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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抒情序文析论

2013-08-15

文艺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序文抒情

刘 涛

一、南朝序文概览

孙梅《四六丛话·叙序》云:“尝考《文心》,论列诸体,独不及序。惟《论说》篇有‘序者次事’一语,岂以序为议论之流乎?夫序之与论,故属悬殊。序譬之衣裳之有冠冕,而论则绘象之九章也;序比于网罟之有纲维,而论则鸟罗之一目也。”①关于序的功用及特点,宋、明人都有相关的阐发,《四六丛话》引宋人王应麟《辞学指南》云:“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也。”②徐师曾则曰:“按《尔雅》云:‘序,绪也。’字亦作‘叙’,言其善叙事理次第有序若丝之绪也。”③王氏之说指明了序的用途,相当一部分诗序、赋序、文序、文集序皆属此类,它不但可以说明相应作品的写作缘起,有些还对作品内容加以概括,也有的表达出作者的文学观点。尽管其具体功能不尽相同,但无疑对作品正文都起到一定的指示作用。徐氏之说则突出了序的言之成理和有条不紊的特征。

序文并非可有可无,它的存在往往能给读者提供更多信息资料,有时其内蕴还非常深刻。谢灵运的《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对建安诸子诗歌内容特点的概括极其准确精当,如评王粲曰:“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多。”④此语将时代环境与创作特点相结合,指出出身高贵的王粲因经历乱世而致诗歌多有伤感之情。又如评刘桢云:“卓荦偏人,而文最有气,所得颇经奇。”⑤作者认为,刘桢才华超绝,诗歌最重俊逸之气,风格颇奇,此与钟嵘所谓“仗气爱奇,动多振绝”,“气过其文”⑥,可谓异曲而同工。序文篇幅长短不一,长的可任意挥毫,短的可三言两语,较长者如钟嵘的《诗品序》,洋洋洒洒,达一千八百余字;较短者如谢灵运的《赠宣远诗序》,全文仅有二十八字,文曰:“从兄宣远,义熙十一年正月作守安成。其年夏赠以此诗,到其年冬有答。”⑦此序指出作者赠诗及收到答诗的时间,并说明接受赠诗者为其从兄宣远(谢瞻),篇幅短小,次序分明。也有的序文抒情非常真挚而深刻,如王叔之的《伤孤鸟诗序》,亦属短小精悍之篇,序文云:“偶得二鸟,将欲放之,俄顷而一者死,一者既放,屡顾悲鸣。感微禽之有心,遂为诗以伤之。”⑧由外物变迁引发伤感之情,属典型的感物兴思之类,所言事虽非罕见,情思却颇浓。与其同类者尚有许多,如傅亮的《感物赋序》,篇幅稍长一点,文曰:“余以暮秋之月,述职内禁,夜清务隙,游目艺苑。于时风霜初戒,蛰类尚繁,飞蛾翔羽,翩翾满室。赴轩幌集明烛者,必以燋灭为度。虽则微物,矜怀者久之。退感庄生异鹊之事,与彼同迷,而忘反鉴之道。此先师所以鄙智,及齐客所以难目论也。怅然有怀,感物兴思,遂赋之云尔。”⑨关于此赋的写作缘起,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傅光禄集题辞》云:“感物作赋,起于夜蛾。”⑩序文既指出写该赋时的季候、地点与环境氛围,同时又隐含有由飞蛾赴烛、烛灭身殒所引发的忧惧之思。傅亮身陷刘宋皇族之间的政治斗争的泥潭而不能自拔,因此多有忧生之嗟。

