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与诗人情怀——陈再见小说论
2013-08-15○蔡东
○蔡 东
深圳这座魔力无边的城市里,从来都不缺少文学的追梦人,而陈再见是一个越来越不可忽视的存在。他的名字像精心选取的笔名,实际上却是本名,源于一位潮汕母亲下一胎“再见”一个男婴的热烈期盼。如今的他,是高产的撰稿人(几年时间里发表了一百多万字的小说),生活上靠稿费足以自养,兼职内刊编辑和图书馆管理员,与书籍和文字刻意保持密切联系。在这个被消费主义裹挟、人人急不可耐的时代里,陈再见不慌张也不落魄,自由写作、散漫生活的他,是一帧耐人寻味的文艺青年生存样本。
陈再见没受过系统的文学教育,不具备学院背景,这正是他的优势和特质。他像一丛原野上的花,日精月华地长起来了,颜色鲜亮,野气蓬勃,散发着扑面而来、令人猝不及防的陌生美感。
他注定要写小说。青少年时期的他,多愁易感,喜读“闲书”;来深圳打工的第四年,内心骚动不安的他,偶然而又必然地找到了小说这样一种独特的倾诉方式,他经常一动笔就写到了天亮,“单纯、勤奋、心无杂念、安静写作,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虽然跌跌撞撞,却无所拘束”——是他对那段时光的回忆。经历了大量废稿的淬炼,他迅速从习作阶段攀升到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成为了作家的陈再见,对文学道路有着更加清醒和准确的规划,他竭力使自己变得宽广,广泛地阅读,写读书札记,关注不同门类的艺术,培养良好的趣味和鉴赏力。我认为这是好作家的基本素养,除文学外,还需有意识地涉猎音乐、书画、电影等领域,即使没有上佳的天赋,也要能欣赏,能聊上几句。
陈再见的文学“来历”,大抵是源于天性里的忧郁感伤,源于不甘于平凡生活的一份自觉,源于在成片成片的黑暗中,孤独地参悟艺术奥秘的一种坚定。
一、青春成长与少年心事
陈再见的小说里,时常闪动着一双儿童的眼睛。《大军河》通过乡村男孩的所见所闻,讲述了一个特殊家庭的遭遇。音乐教师和她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美丽高雅,是村庄里一道迷人而难以接近的景致。她们的白皙、文弱和艺术气息,异质于蒙昧僻陋的村庄。后来,音乐教师变成了疯姑子,反而以“正常”的姿态融进世俗生活,精灵般的双胞胎女孩则意外溺亡于大军河,多年以后,仍让少年魂牵梦萦。一把光洁润泽的小提琴,在小说里回旋出现,承担着隐喻和强调的功能。它雅致而又神秘,令少年产生了奇特的联想:“她们洁白的肌肤暴露在外,一层细小的毛绒,不知怎么,我总是想起那是一层刷上去的油漆,就像她们的妈妈拥有的那把小提琴,其肌肤有某种相通之处,都美好得有些高傲,叫人敬畏。”熟女美妇的鲜丽饱满和少年的生涩糅合交织,懵懂的性意识混杂着伤逝惜美的哀愁,谱就了一曲“外来者之殇”的悲歌。小说里美好的毁灭,虽然不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玛莱娜那样,经历了极端激烈的方式,但到底也殊途同归地消逝了。
《张小年的江湖》是陈再见青春叙事的一部力作,是隐秘微妙的少年心灵史,也是一篇特别让人“心领神会”的小说,阅读时极易勾起“那些年”的童年经验:离家出走,豪气干云,白马银鞍,浪迹天涯——浪漫不羁的英雄梦里,依然贯穿着少年对成熟女性的依恋,于是,这江湖上并无多少血雨腥风,倒像覆盖了一层粘稠细滑的奶油,飘散出甜丝丝的气味。女记者对张小年那“温暖的一抱”,在张小年心里掀起滔天的风浪,结尾处,女记者再度来到他面前,这个生长于棚寮区、流浪时盗窃废品的男孩,用谎言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在五味杂陈中艰难地完成了“成人礼”。陈再见笔下的少年,往往心仪同一种类型的女人,知性,书卷气,有教养有文化,带着奇异的美感和诱惑,又天然流露着姐姐和母亲般的温柔亲和。谁都曾经年少,谁没崇拜过一位高大俊朗的叔叔、一位九天仙子般的阿姨?谁没在心底虔诚地供养过几尊女神男神?他们代表着一个优美的、梦幻的、充满生机和希望的世界。所以,对于男孩的谎话,想必读者并无道德层面上的厌恶排斥,反而多了些贴肉的理解和宽容。陈再见的小说告诉我们,男孩的成长和蜕变,难免伴随着刻骨而又难以言明的疼痛,就像他们突然会变得沉默寡言,突然变得迷离恍惚,这背后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创伤?
