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小说意境的表现形式
2013-08-15康建强
康建强
中国古典小说意境是作者、文本与读者生命体验相互激发融合的精神结晶。当其生成以后,便呈现为读者精神世界中的审美心理图式。关于这一心理图式的表现形式,学界虽有多种说法,但大多表现出以意境表现形式笼括中国古典小说意境表现形式的缺陷。因此,应从中国古典小说的实际表现出发对其意境表现形式进行合理阐释。
一、局部意境
中国古典小说的局部意境是指读者之意与小说文本局部展示的世界人生图景相互生发融合而产生的审美心理图式。在中国古典小说意境范畴,局部意境不但存在着类型的不同,而且其功能与特征也各异。
(一)孤立存在的局部意境。这一类型的局部意境均出现在不具整体意境的小说文本中,表现为整个文本中只有一个局部意境出现。如《赵合》,这篇小说只是叙述了一个关于赵合的奇异故事,文本描写并没有生发出整体意境。但是,在小说的开始有一段描写:
大和初,游五原,路经沙碛,睹物悲叹,遂饮酒,与仆使并醉,因寝于沙碛。中宵半醒,月色皎然,闻沙中有女子悲吟曰:“云鬟消尽转蓬稀,埋骨穷荒无所依。牧马不嘶沙月白,孤魂空逐雁南飞。”①
空旷荒凉的景观,引发赵合内心的悲凉情怀,于是饮酒消愁。中宵醒来,月亮沙白,景清空而心孤寂。此时,又闻女子悲吟,于静寂中顿现惊异氛围。而女子所吟之诗,则又表达了年华逝尽、埋骨穷荒因而孤魂凄苦无奈的悲苦情怀。凄清空旷之景、孤寂低回之心与孤苦惊异之意同质共构,生发出浓郁的局部意境。
孤立存在的局部意境在中国古代小说范畴并非个别存在,其于早期具有意境特征的短篇小说文本中尤有突出表现,这在《世说新语》、《搜神记》、《拾遗记》均存鲜明例证。随着小说体制的扩大与诗性质素的浓郁,这一类型的局部意境逐渐消歇。唐代之后,出现了向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发展的迹象。
(二)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中国古代小说文本有具整体意境者,有不具整体意境但有局部意境者。因此,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是指出现在上述两种小说文本中具有内在联系的局部意境。
1.非整体意境中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唐宋传奇、《聊斋志异》中的部分小说以及大量中国古代小说中的非经典文本,虽因其艺术表现而不具备整体意境,但是却构设了一些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如《聊斋志异·连琐》,这篇小说叙述了一个书生与女鬼奇异动人的故事。通观其总体描写虽不具整体意境,但是却存在一些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如文本开头就有一段意境盎然的描写:“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空旷衰飒孤寂的氛围悄然升起;“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于寂静中忽起萧扬之声,静动相应,静极亦动极,氛围为之一转;“夜阑秉烛,方复凄断,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深夜燃烛,闪烁之际,窗外忽然传来凄楚之音,静极亦吓极,此时,孤寂凄清的局部意境油然而生。之后,小说余波渐染:“听之,细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杨移杌登望,吟顿辍”,以皴笔稍作渲染,意境继续生发。当杨于畏与连锁相识之后,小说继续创设了格调不同的局部意境。
“与谈诗书,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两人欢同鱼水,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夜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挑灯作剧,乐辄忘晓。”②
