撕了镇长儿子的作文本,结果被赶出了学校,校长拿出哥哥发表的好多文章也不抵用。这是文化抵不过权力,又是对文化的一种讽刺。第三种情况是写哥哥出远门时要和认识的人一一道别,而且非常郑重,这种非常乡土又特别文气的方式看起来特别温馨,可在“我”这一代看来是非常滑稽的。这和“我”跟着哥哥其实是跟着他去玩一样,郑重其事的告别还不如“我”玩接石子这一无聊游戏呢!接下来还写到很多细微层面的类似情况,比如“我”和哥哥走路去郑老师家里时的较劲,在面子问题上的那种较量也似乎有种暗暗的嘲讽;另外在到达中心小学门口处求门卫让他们进去时哥哥“还没求到郑老师,倒先求起了门卫”,这又似乎是一种类似于文化抵不过权力的暗示,有知识也不行,连门卫也搞不定,最后还是要用哈密瓜贿赂;还有后面哥哥在跟郑老师介绍自己时说自己已经记了十多年日记,有创作的冲动等,而接着是写“我”的看法:“这话在我听来等于是废话,甚至还会暗自发笑……”这种态度无疑是隐藏在叙事人“我”背后真实的“我”的一种自嘲式抒写;最后哥哥学医回来变得爱卫生,后来开诊所也把一切布置得很像郑老师的房间,一副文化人的派头,买报纸架,订阅报纸,爱看副刊。
哥哥做文化人的梦最后以在乡下开诊所实现了,继承的是一种非常传统的文化人身份,起码有乡下大多数人心目中的那种仪式。哥哥的这种继承方式很具分析价值,因为他是做老师不成之后去学医的,然后在城市里待不成回家做赤脚医生,再后来才开了自己的小诊所,这种经历肯定不理想,在今天的时代里,它显然是无奈。哥哥的梦在不断地破灭,最后以最无奈的方式实现,算是一种维护自己理想角色的补偿。但是这样一种选择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呢?新的一代似乎对这些文绉绉的仪式非常反感,乡下对文化人的看法也在转变,但在接近城市的这一转型期间,它其实是变得乱七八糟。传统的观念被冲散,新型的又尚未形成,这个过程中,知识和文化如何得到尊重呢?仪式,只有仪式才是维系传统的方式,因为在乡下,抛弃仪式就变得和乡下人无甚差别,只有依靠仪式的搭建,才能表现出身份的不同。但是这些仪式在像“我”这样的新一代人看来又是怎么个情况呢?无疑,这是一个极具意味的短篇。
三
《少莲》这篇小说读起来其实很平实,但读完有一种清晰的回味,比如这样一个问题必然呈现:这两个少莲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其实,仔细一想,朴可和他妻子所讲述的少莲应该是同一个人。小说中很多地方都暗示了这点,比如小时候的性格特点,以及地域上的接近,还有离开家和家也搬走等情况,这些都是一致的,还有手指问题,甚至连有一个儿子和丈夫“不在”也是非常强烈的暗示。
可是,既然是同一个少莲,那么她初中时候的风光活泼与现在在QQ群里面的活泼是不是一致的?这种一致可以是哪般的呢?初中时候少莲的那种活跃和成熟气,那些时光可以是她美好的记忆,这种记忆很可能印象深刻。少莲遭遇了不幸,现在日子过得也不如意,脑子有问题,是什么问题呢?脑子有问题可能就在于她在不断地维护她的过去,不认可或者不能接受现状。这一脑子问题不是一般的疾病,而是一种自恋症,这属于心理问题。自恋症可以导致抑郁症,抑郁可能表现为喋喋不休地自我暴露,暴露的是其现实生活中所缺乏的一面,这是弗洛伊德谈及的忧郁症患者情况,即拒不承认失去,也拒不谈论失去,并且拒不接受对象已逝的现实。朱迪斯·巴特勒分析弗洛伊德这一观念时补充说:“忧郁者无法承认的事实束缚了忧郁症的话语,此类‘不可说’的事物也规定了‘可说’事物的界限。”②少莲不断说着自己有多幸福,带有非常明显的自恋倾向,作者也写了:“都有些神经质了,没完没了,烦不胜烦。”可说的事物变成了唯幸福不可,界限就在于此,在她而言,不存在不幸的可能。“忧郁症的部份特征源自于自恋,另有部份特征来自于哀悼。”③哀悼过去的自己,自恋心理使得“现在”变得难以启齿,唯有在虚拟世界喋喋不休地炫耀虚构的一切,这是哀悼,也是病症。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④桑塔格在她的《作为隐喻的疾病》的引言里以这样一段话开头,我们这里借用这一段话和她的标题的字面意义。少莲的现状无疑是阴面时刻,这种麻烦的身份和她以前的那种快活而健康的身份对照起来,它们因为时间的缘故变得特别令人感伤。少莲不能活在过去,她必须跳出来,看到这两个王国并存的空间,认识到这个情况才有可能逃离抑郁。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朴可和妻子的世界。朴可的初中时光是寂寞的,单恋着少莲,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其实也带一点忧郁,但是如今呢?是健康的身份了吗?也许在面对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时是健康的,但朴可和妻子谈论少莲时都是什么心理呢?在小说中叙事者朴可有一句自言自语的话,或者是背后的作者的讲解:“但人是可以从不幸慢慢幸福起来的,只是少莲不知道,此刻,她炫耀幸福的对象其实掌握着她曾经的不幸。这点很重要,要是少莲知道他知道,她可能就会知趣,不敢炫耀了。”这句话透露的是朴可的情况,朴可现在希望看到的其实不是少莲炫耀幸福,而是少莲真实的生活情况,或者说他希望看到正常。桑塔格在分析癌症等情况时,希望的不是从疾病看到隐喻,而是把这些隐喻驱逐,还原疾病本身,也就是看到疾病本身的痛苦,而不是把疾病当做禁忌或者不可言说、必须掩盖的“物”,她要让词与物的关系亲近,而不是用隐喻去隔离,形成隔膜只会把情感驱逐。