南朝序文的总数逾三百篇,所取得的文学成就有高有低。大体言之,文名较著的作家,其序作的成就也较高,而数量也往往较多。在各种类型的序文中,抒情序文所占比重较大,这完全符合南朝文学重抒情的审美取向。在刘宋十七位序文作者中,谢灵运、颜延之、鲍照的抒情序文的文学价值居于众作之首。南齐一代写作序文者也有十七人,其中抒情之作成就比较突出的有王融、谢朓等。萧梁的抒情序文大多出自帝王皇室和重要文臣之手,如萧纲、萧绎、沈约、江淹等人都有此类作品,而且不乏文采斐然之篇。有抒写悲伤哀悼之情者,如萧纲的《大同哀辞序》、王筠的《昭明太子哀策文序》、张缵的《丁贵嫔哀策文序》、沈约的《齐明帝哀策文序》、江淹的《伤友人赋序》、《伤爱子赋序》、《知己赋序》等;有赞赏博学之贤人者,如沈约的《高士赞序》;有叹离别者,如萧纶的《赠言赋序》、张缵的《离别赋序》;有借阐发性命穷通之理以言志者,如刘峻的《辨命论序》;有感慨国土沦丧、时事变迁者,如萧詧的《愍时赋序》;有表达感恩之心者,如萧子范的《直坊赋序》;有怀念往日之欢娱生活者,如萧绎的《怀旧志序》。陈代抒情序文较萧梁为少,一代文宗徐陵和著名文学家沈炯之作最值得称赏。

二、南朝抒情序文撰作析论

南朝序文中表达对逝者的悲悼之情类尤多。以谢灵运而论,他的此类文章风格情调并不相同。《武帝诔序》沿袭前代诔序之程式,无非是帝王薨后,四海同悲,而自己要为圣上述颂功德之类的俗调套语,该作因无真情实感的抒发而显得平庸枯燥。《庐陵王诔序》则明显不同于前作,其词曰:“事非淮南,而痛深于中雾;迹非任城,而暴甚于仰毒。托体皇极,衔怨至尽。岂惟有识伤慨,故亦率土凄心。盖出罔己之悲,以陈酸切之事云尔。”[11]庐陵王刘义真为武帝刘裕次子,与灵运“情款异常”[12],曾豪言若有得志之日,必以其为宰相。义真与灵运交往密切,可谓对其有知遇之恩,此举立刻招来权臣徐羡之、傅亮等人的忌恨。先是遭受排挤,而后被废为庶人,最终被徐羡之等遣使杀害于新安郡。灵运此文运用刘安和曹彰的典故,以此表达对庐陵王被害的怨愤及哀悼之情。文中“淮南”,指西汉淮南王刘安,因反叛朝廷被徙身死;“任城”,指任城王曹彰,因不满曹丕的行为被设计毒死。曹植《赠白马王彪诗》中即寓有对曹丕卑劣之举的痛斥与憎恨。作者认为,庐陵王蒙冤遭害,其情超过刘安、曹彰,言辞中流露出对施害者的无比痛恨。此文所表达出的悲悯伤悼之情在灵运的《庐陵王墓下作诗》和《伤己赋》中也有体现。另外,由于受骈文的影响,文中涉及用事的两句对仗虽称不上精致,但也较为工整。

《庐山慧远法师诔序》写慧远继承道安之志,研习佛法,广布教化,功德卓著,作者对自己未能从其学佛深感遗憾,序尾则传达出对法师的景仰、悼念之情。《昙隆法师诔序》以传体的形式写出昙隆法师摈弃世俗生活、一心向道的过程,作者对其执着追求佛法经义的毅力予以高度赞扬。文中所忆与法师共研佛义的经历,无疑使得作者的伤悼之情更趋深沉。谢灵运崇奉佛教,故常与僧人交往,汤用彤曾说:“康乐一生常与佛徒发生因缘。”[13]除慧远、昙隆以外,与谢有来往者还有慧琳、法流、慧严、慧观等,这种交游取向自然使他与佛经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旦精通佛学的僧人辞世而去,留给他的必定是无尽的感伤。

与谢灵运相比,颜延之的抒情序文骈化倾向更为突出。谢序虽有对句,有时也较为讲究词藻,但总体来看,其作的骈俪程度比不上颜文,这可能正是《文选》多录颜文而不收谢文的主要原因。陆时雍《诗镜总论》评颜延之诗称“代大匠斫而伤其手”[14],沈德潜也称颜诗“镂刻太甚,填缀求工,转伤真气”[15],均指出延之诗注重雕琢的语言特点,此虽评诗之语,但移以评文亦极恰当。

