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五代愁苦词中的审美距离
2013-08-15李晶
李 晶
词,是成熟于晚唐五代的重要文体。“唐末中原鼎沸,生灵涂炭,而词曲一科,反成熟于此时期。盖文人学士,颠沛流离者多,益以寄其愁苦生涯于文酒花妓。”①这是一段充满矛盾的表述:中原鼎沸,生灵涂炭,是忧患的时代;文酒花妓,是享乐的生活。愁苦的心境,却硬要寄之于轻艳的题材,将如何实现?晚唐五代艳词中的愁苦之词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并由此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抒情艺术,从而建立了词体之所以区别于其他文体的重要特征。这个特征,涵盖了从内容到艺术的整个词体世界。在内容上,晚唐五代艳词中的愁苦,不再是心忧天下的家国之患,不再是壮志难酬的事业之悲,而始终围绕着享乐生活的失去而展开。主要可分三类,一是记述情人之间的离别和重逢,二是表达对远方之人的思念,三是对过去欢愉情事的追忆。在艺术上,晚唐五代艳词中愁苦之音以“欢愉”为根,加上末路狂欢的感伤,通过细腻精工的表达,奠定了词体婉约缠绵的风格和忧郁哀婉的情绪特点。
一、逢中有别,前缘后期
相见时难别亦难,重逢与送别,是人事零落的晚唐五代最常发生的事件之一,也是艳词中愁苦之音的起点:
绣鸳鸯帐暖,画孔雀屏欹。人悄悄,月明时。想昔年欢笑,恨今日分离。银釭背,铜漏永,阻佳期。小炉烟细,虚阁帘垂。几多心事,暗地思惟。被娇娥牵役,魂梦如痴。金闺里,山枕上,始应知。(顾夐《献衷心》)②
几度凤楼同饮宴。此夕相逢,却胜当时见。低语前欢频转面。双眉敛恨春山远。蜡烛泪流羌笛怨。偷整罗衣,欲唱情犹懒。醉里不辞金盏满。阳关一曲肠千断。(冯延巳《鹊踏枝》)
今日相逢花未发。正是去年,别离时节。东风次第有花开。恁时须约
却重来。重来不怕花堪折。只怕明年,花发人离别。别离若向百花时。东风弹泪有谁知。(冯延巳《忆江南》)
以上三首词,都是纪重逢。重逢,就空间距离而言,是情人们最接近的时刻。这时候,说不完的快乐,诉不尽的缠绵,是题中应有之意。然而,上述诸词的作者们不约而同地放弃了对重逢之喜悦浓墨重彩的描绘,而是着笔过去或者未来,在相逢者之间人为地设置时间距离,给不可多得的重逢蒙上一层感伤色彩。距离的造成,有两种方式。一是将昔日的辛酸,拉入今日。如上引冯延巳《鹊踏枝》词上阕,“首句,念昔日之旧欢也。二、三句,则今日之新欢。四、五句,又由今日相会之欢追想昔日离别之苦。”③昨日欢宴,今日相逢,原本都是喜事,然而词人故意将二者并列比照。于是,昔日欢会后的分离之苦,就像一片不散的阴云,潜入今日的重逢,使相聚时刻的沉醉,充满了好景难长的隐忧。“今日相逢花未发。正是去年,别离时节。”“想昔年欢笑,恨今日分离。”新欢之中,旧怨重重,总难尽兴。造成距离的方式之二,是提前体会即将来临的分别。《鹊踏枝》后半阕,“专就今日临别言。‘醉里’句,因不胜今别之苦,希图从‘醉里’作别,或可减少苦情也。”④然而,苦情并没有因醉意而减少,因为本该酣歌艳舞的欢宴之上,已经奏起了让人肝肠寸断的阳关之曲。预想中的分离,让人意懒情伤,来之不易的重逢,染上了浓重的悲哀。“云雨别来易东西。不忍别君后,却入旧香闺。”(韦庄《望远行》(欲别无言倚画屏))“几多心事,暗地思惟。被娇娥牵役,魂梦如痴。金闺里,山枕上,始应知。”别后独回香闺的寂寥,魂梦如痴的思念,被预先体验着,重逢的气氛,也便令人唏嘘感慨了。更有甚者,为了铺垫重逢中的凄楚氛围,词人不仅将别后境况拉入,连设想中的下次重逢,也早早地晕染上一层悲凉意味。“恁时须约却重来。重来不怕花堪折。只怕明年,花发人离别。别离若向百花时。东风弹泪有谁知。”重逢的今日,总是被过去和未来的分离之苦撕扯着,欢喜和忧愁,难分难解。
欢悦的重逢当中,已见分离之苦。那么面对哀伤的分离,词人应该“号啕大哭”了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真到了送别之时,他们却又收敛起悲伤,吟哦着温馨的慰藉: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韦庄《菩萨蛮》)
春山烟欲收,天澹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牛希济《生查子》)