深夜,温暖的烛光下,多情的才子与美丽的少女,琴棋书画,心意渐通,人生之趣于此可谓极矣。此温馨意境虽与前之凄清意境格调不同,但是却由二人相识相知的发展线索一脉相连,成为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
2.整体意境中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在中国古典小说意境发展范畴,整体意境是局部意境充分发展之后的必然结果。整体意境的出现,既是意境发展到高级阶段的产物,也使得局部意境之间的关系更为复杂与多元化。《绿野仙踪》是一部具有整体意境的小说文本。在整体意境的统摄下,其局部意境实现了密切的关联。文本以一诗一词起首。诗曰:
“休将世态苦研求,大界悲欢静里收。泪尽谢翱心意冷,愁添潘岳梦魂羞。孟尝势败谁鸡狗,庄子才高亦马牛。追想令威鹤化语,每逢荒冢倍神游。”词曰:“逐利趋名心力竭。客里风光,又过些时节。握管灯前人意别,泪痕点点无休歇。咫尺江天分楚越。目断神惊,应此身绝。梦醒南柯头已雪,晓风吹落西沉月。”③
均以超脱的姿态将现实人世间的功名事业、追名逐利与人情世态作了虚幻的点化,叙述者静中观动,意欲隔断尘世的牵绊,表现出鲜明的超脱于现实人世的宗教情怀。不但其自身富于浓郁的意境氛围,而且为文本整体的意境营造确立了浓缩性原发点并烘托出宏观意境氛围。沿着这一主脉,文本继续创设了大量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文本首先叙述有出世之姿的冷松,并通过对其在现实生活中的实际状态描写为冷于冰日后修道求仙的追求作了铺垫;此后,叙事焦点转向冷于冰,以此为主线,局部意境渐次出现。文本以详尽的笔墨依次对严嵩及其党羽所为、佛家的势利、道家的虚伪、诸神的荒谬、官府的荒淫无耻以及现实社会中妓女、帮闲、家奴、无行文人的丑态进行了繁复书写,勾勒出一幅幅逼真生动的世界人生图景,并生发出气韵生动的审美心理图式,最终营造出多个互相关联的同质局部意境。在小说文本中,还存在着诸多异质关联的局部意境。如朱文魁贪财弃弟,与其妻共谋卖弟媳与盗贼,用心险恶,手段极其卑劣下流残忍,文本通过详尽书写对现实人情世态作了深度揭露,创设出现实性局部意境;与此同时,作者同样以详尽的笔墨书写了朱文炜的古道热肠及其对朱文魁的宽容,此为理想性局部意境;二者异质,相激相应,又生发出更深一层的意境氛围。
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又可分为两种类型:处于主导地位的局部意境与处于附属地位的局部意境。在《绿野仙踪》这部文本中,作者意欲通过对现实社会的深度书写实现对出世升仙理想的充分表述。因此,逼真生动的现实世界人生图景描绘及其所形成的深度诗性思维是处于主导地位的局部意境;而对于非现实环境的描写以及对理想向往的虚处映照所形成的局部意境则属处于非主导地位的局部意境。如第二十七回《埋骨骸巧遇金不换 设重险聊试道中人》中的一段环境描写:
四围铁泉,八面玲珑。重重晓色映晴霞,沥沥雷声飞瀑布。深涧中漱玉敲金,石壁上堆蓝叠翠。白云洞口,紫藤高挂绿萝垂;碧草峰前,丹桂悬桥青蔓袅。引子苍猿掷果,呼君糜鹿衔花。千岚竞秀,夜深玄鹤听仙经;万壑争流,风暖幽禽相对语。真是地僻红尘飞不到,山深车马自然稀。四人上到山顶,周围一望,见绝壁如屏,攒峰若剑,猿接臂而饮水,鸟杯音而入云,奇石铲天,高柯负日。④
与不堪入目的现实社会相比,这段描写以清新流丽之笔描绘了一幅具有超人间气息的世外桃源美景。这种对理想向往的描绘所形成的局部意境只是通过与现实性意境的对比而存在,并因其数量较少且是虚处生发,故而在文本中处于附属地位。
从孤立存在的局部意境到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及其内部类型的细化,不但标示了中国古典小说意境日益繁富的发展轨迹,而且对于认识中国古代小说的文体发展具有重要价值。
二、整体意境