《陶征士诔序》是颜延之为陶渊明所作诔文的序言,感情充沛,文词绮丽,足称情文并茂之佳制。《文选》李善注引何法盛《晋中兴书》曰:“延之为始安郡,道经寻阳,常饮渊明舍,自晨达昏。及渊明卒,延之为诔,极其思致。”[16]序文起始即以四六对句引物连类而展开,述古人高隐之风将尽,世之所谓隐者往往不能善终。文中的词藻、对偶、典故、句式等的运用都极其讲究。就词藻言,如“璿玉”、“桂椒”等较为华美,明显可见雕饰之痕。就对句类型言,可谓灵活多样,不仅有四六对,而且还有五四对、五五对、四四对,尽管对句种类还不能与后世徐、庾的骈文相比,但在南朝前期骈文中也算较有特色了。四六隔句对出现较早,虽然傅亮的《为宋公修张良庙教》中已有之,而且何焯也称傅亮为“四六之祖”,实际上该句式最早出现于陆机的《豪士赋序》等文中。就用事言,此段运用了古代四位著名隐士(尧时的巢父、禹时的伯成子高、商周时的伯夷、秦汉时的四皓)遁世隐居的典故,赞扬了他们身怀高志、善始善终的真隐士风格。许梿评此序曰:“引古立案,恰得渊明身分,而句法亦宕逸可观。”[17]与古代隐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后来一些所谓的隐士,标榜隐居,实则“始同后异”,“隐居而不终”[18],多数半途而废,徒致虚名。

序文至此暗示古之高隐风尚即将消歇,下文却又笔锋一转,以反衬法推出所要颂扬的对象。文曰:

有晋征士寻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长实素心。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愈见其默。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议,追悟毛子捧檄之怀。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殆所谓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者与?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春秋若干,元嘉四年月日,卒于寻阳县之某里。近识悲悼,远士伤情。冥默福应,呜呼淑贞!

此节主要叙写陶渊明生平行事及志趣好尚:谦虚博学,修养颇深,虽可为人师,但不以此自居;崇尚自然,遇事宠辱不惊,可谓素心慧质;鄙弃黑暗官场,生活虽极贫困但依然辞官归隐向道,此皆显示出其隐士之高风。文章谈及渊明勤心侍奉老母时,运用田过、毛义的典故加以映衬,足见其孝心之笃诚。田过,战国人,曾有事父重于事君之高论;毛义,东汉人,以孝闻名,曾为奉养母亲而入仕,后来其母去世,遂辞官去职,作者借二子之孝行以衬托渊明之孝思。关于陶渊明的文风,颜氏称“文取指达”,唐人刘良曰:“文章但取指适为达,不以浮华为务也。”[19]盖言其文明事切理,质朴畅达,不尚浮词。全文用大半篇幅称扬陶氏志节,即是从侧面表达哀思,作者在序作末尾又以直抒胸臆之式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痛悼之情。

另外,颜延之还有《阳给事诔序》和《宋文皇帝元皇后哀策文序》,分别哀悼坚守滑台、奋力抗击索虏而英勇牺牲的阳瓒和文帝皇后袁齐妫,前者语势流畅,情思颇浓,哀感动人;后者则充满典雅雍容之气,文中多有雕琢刻镂之词,显示出应诏制作的痕迹。

谢灵运、颜延之的抒情序文都属伤悼逝者之类,而鲍照之作则别具一格,其《松柏篇诗序》是作者不堪病痛的折磨而发出的感伤生命之词。作者在文中写到自己苦于病痛之时又见到伤悼生命的诗歌,这无疑更增加了悲伤之情。鲍照“家世贫贱”,虽“有文思”但仕途坎坷,生活困顿不堪,故笔下多有感叹人生多艰、世事无常、生命短促之词。王钟陵认为,鲍照所抒发的这种悲情,仍然是建安以来的“迁逝之悲”,但他的迁逝之悲“缺乏建安、正始时期那突出的理性主义内容,也没有太康时期那迫切的危患感和世纪末式的音响,充满着的是寒士处在不公平待遇中的特定的悲凉”,“迁逝之悲不过是他穷愁失意之叹的一抹生死迁化的哲理远色”[20]。可见,在门阀士族制度风气甚盛之时,对于“才秀人微”[21]、怀才不遇的鲍照来说,身体上的病痛远没有心理上的创伤给他带来的感慨更深。