春暮。微雨。送君南浦。愁敛双蛾。落花深处。啼鸟似逐离歌。粉檀珠泪和。临流更把同心结。情哽咽。后会何时节。不堪回首,相望已隔汀洲。橹声幽。(李珣《河传》)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但是,离别的人们没有被悲伤淹没,而是在某种距离之外,正视离别,用箴言安慰着凄苦的心灵。“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绿窗之侧,如花美眷,正苦苦期待,行者怎不归心似箭?“‘早归’二字一章主脑。‘绿窗人似花’,早归故人情也,说得极其自然。”⑤“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一道相似的绿色,足以勾起情人永远的牵挂。“揭出别后难忘之情,以处处芳草之绿,而联想人罗裙之绿,设想似痴,而情则极挚。”⑥此二喻充满智慧,用坚韧的爱的意志,前缘后期的约定,对抗离别的悲伤,这是词人在较为理性的心态下创作带来的结果之一。其二,理性创作心态带来了词人对离别细腻的刻画,诗意的体味。汤显祖赞牛峤词曰:“‘一庭春雨湿春愁’、‘马嘶残雨春芜湿’,皆集中秀句。‘湿’字俱下得天然。”⑦“湿”字之妙,在于引人联想,湿漉漉的是春芜,是粉颊香泪,也是缠绵悱恻的离别之心。细腻的感受,忧伤的眼神,善听的耳朵,让离别中的片片落花,声声啼鸟,都变得浪漫而伤感:“落花深处。啼鸟似逐离歌。”眼泪不代表悲伤,而是深藏着最美好的心愿:“粉檀珠泪和。临流更把同心结。”远去的离帆不堪看,却又不忍不看:“情哽咽。后会何时节。不堪回首,相望已隔汀洲。橹声幽。”离别种种,不是悲不可遏的失声痛哭,而是脉脉无言的啜泣,千回百转的流连,词人把离别渲染得“深情绵缈”,“黯然魂销”⑧,诗意盎然。最后,词人对离别的体会进入了反思领域,分别甚至已经不再是个体的一段悲情,而升华为对人生命运的领悟。“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常恨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乌夜啼》)“此首伤别,从惜花写起。‘太匆匆’三字,极传惊叹之神。……朝是雨打,晚是风吹,花何以堪,人何以堪,说花即以说人,语固双关也。”⑨花以喻人,花之受摧折,就似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奈无力,那么离别的悲伤也就是注定的了。“‘自是’二字,尤能揭出人生苦闷之意蕴。此与‘此外不堪行’,‘肠断更无凭’诸语,皆以重笔收束,沉哀入骨。”⑩虽然哀伤,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感觉到,分离之苦,当被作为人生一种不可抗拒的悲剧命运来理解的时候,作者已经将它接受下来,承担起来,化为对命运的哲理感悟。诗化的离别,是苦的,也是美的。不能改变命运,却能用体味和描摹将其审美化,这是文学的智慧,是词人抱着较为理性的创作心态,站到离别之外反思之的结果。
二、念远如在,千里咫尺
欢乐的相聚,痛苦的诀别,之后留下的,就是长久的分离和无尽的思念了。在念远之人和被念之人之间,天然隔着最远的距离。空间上,是“夕阳芳草,千里万里。”(张泌《河传》(渺莽,云水))时间上,是“楚天云外路。动便经年去。”(李珣《菩萨蛮》(隔帘微雨双飞燕))心理上,是“雪霏霏,风凛凛。玉郎何处狂饮”(魏承班《满宫花》(雪霏霏))的万般揣测和“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韦庄《谒金门》(空相忆))的深切担忧。
思念中,怎样拉近远方的人,安慰自己孤苦的心灵呢?最好当然是对旧情的重新确认。“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韦庄《浣溪沙》)“想君思我锦衾寒”,“从对面设想,便深厚”⑪,“由己推人,代人念己”,前人叹为妙绝。天真的思念者坚信,远方之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样,深深记挂自己,她们从旧书的无数次重读之中,找到了坚持的理由。然而,一纸旧书,真的可以成为未来的保证吗?太过长久的期待,太多次的绝望,终于使痴情的女主人公自己也难以继续自我欺骗了。“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韦庄《谒金门》)为何“不忍”再重温旧书迹?是深知相思之苦,不忍让自己沉浸太深,也是害怕连她自己,也终于难以相信书中所言,不忍卒读了。况周颐解此句曰:“一意化两,并皆佳妙。”⑫一意者,一种相思意也,化两者,新睡梦中之忆,醒后把书相忆也,然而不忍,因知“相忆之空”也。总之,无论把伊书迹也好,不忍也好,都是思念者的一片痴心,不管有效与否,她们都努力地在用坚持去填满和被思念者时空上的巨大隔阂。