在中国古代,小说是一个复杂的文化学范畴,其涵盖范围甚广,形成方式亦多样。在这一现实因素的影响下,小说的主要任务并非创设意境,故中国古代早期小说的意境表现并不明显。伴随着其现代意义的文学特征日益显明,其意境也经历了一个从偶发到密集、从简单到全面、从浅薄到深沉的发展过程,并最终创设出浑融的整体意境形式。结合中国古典小说创作的实际表现,其整体意境又可分为内隐外显双向生发型与内隐外朴单向生发型两种形式。
(一)内隐外显双向生发型。内隐外显双向生发型整体意境是指由于小说文本具有鲜明的诗性特征与明显的诗性结构,其局部与整体对世界人生图景的展示均具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读者能够比较容易地发现并经由其意境的外在表现进行深度意境创造的整体意境类型。在中国古典小说范畴,《三国演义》、《水浒传》与《红楼梦》等经典诗性小说的整体意境大都属于此种类型。
“《红楼梦》的意境,既有浓缩的整体感,又具有象物质结构一样的可分性。全书构成一意境。很多章节也自成意境。各章节中,或情节,或场面,或细节,也各自构成独立的意境。同时每一个局部的意境,都与整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说包含在整体意境之中。”⑤文本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作者就以神话思维设置了虚幻飘渺的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愤懑无奈“无才可去补苍天”的石头、深具世外仙姿的一僧一道,构设了虚幻迷离而动人心魄的意境氛围。“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閲其笔真是《庄子》、《离骚》之亚。”⑥这一描写不但创设了极具深意的局部意境,为整部文本树立了意境原发点,而且确立了整篇小说的意境基调。脂砚斋等心明眼亮,在此频频以“妙”、“荒唐也”、“无稽”、“四句乃一部之总纲”、“书之本旨”等语评之。此后,文本又以同质思维在虚幻与现实的转换中构设了“太虚幻境”,并以《好了歌》将“青埂峰、太虚幻境一并结住”。⑦这一回的文本描写“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⑧不但以富于诗性光辉的描写寄寓了总体意旨,而且为整篇小说预先构设了一个完整的诗性框架。
此后,文本正式转入现实层面叙事。“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⑨在既定的宏观命意指引下,文本以宝黛二人为主线,经由诗性化的叙事、写人与绘景构设了令人目不暇接的外显型局部意境。在文本抽象层面,黛玉本为绛珠仙子,受神瑛侍者恩惠,“因未酬报灌溉之德”,“五内便郁积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后因神瑛侍者下临凡世,故亦下世还泪。在文本现实层面,黛玉因自幼父母早逝寄居在荣国府。在耳鬓厮磨的日常生活中,与宝玉产生了基于心灵相通的知己之爱。然由于贾府家族的现实需要与黛玉天生性格特征之间的内在矛盾,黛玉“魂归离恨天”,最终悲剧结局。“黛玉临终光景,写得惨淡可怜,更妙在连呼宝玉,只说得‘你好’二字,便咽住气绝。真妙神之笔”,⑩大某山民亦评曰:“黛玉气断之时,即宝钗婚成之候。新房热闹,满堂合奏笙箫;旧院凄凉,半空亦有音乐。”⑪通过凄惨的爱情悲剧与艺术化对比描写,文本创设出沉重感人的悲质意境。对于宝玉而言,则是更为深沉的人生悲剧。他天生奇特个性又内具飘逸灵气,然而却不喜欢谈经济走仕途,因此与传统的社会要求与家族复兴的需要产生了严重的内在冲突。躲在内闱厮混,然却无法为新的人生发展方式找到出路,外在的压迫与心灵的苦闷使他在妥协之后最终选择了出家。“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与谁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对于人生的苦苦思索与心灵的沉重苦闷,宝玉最终只能以逃离人世作为最后的选择方式。“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现实社会的宝玉终于又化作世外仙界的灵石。这一深沉的人生悲剧亦生发出浓郁的局部意境。因此,张新之于最后一回末评曰:“此一回自为一大段,真假对勘,合第一回为常山蛇首尾相应,刘姥姥一串钱之大结头也”,⑫文本以明显的诗性结构向读者提示了其整体意境所在。