宋孝武帝刘骏大明六年(4 6 2),宣贵妃殷淑仪薨,“上痛爱不已”,遂作《伤宣贵妃拟汉武帝李夫人赋并序》。其序云:“朕以亡事弃日,阅览前王词苑,见《李夫人赋》,凄其有怀,亦以嗟咏久之,因感而会焉。”[22]汉武帝李夫人为李延年之妹,延年为武帝作歌致其妹被招纳入宫,并深受武帝宠幸。后辞世,武帝感伤而作《悼李夫人赋》,其文哀艳动人,为世所传诵。刘骏喜好文章,颇富文才,拟作时“嗟咏久之”,故所抒哀思亦极深刻。

与刘骏之文取于同一题材的还有谢庄的《宋孝武宣贵妃诔并序》。宣贵妃名殷淑仪,本为南郡王刘义宣之女,义宣事败后,其女被孝武纳为贵妃,并假姓殷氏。后薨逝,帝诏谢庄诔之,文极悲丽。此诔前有序,重在抒发对逝者的悲悼之情,序文曰:“惟大明六年夏四月壬子,宣贵妃薨。律谷罢煖,龙乡辍晓。照车去魏,联城辞赵。皇帝痛掖殿之既阒,悼泉途之已宫。巡步檐而临蕙路,集重阳而望椒凤。呜呼哀哉!”[23]文章首先交待宣贵妃辞世的具体时间,以下连用四个比喻说明贵妃去世对孝武帝所造成的影响之大。律谷,即黍谷,靠吹律使其温暖才能生出新黍,故称。龙乡,地名,盛产鸣鸡。照车,战国时魏惠王曾说,其宝珠可以照亮十二乘马车的前前后后。联城,指赵国的和氏璧,秦国曾提出用十五个城交换此璧。宣贵妃辞世,显然意味着已与孝武帝永诀,唐人吕向曰:“‘罢’、‘辍’、‘去’、‘辞’,皆喻贵妃薨而离于帝也。”[24]此节出句新异,可谓“陡起绝奇”[25]。宣贵妃去世后,所居宫室寂静冷落,凄清荒凉,孝武帝哀痛万分,几于不能自已。谢庄此文抒情诚挚,感人至深,史载该序及诔文主体曾引起极大轰动,都下人纷纷传写,以致纸墨迅速变贵,于此亦见谢庄写作诔文的高超技巧。萧子显称“谢庄之诔,起安仁之尘”[26],即把谢庄与晋代哀诔文大家潘岳相提并论,足见对谢氏诔文的评价之高。

王俭为南齐重臣,早年依仿汉代刘歆《七略》撰成《七志》四十卷,另有《元徽四部书目》达一万六千卷,对后世治目录学者造成深远的影响。王俭诗文兼工,骈体碑文尤美。齐高帝萧道成薨后,俭作《高帝哀策文并序》,序中有“降阶执礼,泣血缠心。感容台之罢御,哀恭馆之不临。仰神仪而邈绝,视区物而凄阴”[27]之语,于齐整对句中寄寓了对高帝去世的悱恻凄怆之情。王融“文辞辩捷,尤善仓卒属缀,有所造作,援笔可待”[28],其文总体风格典雅凝重,即使哀策文也不例外。《皇太子哀策文序》是为哀悼齐文惠太子萧长懋而作,长懋为武帝萧赜长子,且早已立为太子,久参朝中政事。及至薨逝,“朝野惊惋”,武帝“临哭尽哀”[29],悲痛异常,序中所谓“痛粢盛之阙奉,哀匕鬯之有亡。悯含嗟乎崇正,顾掩欷于承光”[30],正是当时朝野上下悲伤之状的体现。

谢朓诗有重名,堪称“今古独步”[31],是永明体诗歌的创始者之一。萧子显称谢朓“文章清丽”[32],当亦兼及其文。《齐敬皇后哀策文并序》是为哀悼齐明帝萧鸾的皇后刘惠端而作,该文庄重肃穆,文情兼俱,“齐世莫有及者”[33]。《南齐书·皇后·明敬刘皇后传》曰:“永明七年(4 8 9),(刘皇后)卒,葬江乘县张山。延兴元年(4 9 4),赠宣城王妃。高宗即位,追尊为敬皇后。……永泰元年(4 9 8),高宗崩,改葬,袝于兴安陵。”[34]明帝敬刘皇后讳惠端,彭城人,光禄大夫刘道弘之女,太祖高皇帝为高宗纳之。刘皇后早卒,葬于江乘县张山,其时明帝尚未即位,至即位,追封为皇后,谥曰敬。永泰元年,明帝薨,遂合葬于兴安陵。哀策序文写出东昏侯萧宝卷将其母敬皇后与其父明帝的灵柩合葬一处的事情。文首点出明帝薨逝的具体时间,继之言及萧宝卷先设立行宫祭奠亡灵,而后开启灵柩进行合葬,整个过程基本上一笔带过。作者选取了萧宝卷运送母亲的灵柩到合葬地(兴安陵)途中的感受一节,以此突出深刻的伤悼之情。序中“哀”、“怀”、“想”、“痛”诸词的运用,明显加强了抒情力度。