通过对旧情的坚持,拉近现实的距离,这是念远之一种。思念者另一种自我慰藉之法,则来自对他日重逢的畅想:
玉阑干,金甃井。月照碧梧桐影。独自个,立多时。露华浓湿衣。一向。凝情望。待得不成模样。虽叵耐,又寻思。怎生瞋得伊。(欧阳炯《更漏子》)
低红敛翠。尽日思闲事。髻滑凤皇钗欲坠。雨打梨花满地。绣衣独倚阑干。玉容似怯春寒。应待少年公子,鸳帏深处同欢。(尹鹗《清平乐》)
碧玉冠轻袅燕钗。捧心无语步香阶。缓移弓底绣罗鞋。暗想欢娱何计好,岂堪期约有时乖。日高深院正忘怀。(毛熙震《浣溪沙》)
或者是“携手入长安”的实践前约,或者是“怎生嗔得伊”的见时娇羞,或者是“鸳帏深处同欢”的欢乐体验,或者是“暗想欢娱何计好”的百般计划,通过对见面场景的设想,思念者把自己沉浸到一种“忘怀”的心境中。忘怀,是忘今日之远,怀他日之情。关于未来的美好想象,给了思念者坚定的信心,使她们产生了被思念者尚未远去的错觉。
然而,细思念远之心,恐怕我们又不难发现,上述词中种种关于对方思念的设想,此时相爱的信念,前约后期的坚持,未来重逢的设想,其实都并无实据,它们不是建基于被思念者感情的坚贞,而实在是思念者本人的“痴心妄想”罢了。只不过,站在思念者角度来说,“痴心妄想”,未尝不真,这是她们在心理上接近远方之人不得已的办法,是她们浓情蜜意的外溢,也是情感的诗意化:“旧欢时有梦魂惊。悔多情。”(顾夐《虞美人》(翠屏闲掩垂朱箔))汤显祖叹曰:“情多为累,悔之晚矣。情宜有不宜多,多情自然多悔。”⑬虽然为情所累,但仍不免多情多思:“远是去年今日恨还同。”(李煜《谢新恩》(樱花落尽阶前月))“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薛昭蕴《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不胜情,却仍把情深深藏于心中,珍爱着。因为唯有深情,才能拉近思念者与被思念者的距离。这是思念者的智慧,也是晚唐五代词人的特殊的智慧,在理性的创作心态下,他们悄悄调整了词中的距离,对旧情的苦苦坚持,对未来的殷殷期待,不仅沟通了词中思念者,也沟通了词人和读者之心,让念远之词,有了打动人心的艺术美感。
三、抚今追昔,以物为媒
在念远之中,确认旧情,畅想未来,是在心理上拉近远方之人的有效方式。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更有效也更经常被人们运用的途径:追忆。追忆,是晚唐五代艳词中愁苦之音的又一重要内容:
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缅想旧欢多少事,转添春思难平。曲槛丝垂金柳,小窗弦断银筝。(毛熙震《何满子》)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韦庄《菩萨蛮》)
春情满眼脸红销。娇妬索人饶。星靥小,玉珰摇。几共醉春朝。别后忆纤腰。梦魂劳。如今风叶又萧萧。恨迢迢。(魏承班《诉衷情》)
长思忆。思忆佳人轻掷。霜月透帘澄夜色。小屏山凝碧。恨恨君何太极。记得娇娆无力。独坐思量愁似织。断肠烟水隔。(魏承班《谒金门》)
深相忆。莫相忆。相忆情难极。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金盘珠露滴。两岸榆花白。风摇玉珮清,今夕为何夕。(毛文锡《醉花间》)
