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政治小说中的民族国家想象——以《新年梦》与《新中国》为例
2013-08-15杨丽君
杨丽君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是“它是一个想象的政治共同体”,有限的、享有主权的共同体,“民族于是梦想着成为自由的,……衡量这个自由的尺度与象征的就是主权国家”。①一个新的民族国家的确立要经过一个想象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一个公开化、社群化的过程。而文学创作在民族想象中发挥重大作用,“文学想象和民族形象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民族形象的塑造和传承依赖于文学想象和创造”。②文学创作能为民族国家想象提供丰富的形象和设计,反映时代的要求和精神,有效激发社会认同和影响集体意识。在晚清的思想文化中,在面临危机的形势和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出现了具有现代性质的国家观念和民族主义意识。梁启超于1902年发表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开启了中国政治小说的创作和中国文学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随后有一些小说作品,也在内容上都涉及了对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想象,探讨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例如《新纪元》、《未来世界》、《痴人说梦记》、《新石头记》等,可以说,这构成了想象中国的文学作品组图。其中比较著名的包括有蔡元培的《新年梦》和陆士谔的《新中国》,“这两部小说,承继了梁启超首创的以正笔写‘新中国’之美妙诱人的‘未来’的展望体的路数,而在以梦的形式展望未来的同时,又时时环顾黑暗的现实,因而带有更为沉郁凝重的意味。”③
一
蔡元培的政治小说《新年梦》写于1904年,晚《新中国未来记》两年,是蔡元培唯一一篇白话小说。与《新中国未来记》一样构想了中国作为独立的民族国家的图景,但手法上与《新中国未来记》站在未来世界回溯历史不同,《新年梦》立足甲辰年(1904年)正月初一这一时间展开,以写小说主人公的梦境的方式幻想未来六十年的中国形象以及世界局势,表达了蔡元培的政治理想和见解。
小说的主人公“中国一民”,江南富家子弟出身,游历欧美,回国面对清末“这个黑暗世界”,得出了一套造国主义,“先要把没成国的人,都叫他好好儿造起一个国来才好。”“我们意中自然有个中国,但我们现在不切切实实造起一个国来,怕永远没有机会。”造国是为了抵抗侵略,救亡图存,是根本,也是起步。当中包含家与国的矛盾辨证关系。“中国一民”认为各人把力量都浪费顾自己家的便宜上,“爱家不爱国”,所以人心涣散目光短浅,任由外国侵略瓜分而当作与己无关,等自己家里利益受损才懂得着急却又无力反抗,这里不仅针砭了民众人性自私弱点,而进一步借暗讽批判清朝政府畏缩无能,“如今竟依着一两个人的主意,算做我们多数人主意,这仿佛一个店铺,被一个冒充管帐的人,私造印章,把货物盗卖给别人”,批评清政府为了苟延残喘、维持自己的统治而一再签订种种割地赔款不平等条约。而在民族共同体的想象中,“民族总是被设象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爱。……驱使数以百万计的人们甘愿为民族——这个有限的想象——去屠杀或从容赴死。”④只有当造起了国,在民族国家的状态中,全民团结一致,以国家利益为重,才能有强大的凝聚力为保护民族利益不分你我抵抗外侵。