沈约淹通文史,著述颇丰,其《齐故安陆昭王碑文并序》是一篇碑志力作,既有沈思,亦不失翰藻,故被昭明录入《文选》。安陆昭王萧缅,齐高帝次兄萧道生之子,明帝萧鸾之弟。明帝对其甚相友爱,及缅逝后,“每临缅灵,辄恸哭不成声”[35],兄弟情同手足,难以割舍。沈约此文前的碑序实以传体写成,对萧缅的家世及履历等铺叙甚详,这也是碑文创作中常见的格式。《文心雕龙·诔碑》曰:“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36]沈氏极富史才,撰作碑文自是不在话下,序文点出碑主的姓名籍贯之后,为了下文颂扬萧缅辅佐高帝创立帝业之功,先列举古代的贤臣名相以为佐证。后稷为周之始祖,契为殷之始祖,二人分别为尧、舜立下汗马之功,以致广布德泽于后世。时至商、周,成汤、文王顺利据有天下。萧何、曹参鼎力辅助刘邦成就汉室大业,亦因此遍施恩德于后人,曹魏、萧齐遂顺应天命而出。“灵源”、“神基”皆喻指萧何为后代带来的福气,堪与积石争流、可与极天比高。作者述萧缅先世,上追至汉代萧何,其间跨越七百年,难怪清人何焯称其“规模宏远”[37]。宣皇帝,指萧缅之祖萧承之,齐高帝萧道成即位后所追尊,其人胸怀大志,才力过人。景皇帝,指萧缅之父萧道生,明帝即位后所追尊。

正当萧缅欲陪同高帝伐北魏、大展宏图之时,却身患重疾,一时之间,耕夫、桑妇感其恩德,纷纷登门问候并为其祈祷。永明九年(4 9 1),萧缅病逝,作者对其逝后的悲凉场面叙写极为细致:城中萧索空旷,官僚恍然若失;男女老幼,痛哭失声;夷戎部族,痛不欲生。文章运用邓训、羊祜的典故加以比附,认为世人对于邓、羊的哀痛程度远不如对萧缅的伤悼之深。邓训,东汉人,病卒于乌桓校尉任职期内,初逝之时,羌戎人曾因悲伤过度而以刀自割。羊祜,西晋人,时人于市日闻其卒,即号哭罢市。其后,襄阳百姓于岘山为其建庙立碑,望碑者多流涕,杜预曾名之为“堕泪碑”。萧缅的去世给当时人带来极大的心灵震撼,其悲痛之情可以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唐人吕向描述当时的场面说:“人吏申祭,号哭满道,悲泣之声,哽咽如水之不通流也。”[38]萧缅的葬礼结束后,百姓“缘沔水悲泣设祭,于岘山为立祠”[39],以此表达内心无尽的哀思。沈约所处的时期正是齐梁骈文大盛之时,而且他也擅长骈体,即以此序而言,其中就不乏工整的对句和贴切的用典,而且有些语句还很讲究声律之美。

与沈约同时的江淹的抒情序文数量较多,翻检江淹文集可见,文学价值较高者多为情思充沛之作。从抒情角度看,对逝者的哀悼及对自身坎坷经历的悲悯在江文中极其常见,如《伤友人赋序》是为哀悼挚友袁炳而作。