(二)内隐外朴单向生发型。内隐外朴单向生发型整体意境是指小说文本局部与整体对世界人生图景的展示虽具较强艺术感染力,但由于其文本表层不具备鲜明的诗性特征与明显的诗性结构,因此需要读者通过对局部描写的深度参与而生成的整体意境类型。在中国古典小说范畴,《金瓶梅》、《官场现形记》以及其他一些散文化小说多属此种类型。
以《金瓶梅》为例。如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⑬,一暗一明,首先对人的欲望进行了宏观提点。此后,文本又运用对比手法,叙述了人类无论是在穷苦之境还是富贵之乡都无法摆脱欲望的支配,奋力以求而永远沉沦在欲望的深渊。与具有内隐外显双向生发型整体意境的小说相同,《金瓶梅》在文本开始亦具有意境原发点,并生发出宏观意境氛围。此后,文本正式转入叙事层面。其间,文本以西门庆与诸多女性的荒淫生活为中心,对当时现实社会进行了如实的展示与针砭。
书凡数百万言,为卷二十,始末不过数年事耳。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媟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罄枕席之语,驵马会之机械意智,粉黛之自媚争研,狎客之从臾逢迎,奴侣之稽唇淬语,穷极境象,骇意快心。譬之范公抟泥,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⑭
结合内容进行考量,文本不但创设了诸多色调相似而又独具特征的局部意境,而且最终生发出深沉的哲理意境:在现实社会,人类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欲望?尤其文本的结尾诗:“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癫狂定被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⑮更将这份深刻的整体意境升华到更为广阔的空间,让读者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对于《金瓶梅》的整体意境,古人早已有论。明代廿公就曾于《金瓶梅跋》中曰:“《金瓶梅传》,为世庙时一巨公寓言。然曲尽人间丑态,其亦先师不删《郑》、《卫》之旨乎。中间处处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今后流行此书,功德无量矣。不知者竟目为淫书,不惟不知作者之旨,并亦冤却流行者之心矣。”⑯
清代鸳湖紫髯狂客亦曰:“如《西门传》,而不善读之,乃误风流而为淫。其间警戒世人处,或在反面,或在夹缝,或极快极艳,而惨伤寥落寓乎其中,世人一时不解也。此虽作者深意,俟人善读,而吾以为不如明白简易,随读随解,棒喝悟道,止在片时,殊有关乎世道也。”⑰
虽未直接以意境论《金瓶梅》,实因当时以意境论小说之意识尚不明确之故。然二说均认为《金瓶梅》内具无限深意,其实已经接近文本意境本质;而文本所具深意又多为读者误读,说明其意境难以被读者明确感知。之所以造成这一现象,实乃《金瓶梅》整体意境的内隐外朴单向生发型特征所致,即由于小说的外在表现遮蔽了其意境特征的外显。究其具体原因,大致有三。
第一,《金瓶梅》的写实内容背离了中国传统审美心理。作者“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⑱故其以写实手法对当时的现实社会进行了穷形尽相的暴露。张竹坡曾于《金瓶梅读法》中曰:“西门庆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经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惠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是个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之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⑲所写之人没有一个好人;而所写之事,或为官商勾结,或为赤裸裸的两性性生活,或为钱财而投机专营,没有一件好事。