为响应造国的诉求主人公参加由地方的公举议员组成的会议,此会议模仿西方议会制度制定国法政策,但是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议会,因为座位安排按河流地域划分而不按省份,与会人数众多而不定,有随时进来参与会议的。可见在蔡元培的思想中,尽管对立宪、议会、民权等西方政治概念和体制了解,但在这里他并没有极力去探讨和标榜要学习西方的议会制度,只是拿时人都知道的政治知识为作品简单地做了背景,具体议会实行的严格形式他并没有深入明确的把握。这些内政外交措施充满理想主义和空想色彩。内政包括五纲:人和地的调查、建筑区划、职业划分、人一生阶段的划分、人一天时间的划分。其中卫生部和教育部是最重要的,能把人身体上、精神上细细检查后,分配给各人合适的职业和工作,这可以看出作为一名教育家的蔡元培对教育、科学的高度认知。人在该受教育的年龄段接受教育,在该从事工作的年龄段从事工作,一天之内时间合理分配为工作、休闲、休息等,危险的工作机器代做,费力多的职业可多分配休息时间,总之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如有为了私利阻挠的可看做公敌,设立统计所、裁判所来处罚,表达出了一种理想状态中的平等、有序和公正。而在外交方面,则有恢复东三省、消灭各国势力范围、撤去租界三款,针对的是当时中国沦为半封建社会半殖民地的国情和局势,但作品中为达到这三款而给出的实现方法过于理想化,建立在国法确立后全国一心,一切顺利实现的基础上,例如消灭外国势力,是靠国法确立以后中国人不分你我团结一致,不给外国资本的铁路和矿山工作来达到,外国企业招不到工人就可以轻易与之谈判把合同赎回或作废,最后各国也就没有了在中国的势力范围,如果外国不服气,中国人把自己所有钱财拿出筹款公用,造新式武器把敌人击退即可等等。总之,只有造了国有了如上的国法,内政外交难题都可全部化解。推行国法后中国收回所有势力范围,以独立强大的民族国家面貌被各国承认。制胜的关键就是在于立国造国后中国人齐心协力,“这时候中国的人,就把中国作为自己的灵魂”。梁启超在1899年发表了《中国魂安在乎》提倡要打造国魂,“今日所最要者,则制造中国魂是也。……人民以国家为己之国家,则制造国魂之药料也。使国家成为人民之国家,则制造国魂之机器也。”⑤当时的知识分子都响应倡议国魂,他们心中的国魂可以说是一种现代的国民意识,用梁启超的说法,就是爱国心和自爱心。因为爱国所以自爱,因为自爱所以爱国,人民与国家紧密结合,利益一致。蔡元培的描写也是顺应了这一批知识分子共同的诉求,呼应了梁启超的思想。
中国造国成功后,中国国内社会民众已没有姓名,也没有君臣、父子、夫妇种种名目,律法和裁判机构也废除,交通便利,语言发展成为言文一致、既拼音又会意、易学的文字,于是中国文化、国法传遍世界五洲。这种乌托邦式的空想,如蔡元培后来所说:“是时西洋社会主义家,废财产、废婚姻之说,已流入中国。孑民亦深信之。曾于《警钟》中揭《新年梦》小说以见意。”⑥
蔡元培的想象还不仅于此,“他站在全人类未来的高度,使得他的新中国梦大大超越了当时强种强国的水平,提到了世界大同的理想境界。”⑦中国提出弥兵会宗旨,“那时候各国听中国的话,同天语一样”,连同各国设立万国公法裁判所,组织世界军,用来裁决国与国或国中民众和政府的纠纷。最后世界和平纷争消弭,文明事业达到顶端。于是在小说开篇时间的60年后的正月初一,连弥兵会和万国公法裁判所也没必要存在了,世界上国与国的区别被消灭,全世界和平大同形成并成立一个胜自然会,人类协力只与自然抗争,驾驭自然殖民外星球,而这用60年时间达到的大同景象才是人类最终奋斗的归属,也是蔡元培完整的想象全景图——从呼吁造中国到由中国引领各国消除国界走向世界大同,这是建立在独立民族国家基础上的又最终超出并废除国界的新世界蓝图,可以看出蔡元培寄寓在想象中的世界主义理想和价值取向。
二
“受《新中国未来记》激发灵感而出现的众多作品中,陆士谔的《新中国》(1910)堪称最完整的例子。”⑧《新中国》也是以梦幻梦境编织故事,表现了作者向往的理想社会,勾画改革成功的未来的“新中国”——具有未来理想世界的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新中国》浓墨重彩渲染的是作者幻想的1951年高度繁荣充裕的中国都市上海的工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