江淹在《袁友人传》中称袁炳“幼有异才,学无不览,文章俶傥清澹出一时”,“与余有青云之交,非直衔杯酒而已”[40],因志趣相投,故江氏认为袁炳与自己有“神交”。其《自序传》中也称“所与神游者,唯陈留袁叔明而已”[41],从中可见二人的交往已超越了世俗之交的程度,彼此浑融无间,可称心神相交。钱钟书说:“淹意谓与袁虽接殷勤,而度越形迹,相交以心,曰‘神游’者,知心忘形之交也。”“后世所谓‘神交’、‘神游’,适与此反,必其不得接杯酒、披襟抱者,心向而身未逢,名闻而面未见。”[42]袁炳约卒于宋后废帝元徽年间,时年二十八,江淹痛悼至交之早逝,援引张劭、范式、嵇康、向秀之故事,以抒发内心深切的哀思。范式与张劭友善,劭去世后曾托梦至范。初葬时,劭灵柩不进,及范至,方入。其后,范式为张劭修冢,以此怀念故友。嵇康与向秀情笃,康被司马昭所杀,后来向秀经过山阳嵇氏旧庐,偶听邻人嘹亮笛声,因感慨昔日与嵇康游赏的情景,遂作《怀旧赋》以抒哀悼之情。该序语短情长,不失为一篇抒情佳品。又有《知己赋序》一文,乃为悼念“才多深见,气有远度”,“名动京师”[43]的吏部侍郎殷孚而作,哀情亦颇深挚。张溥称江淹“长短篇章,能写胸臆”[44],于此可见。

江淹序文中的悲情与其个人经历息息相关,文通早年仕途蹭蹬,屡遇挫折,先是被诬下狱,后又因劝谏建平王刘景素不成,反被贬为建安吴兴令。宋后废帝元徽二年(4 7 4)春,其妻刘氏去世,同年秋,其子江艽夭折,宋顺帝昇明元年(4 7 7)七月,内弟刘常侍亡故。坎坷的仕途和一连串的不幸遭遇使江淹的情绪极其低落,表现在创作中,便多见忧伤之感。《伤爱子赋并序》即是这一心境下的作品,序文中有“生而神俊,必为美器。惜哉遘闵,涉岁而卒,悲至踯躅”[45]之语,显见江淹对其子江艽寄予了厚望,幼子的夭亡对他打击甚大,以致悲痛万分,心绪烦乱。另外,江淹还有一些作品,如《青苔赋并序》等,往往通过景物描写来渲染悲愁情调,因此多属借景、借物抒情之类。明人张文光《江文通集序》称江作“布景淋漓,写情透切。道惨怆则壮夫霣涕,美荣盛虽朗曜避芒”[46],即指出江文长于借景写情的特点。

萧纲的《大同哀辞序》也是抒情序文中的名篇。萧纲还有《幽絷题壁自序》一文。武帝太清二年(5 4 8),侯景乱起,入据建康,囚禁武帝,三年(5 4 9),武帝辞世,侯景改立萧纲,纲举动皆受挟制。简文帝大宝二年(5 5 1),萧纲被囚禁,在狱中书壁板为文曰:“有梁正士兰陵萧世缵,立身行道,终始如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弗欺暗室,岂况三光,数至于此,命也如何!”[47]此文无异于作者对自己一生的立身行事进行了总结概括,文风简洁,语势自然流畅,情思凄怆动人。后世诗论家多以宫体轻艳之风概括其文风,未免失之偏颇。萧纲一生不仅勤于政事,而且著述甚富。张溥曾云:“史言梁简文帝文集一百卷,杂著六百余卷,自古皇家撰论,未有若是其多者。”[48]

王筠的《昭明太子哀册文并序》是为昭明太子萧统辞世而作。据《梁书·王筠传》载,“昭明太子薨,敕制哀策文,复见嗟赏。”[49]梁武帝中大通三年(5 3 1)四月,昭明太子萧统病逝,王筠奉敕作哀册文,颇受时人称赏。哀册文前有序,渊雅浑朴,词丽情隐,序文云:

皇帝哀继明之寝耀,痛嗣德之殂芳;御武帐而凄恸,临甲观而增伤。式稽令典,载扬鸿烈;诏撰德于旌旒,永传徽于舞缀。

王筠以文辞妍美著称,此序运四字句和六字句于骈俪形式之中,藻采纷呈,雅赡丽密,显示出奉敕而作的迹象。由于作者过于追求词采,致使伤悼之情变得隐晦,从而影响到文章的感染力量。张溥曰:“昭明哀策,中朝嗟赏,然辞丽寡哀,风人致短。东汉以来,文尚声华,渐爽情实,诔死之篇,应诏公庭,尤矜组练。即颜延年哀宋元后,谢玄晖哀齐敬后,一代名作,皆文过其质。何怪后生学步者哉?”[50]