而《云南,云南》这部中篇,亦是通过少年的叙说,讲述了女孩云南的悲剧人生。云南是一个被拐卖到山区、委身于老光棍的女孩,她年轻、怀有梦想、晨露朝花般清新、神往着云南省的蓝天白云,在几次不成功的“越狱”后,她以“杀夫”这一惨烈的行为“逃出”了大山。身处云南的监牢时,她奇迹般地获得了至高的精神慰藉。在我读到的陈再见作品中,以这篇形式最为复杂、故事最为跌宕、内蕴最为丰厚悠长。这部小说里弥漫着罪感,充盈着悖论,是一则女性用生命逃离幽闭空间却进入到下一个牢笼的寓言,是身体的自由和精神的逍遥难以鱼熊兼得的隐喻,也是一部男孩自我反省救赎的忏悔录。这部小说的主角,依然是美丽的女性他者,乡间的少年依然对美好女性满怀着怜惜同情却无力拯救,读来令人黯然神伤,久久难以释怀。
同样是童年视角,《藏刀人》却另有一番风味,这是一篇乌云密布、阴风阵阵的小说,具有独特的氛围和气场,一种超现实的神秘感和想象性。主人公是失去左腿的残肢少年,内心敏感柔弱,表现形式却是硬邦邦地应对周围的人事,拒绝使用拐杖,固执地在大地上“跳着走”,“我的右腿肌肉发达,绷紧如弦,那些肉块,硬邦邦的,掐都掐不进去。我感觉我长了一支铁一样的右腿。”而少年的父亲是一个把自己包装成战斗英雄的逃兵,这对脆弱惊恐的父子各自在身上藏了一把尖刀,以期对抗无常的命运和恶毒的生活。小说对残疾少年心理的描写精准入骨,读来不寒而栗,体现出陈再见不俗的想象力和深入的体察能力。《哥哥》和《藏刀人》的故事均类似于苏童式的残酷青春书写,散发出暗黑凛冽的气质。
陈再见清瘦的脸孔上,时不时掠过腼腆的孩子气的笑容。格子衬衫加上黑框眼镜,使他看起来还像个中学生。孩童时代的幽微心事,成长的欢愉和悲伤,乡村冰冷恒常的秩序,非死即疯、命运乖蹇的外来女性以及少年对其亦真亦幻的烟云般的情愫,都是陈再见重要的写作资源,也是他小说序列中最柔软最晶莹、最让人感动和心痛的篇章。
二、庸碌人生里的微茫诗意
陈再见创作的另一个重心,是书写城市里的艺术边缘人,尤其是诗人。阅读陈再见这部分小说时,我有一种穿越时间的奇妙幻觉,《大军河》等篇章里的忧郁少年长大了,他们成了诗人。
小说《双眼微睁》里有一位业余创作的打工青年,他同时拥有两种质地的人生:老家村庄里光环旋绕的有为青年,在异乡都市里过着极易被戳破的现实生活。这天,同为打工一族的大舅中风住院了,家乡的电话如期而至,希望青年调遣自己的关系、资源甚至是金钱,帮亲人度过难关。当然,对于这一切,青年毫无底气,他有他的不情愿,也有他的怜悯和善意,就这样半推半就地参与着事件。幸运的是,与老板谈判时,表哥一句“他是记者”改变了事情的进程。五万元抚恤金很快到手,表哥却执意转院,把父亲转到便宜的县城医院……
小说里弥漫着尴尬、失意和无奈的气息。人之种种黯淡的境遇,无需渲染夸饰,只是呈现记录,我们便都懂得,格外懂得。青年是冒牌成功人士,被传说,被依仗,实则在城市里捉襟见肘地活着。大舅一辈子吃苦耐劳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妻子性情乖戾,儿子不务正业,他只能暮年打工,值不人道的夜班,一夜夜地销蚀自己的健康。身处重症病房的大舅,“双眼微睁”,也许是不放心,也许是担负着太多的责任和牵挂,也许是想看清什么,他的眼睛微微睁开,在重症监护室里微微睁开——这是令人心酸的细节。然而,在小说家冷静自持的叙述中,没有谁不对,大家都有难处,时代太霸道,灰暗的生活覆盖了一切。
城市里的人群,往往貌似幸福,优越富足,歌舞升平,那幸福却不能深究。陈再见的小说有撕开和捅破的力量,让我们看到幻灭,看到破烂不堪的人生,利刃刺骨,寒气逼人,这是好小说应该具备的品格。但除此之外,我更看重陈再见小说里透出的微茫希望,无论《双眼微睁》,还是《记日记的男人》 《微尘》 《瓜果》,作家所钟情的人物,有秘而不宣的小坚持,有文腔艺调的小情怀,他们是伟大而纯粹的底层艺术家,竟然在出租屋里坚持写诗,执着地热爱读书,固守着昂贵的梦想,以此来保育“诗意”和“自我”,无限推迟着心灵的荒漠化。他们让生活在困顿窘迫中开出一朵朵清丽绝俗的小花,让沉重压抑的日子闪烁着几丝轻灵和诗意。
赫塔·米勒说:它的反抗太微弱了,链子都是多余的。