小说主人公“我”在宣统二年的正月初一做梦,在好友李友琴的带领下漫游了宣统四十三年(1951年)的新中国的上海。彼时中国在政体上是君主立宪的国家,主人公游走在上海各处,通过他们的见闻、谈话展开了对于以上海为代表的新中国的瑰丽想象,透露出来的炽热的爱国理想与情操、对未来世界的憧憬与前瞻。政府定期召开国会,行政效率高,执法公正,人民都需遵从宪法生活,国会决议外务部收回了租界、裁革领事裁判权,保证了国土与法律的完全和达到了民族的独立。实业商务发达,开办国家银行以调控金融裁革杂税,“走遍全国,寻不出一个穷人”。工厂设备和工艺先进,管理有效,关税自主对外国商船严加查验,国货淘汰洋货。国家资源丰富,勘得大量矿产,国用宽裕。陆海军兵力强盛,装备精锐。城市建设先进繁华,涵盖电力设施、交通路政、房屋建造等等。物质丰富的同时,新中国的精神文明也同样强盛,剧院舞台宏大,教育发达,“汉文汉语,差不多竟成了世界的公文公语”。赌博、卖淫、缠足、吸食鸦片等陋习革除,男女平等,四海升平。而在国际世界局势上,由中国倡导全世界设立弭兵会和万国裁判衙门,机构设在中国,弭兵会长由中国的皇帝担任,由各国君主、总统参加,旨在实现世界和平;万国裁判衙门会长由前任外务部尚书、国际学公法学博士夏永昌担任,旨在裁决国家间的纷争。
在这幅想象图景中,首先,作者对于君主立宪制度的肯定和支持,这和同时代的梁启超、蔡元培等人是一致的,“当时所以萎靡不振者,都缘政体不良之故”。在他的设想中,正是在宣统八年,由清政府皇帝下旨召集国会,“国会开了,吾国已成了立宪国了”,人民平等有权,为国家的强大独立打下基础,中国的文明昌盛归功于由统治者发起的立宪,强调了立宪是改变中国国运的关键点。但这个立宪国家依然充满了清朝的特色,国名仍然是是小说人物口中的“大清国”,开明的皇帝不仅仅是国家领导人,“难得我们中国,出了这仁慈的皇帝,发起这从古未有的大善举,为人类谋幸福,为国家固根基”,最后还担任了世界组织的会长,官员的打扮是“穿着公服,戴着明蓝顶子,拖着花翎”。上议院、下议院的成员,也是带着尚书、提督、道台等等各种清朝的官衔的官员。可以说,这是作者将西方君主立宪政治学说直接与清朝统治嫁接在一起。也是陆士谔的《新中国》与上文所述的蔡元培的《新年梦》重要差别。
其次,作者身为一名医生,对于医学和科学技术的熟悉和推崇贯穿在其创作中。除了国家立宪为新中国的富强发挥了关键作用,新中国的强大还与医科专业毕业的伟人苏汉民以及工业技术先进密切相关。苏汉民医生发明了医心药、催醒术,医心药专门治疗心疾,“心邪的人,能够治之使归正;心死的人,能够治之使复活;心黑的人,能够治之使变赤。并能使无良心者,变成有良心;坏良心者,变成好良心;疑心变成决心;怯心变成勇心;刻毒心变成仁厚心;嫉妒心变成好胜心”,“自从医心药发行以后,国势民风,顷刻都转变过来。”催醒药则专治沉睡不醒病,能把过得迷迷糊糊、混混噩噩的人催醒。正是有了这两种药品,中国人不图私利,万众同心,国家社会的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完全一致。小说中写道“发明奇术的大奇士”苏汉民正在试验新药,专治会引发犯罪的恶念,“这一种药一出,世界上刑律恐怕就要大大改动了”,只要成功,人性与社会就将大大进步,律法和裁判衙门都可在将来废除。由医学知识带来的美好前景在作者笔下被描述渲染了一番,也表达了作为医生的作者冀望借医术为人类谋幸福的愿望。
除了对医学大加推崇外,《新中国》还对科学技术的发展展开绚丽的想象,充满科幻色彩。例如苏汉民医生发明的化学气体洗澡方式,用于交通的飞车、飞舰、飞艇,能在水面行走的水行鞋,用于捕鱼的测水镜等等。
第三,在《新中国》中陆士谔还饶有眼光地对西方社会现象进行了批评,认为西方社会是贫富不均的利己主义社会。“欧洲人创业,纯是利己主义。只要一个子享着利益,别人饿煞冻煞,都不干他事,所以,要激起均贫富党来。我国人创业,纯是利群主义,福则同福,祸则同祸,差不多已行着社会主义了,怎么还会有均贫富风潮?”在当时西学东渐的时代条件下,晚清中国积极引进种种西方文化思想介绍西方社会发展情况,陆士谔能够在学习的同时也认识到西方工业社会压榨工人的不足与西方思想价值观的局限。当然,这种认识最终还是服务于陆士谔想象美好新中国的意图,因为在他的想象中,新中国扬长避短,既吸收西方工业文明又以弃绝私利保证了社会公平,最终欧洲人“商务工艺,色色都会败于我们手里的”,而且“吾国的工人,差不多个个都是小康了”。所以新中国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思想方面都优于世界各国而“已经跑过人家前头了”。