那么,在《少莲》里面呢?作者需要的可能也是这样的效果,不是让过去和现在的对比隐喻出什么,而是让叙事者去处理一个有疾病的人,说是处理,其实是如何看待以及在态度中显出意味。比如,小说最后朴可和妻子都只能相互抚慰地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朴可含糊地说她们不是同一个人,而妻子也只说“同名不同命”。这种遮蔽真实其实也是自我掩盖,都不愿意去相信,不愿意去揭开那层很容易就可以揭开的真实面目,他们也在掩盖。这些掩盖其实也可以是揭露,它们透露了疾病,他们又何尝不是在疾病中呢?虚构的叙事者成为了真实的作者圈套里的绵羊,与虚构的叙事者看到的疾病没有多大区别,但真实的读者却可以明白:每一个人都可以同时是疾病和健康两个王国的公民!桑塔格成功地扑捉住了现代人那些秘而不宣的真实内心,作者很可能也是在无意间触及了这点。
我们可能熟悉了韩寒等人的倔强式批判,可能也熟悉了郭敬明们抛弃批判的玄幻处理,但我们熟悉奋斗在最底层的青年们如何处理他们的记忆吗?好像不够熟悉,陈再见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打开了这扇窗子。在他那里,记忆不是值得炫耀的东西,经验不是可以贩卖的资本,更多的是社会转型过程中遗留给八零后农村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疾病”,它们从始至终地萦绕在作者的心头。这样的经验容不得他们可以倔强,更不能玄幻,而是一种类似对疾病的审视一样的经验记忆处理,这种审视肯定带着现在的“医救”视角,而现在也不能疗救,那么,也就只能是焦虑地审视着过去与现在,这样的焦虑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但角度肯定是底层的。
四
其实,除开《拜访郑老师》和《少莲》,可以让我们思考到身份焦虑和记忆病症的短篇还有很多,陈再见以底层和八零后的身份把这些东西都贯穿在了几乎每一篇小说中,区别就在于明显不明显而已。
比如身份问题的《微尘》,它的叙事者“我”是个作家,而和关系最亲的是收废品的罗一枪,这可以是讲底层劳动者罗一枪的故事,但其实更是关于“我”的身份的故事。“我”是作家,但“我”也是底层,那“我”该怎么看待“我”这个底层呢?“我”与罗一枪不同,但“我”的不同是种什么样的不同?从这篇小说可以看到,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在农村,一个拥有作家身份的底层是个多么尴尬的存在。还比如《瓜果》和《双眼微睁》,《双眼微睁》中的“我”也在不断地检讨自己,失去了金钱资本支撑起来的作家头衔在当今时代就是一个虚幻的象征物,已经谈不上资本了,但在农村却还保留着这份光环,如此,生活在城市的“我”需要做的就是拿空洞的象征物去支付实在的资本。总之,兼具农村、城市、作家和打工者的“我”就是一个焦虑的存在:作家的象征资本因为缺乏物质资本被架空在城市,而带着作家身份回到农村时又失去了支撑起仍然流行于农村的那些文化人想象。如此,两重情况的被架空,“我”无处安身又无家可归,这是多么焦虑的底层存在!
在记忆作为病症的经验处理方面, 《藏刀人》《妹妹》也是非常好的文本,这些故事的具体内容可能不是作者亲历的,但在处理记忆的技巧上有类似。《少莲》里面少莲无法接受现状沉浸于过去的美好记忆中,而《藏刀人》里,“父亲”无法忘记因为他要拉屎的缘故导致一个战友失去一条腿的战争阴影,最后也成了“病”,而且“病”也在“我”的身上呈现;《妹妹》也是如此,父亲弃婴的罪恶成为全家的阴影,我也无法抵御,最后“我”也弃婴了……这些又是多么清晰的病症?
最后似乎还可以综合起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些经验的处理方式与底层的身份有关系吗?这其实是一种非常深刻的拷问,也就是底层的希望在哪里?父辈或者说儿时的那些记忆仅仅是记忆吗?经验对于兼具底层和八零后的青年来说,它们不是可以倔强的资本,更不是经得起玄幻的舞蹈,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问题鞭打。
注释:
①陈劲松:《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孩子——读陈再见短篇小说<张小年的江湖>》,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yc/2012/2012-09-04/72643.shtml.
②③朱迪斯·巴特勒:《心灵的诞生:忧郁、矛盾、愤怒》,见汪民安主编《生产》(第八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72页、第73页。
④苏珊·桑塔格著,程巍译:《疾病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