但即使再微弱的反抗,也自有一股柔韧的力量,也好过装聋作哑,彻底地背离理想。真正高质量的灵魂,何曾缺少过痛苦的挣扎和无望的泅渡?肉身伤痕累累,精神从来不曾萎顿。阅读了太多得过且过、隔靴搔痒的小说,见识了太多生活得很舒服亦很虚飘的小说人物,陈再见小说的珍贵,就在于它具备一股执拗的力量。主人公像上古神话里的夸父,亦如希腊传说里的西西弗斯,不停地追击,反复地质询,青筋毕露地与生活角力,走上一条乌漆麻黑、没有尽头的路,这种精神的苦修近于自虐。他的小说里闪耀着微弱而炙热的光芒,是被排挤、被漠视、被弃置的梦想所放射出的光芒。
越是用心生活,越会发现,郁郁不得志是人生的常态。被庸碌琐屑的日子过着,渐渐地,自己都不喜欢自己了。我想,陈再见是用写作来逃亡,不是逃避,而是逃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小说里的诗人就是本色的自己。我也能在他的小说中观照到自身,心有戚戚,莫逆于怀。我和他笔下的人物都像一根没腌透的萝卜,虽然没把自己腌成咸菜,但至少,比没腌过的萝卜坏得慢一点。
有趣的是,在陈再见的诗人书写中,还有罗一枪这样一个重要的对照互补的角色。罗一枪荷尔蒙旺盛,对金钱和女人饥渴难耐、蠢蠢欲动,全身散发着红尘烟火的温热与浑浊,他是平庸和恶俗的代言人,我们熟悉他,也无法苛责他。他只不过是受苦受难的苍生中的一员,顽强而务实地活着,他令小说在洁净出尘的理想主义气氛中,增加了几分现实性的要素,不至于流于高蹈空茫。
三、再度上路的写作
植物在南方,得天独厚地享用着丰沛的阳光雨水,很容易生长成富丽而又自由的巴洛克风格,成片成片的,青苔,蕨类,灌木,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繁繁复复地延伸着,延伸到远处,已是莽莽苍苍的森林的感觉。深圳的作家,一如植物般葳蕤多样。作为森林里一株新鲜绿树,陈再见处于上升期,正向四面八方伸展枝叶,逐渐确定自己的文学风格。写作上没有多少好运气,也没有太多聪明人。可想而知,陈再见在小说上的每一点进益和领悟,都花费了很长时间,甚至走了一些弯路。历练过后的他已颇为沉着老练,叙事上不囿于线性传统,擅长横截和斜切,小说气质上清清冷冷,反复、象征、设置悬念等小说技法运用起来得心应手,叙述上躲藏着写,收敛着写,同时他会精心安插几个引爆点,冷不防冒出关键的一段话,人生的真相便酣畅地爆开了,令读者的心上放佛被重重地蛰了一下。比如《微尘》里写到父亲时,诗人儿子给出了以下的评价:“想起他一生其实足够失败的,除了多生几个儿女,打骂最亲的家人,几乎一事无成,房子和田园都是祖上留下来的。”这样的段落,在平淡的叙说中奇峰突起,穿透了雾蒙蒙的天空,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揪心的震撼,又像某种绝妙的触媒,一下子催化出小说的活性,噼里啪啦燃起一蓬火花。
当然,陈再见写到百万字的阶段,也势必面临着瓶颈和问题,比如说语言和旨意的单调、细节的重复使用、熟稔顺滑的行文模式、个别作品只是勉强完成。对于卡佛和耶茨,他心慕手追。然而,作为小说美学,凝练极简、直抵本质是很难的,不是想象中少修饰、多分段、用短句就是“简单”。小说写得枝蔓丛生固然不好,一个光杆亦为不美。写作是一个从繁到简的过程,一上来就意欲简单,往往不是“简单”,而会失之单薄寡淡,文字本身的审美信息量枯乏,故事的内核处理器又不够强大,就缺少了冲击性、感染力和缓缓释出的余味。陈再见在接下来的写作中,不妨尝试一下繁复与浓烈的路数,表达方式上更为苦心孤诣,毕竟作家的语言,应该宛若人身上的体香,具备独有性和辨识度。
作为一位八零后的写作者,毫无疑问,陈再见蕴蓄着强劲的潜力和能量。写作是他人生最大的乐趣,他因此义无反顾。他很清楚自己想写什么,他也已经写出了不少佳作。此刻的他,需要沉淀之后再度出发,需要对记忆和经验、阅读和技术进行深度的涵化和整合,为文本注入丰富深透的力量,并渐次呈现出变化的气韵。他也可以向熟悉的岭南文化汲取更多的养分,开辟出更广袤的小说疆土。但愿不久的将来,他能拥有另外一个层次上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