最后,在《新中国》的结尾,几位小说人物对于未来世界,在已经达到世界各国结盟成立弭兵会和万国裁判衙门的情况下,文明将如何进一步发展进行了探讨,理想的境界是“异日世界各国,或者嫌那国界、种界不便,由各大邦、小国自愿合并成功一个大世界国”。尽管《新中国》仍停留在对世界大同可能性的讨论中,但和《新纪元》一样,大同境界又一次在被作家们归结为一种完满的社会未来前景,人类的公意。
三
梁启超作为一位政治家、思想家,注重高层次的政治问题,致力于宣扬政治理念,“《新中国未来记》只是一部对话体的‘发表政见,商榷国计’的书而已”,“《新中国未来记》最精彩的部分,只是政治的论辩”。⑨蔡元培是教育家、思想家,尽管在政治上他也有着自己的主张,倾向于废除帝制,也受到了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但在作品中他没有过多地纠结于当时的政治小说常见的具体政治问题,如拥护立宪与反对立宪、维新保皇与种族革命等,而是淡化了含糊化了这些问题,如小说描写的为造国所召开的议会形式是组织松散的,内政外交措施是抽象粗略的,也不宣扬君主立宪制或排满思想,不探讨造国后的国家政体组织形式等,所以与梁启超相比,他的小说少了具体的政治话题的论辩而补充了更多的幻想性细节,展现的是对乌托邦化的和谐大同状态的憧憬。陆士谔进一步继承发展了两人的创作。作为一名行医的医生,陆士谔以他比较实际的眼光,通过描写日常生活中能耳闻目睹以及合理想象的各种事物和细节,来构造未来中国在政治、军事、经济、教育、文化等方面的情况,避免了《新中国未来记》的政论性与《新年梦》的粗略化,大量场景的描绘和大量细节的展示使中国的想象蓝图更清晰、详细而完整。作为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作家,梁启超、蔡元培、陆士谔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他们都用文学创作想象未来的中国,主张进行政治改革,表达出了对国瘼民生的关注和对国富民强的期盼。尽管这些想象中国的小说可能艺术价值不高,但通过寄寓梦境想象未来,书写了对于国家命运的求索,表现了理想国家的形式。尽管这些想象中国的小说所展望的未来最后被作者归结为一场梦,并且现实并未如他们理想所发展,但这些作品的价值,可借用王德威的一句评价,“在重新测绘中国‘未来’神话时,我们因此意识到当下的测绘行为,仍是昔日探险历程的延续。”⑩
①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页。
②江宁康《美国当代文学与美利坚民族认同》,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③欧阳健《评蔡元培的〈新年梦〉和陆士谔的〈新中国〉》,《明清小说研究》,1990年第1期。
④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页。
⑤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38页。
⑥蔡元培《蔡元培全集》,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1页。
⑦欧阳健《晚清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30页。
⑧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宋伟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7页。
⑨阿英《晚清小说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87页。
⑩王德威著,宋伟杰译《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