总之,《金瓶梅》打破传统小说的固有惯例,所描写的“世界一片漆黑,令人感到悲哀,感到窒息”,⑳“著此一家,骂尽诸色”,[21]但是却难以让读者看到希望与光明。这明显背离了中国的传统审美心理,难以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形成有效的审美体悟,因而影响了文本整体意境的深度创造。
第二,《金瓶梅》的一元化叙事手法为读者美感生成设置了障碍。以往的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文本,大多运用二元或多元手法叙事,通过格调相反的事件或人物之间的相激相应,产生有效的审美心理张力,进而达到创设意境的目的。虽然《金瓶梅》亦“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22]然而由于其描写的事件与人物基本均属被暴露与讽刺的对象,故其总体格调大体一致。这种一元化的叙事手法,难以产生二元或多元叙事应有的心理对比张力,故在一定程度上为读者审美感知的生成设置了障碍。
第三,《金瓶梅》过于通俗的语言影响了其审美特征的有效传达。语言是文学作品美感最直接的传达形式。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以往的小说相比,《金瓶梅》“大量吸取了市民中流行的方言、行话、谚语、歇后语、俏皮话等”,[23]多“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24]尽管其在语言的口语化、俚俗化方面做出了有益尝试,并实现了语言由雅到俗的转变,但是,过于通俗的风格在一定程度上消磨了文学语言的美感。这显然不利于文本审美特质的有效传达,并进而影响到其意境的外显。
因此,《金瓶梅》由于其自身的文本表现,使得其不具备鲜明外显的审美特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其总体意境的有效传达。故读者只能透过具体外在的文本表现,向深处努力挖掘深度介入文本,方能产生有效的精神共鸣以形成深刻的审美心理图式。此所谓内隐外朴单向生发型整体意境。
三、局部意境构成整体意境的方式
任何整体都是由局部构成的,但又非局部的简单相加。在事物内部,构成要素因其性质主要有两种类型:同质元素与异质元素。在整体意境中,也存在两种类型的局部意境,
即同质局部意境与异质局部意境。“对立统一是物质发展变化的动力”,[25]因此,整体意境的生成,实为其内部同质与异质局部意境对立统一产生的必然结果。
(一)叠加深化式。叠加深化式生成方式是指整体意境由两种及其以上的同质局部意境或者格调相近的逼真生动的世界人生图景叠加深化而得以形成的生成方式。画论有曰:“画大块水墨,饱蘸墨水,必须笔笔铺开,笔根着力,起手处更依附山石或丛树边缘,顺势连续点去,积大点而成块。下笔宜快,如疾风骤雨,合沓而进,顺势屈曲,不宜僵直,墨痕边缘宜毛,以便装点他物,如山石、林木等,可以少露痕迹,即使不画他物,边缘便是云气,也宜松毛,可得云蒸霞蔚之致。”[26]与绘画创设意境的内在规律一致,中国古典小说整体意境的叠加深化式生成方式,正是通过同质局部意境或同向格调艺术描写的逐层艺术化累加,有效实现了局部意境的逐步深化,并最终生成浑融的整体意境。
作为一种具有哲学色彩的审美心理图式,中国古典小说意境与绘画意境有内在相通之理。《山水诀》曰:“先立宾主之位,决定远近之形,然后穿凿景物,摆布高低”,[27]中国古典小说整体意境的构设亦如此。《聊斋志异·司文郎》是一篇揭露考官昏聩无能而导致科举失衡、有才之士失败命运的小说,寄寓了作者对科场公正秩序与人生命运的深沉渴望。在这一主导命意之下,文本构设了互相关联的同质局部意境。