“缅想旧欢多少事,转添春思难平”,忆中是欢,忆后是苦,这是一种典型的追忆心情。偶遇故物,词人思绪飘飞,过去一幕幕在脑海重演,他们仿佛重新回到当初,体会着那番“醉入花丛”的轻狂,“共醉春朝”的沉迷。然而,沉醉回忆毕竟是暂时的,当他们清醒过来,便会加倍地感受到现实的冰冷,几乎不堪忍受。于是,词人急急地让自己再次躲入记忆。可惜第二次的回想,已经不那么纯粹了,彼时的快乐和此刻的忧伤在他们心中交织如麻。在现实不如意的映衬下,追忆中的一切,更显出无与伦比的美。“时间……能把我们对体验过的情感和回忆澄清和滤净。它还是一个卓越的艺术家。它不但能澄清回忆,还能把回忆诗化。”⑭“春情满眼”的妖媚,“娇妬索人”的温柔,“妖娆无力”的轻盈,这是诗化的人之美;“如今风叶又萧萧。恨迢迢。”“独坐思量愁似织。”“谁见夕阳孤梦,觉来无限伤情。”这是诗化的情之美。俞平伯读韦庄《菩萨蛮》曰:“当年之乐当年不自知,如今回忆,江南正有乐处也。”当年之乐要在回忆中才被意识到,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意思。时间距离带给创作者清醒的头脑,让他们在如今,终于摆脱惘然,以重审的眼光,再一次精心描绘过去。于是,追忆词的抒情艺术随之升华。继内容上的评价之后,俞平伯又对韦庄词进行了艺术上的称赞:“谭献曰:‘意不尽而语尽。’此评极精。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似无余味,而意却深长,愈坚决则愈缠绵,愈忍心则愈温厚。”⑮陈廷焯曰:“风流自赏,决绝语,正是凄楚。”⑯亦凄楚亦留恋,亦决绝亦深长,正是悲喜错综的追忆心态带来的特殊抒情艺术。况周颐评论魏承班《谒金门》词曰:“行间句里饶有清气。”⑰俞陛云解毛文锡《醉花间》曰:“言红墙相隔,明知相忆徒劳,然风露良宵,安能忘却?则不相忆者,实相忆之深也。”⑱汤显祖曰:“创语奇耸,不嫌高调。”⑲正话反说,欲言又止,清气流行,语奇调高,追忆心境下种种水到渠成的艺术手法和风格,共同加深了晚唐五代艳词中的愁苦之音“要眇宜修”、细腻婉约的艺术特质。
带着感伤,沉醉往事,是花间词人的追忆模式。过去是美好的,但是那美好又如烟似梦,回忆起来,有恍如隔世之感。南唐词人的追忆心境,则上升到了理性的反思、怀疑,甚至对过去的否定:
屏上罗衣闲绣缕。一晌关情。忆遍江南路。夜夜梦魂休谩语。已知前事无寻处。(冯延巳《鹊踏枝》)
画堂昨夜愁无睡,风雨凄凄。林鹊争栖。落尽灯花鸡未啼。年光往事如流水,休说情迷。玉筯双垂。只是金笼鹦鹉知。(冯延巳《采桑子》)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颜改。问君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李煜《菩萨蛮》)
和花间词人带着现实的痛苦,诗化过去、怀念过去的情感方式不同,南唐忆昔之词中,虽然仍然时有留恋往昔之情流露,但是我们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夜夜梦魂休谩语。已知前事无寻处。”“年光往事如流水,休说情迷。”“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年光如水,前事无踪,往事成空,成了他们忆昔之词的主题。这说明,南唐词人们除了带着感伤回忆过去之外,也开始用理智去反思过去。忆昔之情,加入理性之思,变得复杂而深邃。“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前人多把这破空而来的一问,理解为李煜不堪忍受现实的苦楚语。唐圭璋先生进一步解释说:“惟以问语起,更表现出内心之沉痛。……此种起法,是从千回百折之中,喷薄而出。故包含悔恨、愤激、哀伤种种情感,读之倍觉警动。”⑳倍觉“警动”,说出了读者的感觉。警动,不是像“愤激”和“哀伤”那样的情感感染,而是一种理性的震撼,是由思考而“悔恨”、由悔恨而警醒的反省过程。那么,是李煜的什么结论震撼了读者呢?关键在于对“春花秋月”一词的理解。春花秋月,是美好而诗意的。本词中,李煜恐怕未必是用它代指现实时间,而是指向过去的美好时光。这样来理解的话,那么这位亡国之君的沉痛,就不是来自现实的困顿,而是来自对美好过去的怀疑。“何时了”,暗示了他对过去的否定态度。纵观李煜全部创作,看破过去享乐生活的梦幻感和虚无感,是他的词中常有之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往事只堪哀。”(《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菩萨蛮》(铜簧韵脆锵寒竹))“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乌夜啼》(昨夜风兼雨))因为经历过穷奢极欲,也故能将其看破。在经过了长久的痛悔之后,李煜终于能些许地超然在往事之外了。唐圭璋分析上引李煜《菩萨蛮》一首曰:“句句重大,一往情深。起句两问,已将古往今来之人生及己之一生说明。……上下两‘梦’字亦幻,上言梦似真,下言真似梦也。”[21]通过自己的人生而感悟宇宙历史之存在,故重大,以“梦似真,真似梦”解释悲欢今昔,则终归虚无。“旧事全是空幻的,只是像一场大梦罢了。”[22]这是李煜的结论,也是南唐忆昔之词的一种境界。追悔当中,不乏沉痛;沉痛而外,已然释怀!带着理性的清醒,体味、重审过去的创作心态,带给了南唐词广大的堂庑,辽阔的眼界,深邃的词境[23]。