徐陵的《陈文皇帝哀册文并序》是为哀悼文帝而作。陈文帝,即世祖陈蒨,卒于天康元年(5 6 6)四月,其遗诏中流露出牵挂百姓疾苦、担忧社稷多艰的愧恨之情。身为有陈“一代文宗”,徐陵颇长属笔,“世祖、高宗之世,国家有大手笔,皆陵草之。”“其文颇变旧体,缉裁巧密,多有新意。每一文出手,好事者已传写成诵,遂被之华夷,家藏其本。”[51]徐陵为南朝骈文名家,现存其文多为骈体,即以此序而言,也呈现出浓厚的骈俪气息。张溥云:“三代以前,文无声偶,八音自谐,司马子长所谓铿锵鼓舞也。浸淫六季,制句切响,千英万杰,莫能跳脱,所可自异者,死生气别耳。”[52]

大约与徐陵同时,身仕梁、陈两朝然文名稍逊的沈炯,字初明,“少有隽才,为当时所重。”侯景之乱时,其妻、子被杀,自己被迫归于景将宋子仙。王僧辩击败子仙后,用钱将沈炯赎出,“自是羽檄军书皆出于炯”[53]。荆州陷落,炯又为西魏所虏,后终获还。张溥曰:“文人颠沛,若沈初明者,其真穷乎!”[54]一语道出沈炯的坎坷经历。高祖陈霸先驾崩,初明作《武帝哀策文并序》以悼之。

序文采用直抒胸臆和侧面衬托之法抒发内心的哀思,作者通过叙写祭台将撤、祭酒虚斟、室内充满不祥之气、白日为浮云所遮掩等事,表达对武帝逝去的痛惜之情。从骈体技巧上来看,对句精工,音韵谐协,用事妥帖,表现出成熟骈文的特征。徐陵与沈炯的骈文代表了陈代文坛的最高成就,故后人往往将二子并提,且予以很高的评价:“江南文体,入陈更衰,非徐仆射沈侍中,代无作者。”[55]此说虽未尽当,却也指出了徐、沈二人在陈代文坛中的重要地位。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之说则比较公允:“然斯时文士,首推徐陵、沈炯。”[56]

抒情序文是南朝散文中的一大宗,整体来看,此类作品篇幅长短不一,所抒之情大多是对逝者的哀悼一类,无论是直抒胸臆,还是间接抒情,情思无不真挚而深沉。就体式而言,由于不同作者所擅长的体裁、体式各异,因此出现了骈、散两体兼行的情况,即便是同一作家,在不同场合下,对相同文体的文章也可能采取不同的体式。

①②孙梅《四六丛话》,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353、354页。

③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35页。

④⑤⑦○[1623]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 1433、1436、1190、2469、2477-2478 页。

⑥○[2131]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 21、47、3 页。

⑧[30]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 1557、297页。

⑨○[12][27][40][41][4345]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 1958 年版,第 2574、2619、2851、3174、3177、3144、3144页。

⑩○[44][48][50][52][5455]张溥著、殷孟伦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0年版,第166、218、212、243、264、267、267 页。

○[1122]沈约《宋书》,中华书局 1974 年版,第 1753、2063 页。

[13]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13页。

[14]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06页。

[15]沈德潜选《古诗源》,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24页。

○[1725]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70、176页。

[18]高步瀛选注、孙通海点校《南北朝文举要》,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4页。

○[19][2438]李善等《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 1987 年版,第 1060、1063、1102页。

[20]王钟陵《中国中古诗歌史》,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11页。

○[26][28][29][32][33][34][3539]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 1972 年版,第908、823、402、825、826、393、795、795 页。

[36]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14页。

[37]何焯著、崔高维点校《义门读书记》,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74页。

[42]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19页。

[46]胡之骥《江文通集汇注》,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页。

○[4749]姚思廉《梁书》,中华书局 1973 年版,第 108、486 页。

○[5153]姚思廉《陈书》,中华书局 1972 年版,第 335、253 页。

[56]陈引驰编校《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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