总之,晚唐五代艳词中的愁苦之音,在内容上,表现出以艳情和享乐失去的憾恨之情为中心的主题特点,在抒情艺术上,则运用了种种方式,调整创作距离,努力将“远者拉近”。人在千里,就用追忆和深情将他拉近;今昔沧桑,就用故物将其联结;重逢与分离的时刻,也要不为重逢而喜,不为离别而悲,保持一份近乎审美的心境,去面对人生的悲欢离合。在一定程度上,词人们是以局外人的身份,站到了哀伤之外,来描写并安慰自己的哀伤。这时候,词的创作情感不再是一发不可收的宣泄,而始终渗透着审美的冷静。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24]王氏认为词体要眇宜修,言长体美。造成的原因,是作者既有“入乎其内”的体验,又有“出乎其外”的距离。在晚唐五代艳词的愁苦之词的创作中,词人们正是恰到好处地保持了这“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微妙距离,以愁苦为题,却不淹没于哀伤,以“要眇宜修”之笔,把悲伤诗意化,创造出哀而不伤、幽婉含蓄的词体风格。
①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叙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50年版,第8页。
②曾昭岷等《全唐五代词》,中华书局1999年版。本文所引晚唐五代词,均自此书。
③④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 25、25页。
⑤俞平伯《读词偶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3页。
⑥⑨⑩[21]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 22、40、40、41 页。
⑦⑲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二,明刻本。
⑧李冰若《花间集评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42页。
⑪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30页。
⑫⑰况周颐《餐樱庑词话》,见《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08、213页。
⑬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三,明刻本。
⑭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第二卷,林陵、史敏徒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5年版,第276页。
⑯陈廷焯《云韶集》卷一,《白雨斋词话足本》,屈兴国校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35页。
⑱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2页。
⑳唐圭璋《词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55页。
[22]詹安泰《李璟李煜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1页。
[23][24]王国维《人间词话》:“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黄霖等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5、19、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