首先通过对余杭生与宋生形象的生动描写营造出隐隐欲出的意境氛围。余杭生,王生“投刺焉。生不之答。朝夕遇之,多无状”、“生居然上坐,更不撝挹”,而且无端攻击宋生曰:“山左、右并无一字通者”,一个无礼而又狂妄自大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而宋生“言语谐妙”,以“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驳之,如此者多次挫折余杭生;此外,又以王生多方陪衬。至此,人物、事件扭结在一起,以复合的故事情节勾勒出逼真生动的世界人生图景,创设出活跃灵动的意境氛围。文本通过对科场弊端与现实命运的多次繁复书写,构设出互相关联的同质局部意境,经由有效的层叠最终使文本整体意境臻于浑融之境。
(二)逆向生发式。“生变之诀,虚虚实实,八字尽矣。”[28]在艺术创作中,同质元素的有效运用固然重要,然异质元素的虚实相生亦不可或缺。明代孔衍栻于《山水画诀·取神》中曰:“笔致缥缈,全在烟云,乃联贯树石,合为一处者,画之精神在焉。山水树石,实笔也;云烟,虚笔也。以虚运实,实者亦虚,通幅皆有灵气。”[29]黄苗子于《师造化法前贤》中亦曰:“中国书画用墨,其实着眼处不在墨处,而在白处,用墨来挤出白,这白才是画眼,也即精神所在,这个古人叫做‘计白当黑’”,[30]均是就艺术创作中的逆向思维或异质因素的有效合成而言。在中国古典小说领域,整体意境的创设方式不止一种。与同质意境的叠加深化式生成方式相对,还存在着异质意境的相需相生,即逆向生发式生成方式。
所谓逆向生发式生成方式是指整体意境由两组及其以上的异质局部意境或者格调相反的逼真生动的世界人生图景逆向生发而得以形成的生成方式。与叠加深化式生成方式相比,逆向生发不但是整体意境更为重要的一种生成方式,而且在中国古典小说意境范畴也是一种普遍性存在。
《西游记》是一部具有深刻寓意的经典小说。它通过孙悟空及其取经故事的艺术化描写,展示了人类精神的苦难历程,对人类存在状态及其精神探索作了深度思考。这一哲理性整体意境主要是在双向思维的动态过程中经由异质描写的逆向生发中形成的。文本开始对孙悟空出世及其在花果山的生活状态作了舒展而又艺术化的描写,表达了对自由生存状态的充分肯定。当欲望萌发,孙悟空便进入了世俗的牢笼,自由也逐渐丧失。寻师求道与欲作齐天大圣,都意味着其进取心或曰野心的悸动。然而,在儒释道三教的联合镇压之下,终于成为阶下之囚,彻底丧失自由。五行山下的五百年痛苦思考,是孙悟空命运的重要转折,也是文本意境发展的关键。这时,三个因素开始挽合在一起:佛祖意欲大乘佛教传至南瞻部洲,却施雕虫小技要人来取;孙悟空自此带上了紧箍咒;在唐僧的精神世界,取经是一项至高无上的崇高事业。由此,故事进入九九八十一难的既定历程。本要人来取经,却屡施伎俩阻碍其取经进度,还美其名曰考验其取经意志。这时,孙悟空已经彻底陷入儒释道三界的控制:每当其遇到天界下凡的妖怪,孙悟空的命运只有失败,这时他不得不向各方求救。在交往的过程中,双方关系愈加密切。这既是固有社会秩序对具有潜在威胁因素的极力拉拢,亦是孙悟空愈益失去自由的表现。这与当初孙悟空自由、无拘无束的生存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二者在逆向的激发中生发出浓郁的意境。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在唐僧看来如此神圣的取经事业,竟然沾染了浓厚的物欲色彩。先是因没有人事而取到无字真经,接着又是佛祖的一番宣告:“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31]
又要人来取,又要人交钱,讲求四大皆空的佛教不但挖空心思以手段控制别人,而且充分堕入了财气的地狱。这又与唐僧师徒四人历经千辛万苦的取经过程形成强烈对比,进一步生发出深刻的哲理意境。不止如此,此时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已然化为乌有,表面上是功德圆满获得了自由,实质是他已充分得到固有社会秩序的认可,不会再对现实秩序产生威胁。这一自由状态与其当初的自由状态进一步形成鲜明对比,亦在逆向激发中生成出深沉的意境氛围。至此,《西游记》的哲理性整体意境在逆向生发过程彻底生成了。
客观而言,局部意境与整体意境是经由文本得以表现的意境形态,它与中国古代小说的阶段性发展状态密切相关。从孤立存在的局部意境到互相关联的局部意境再到整体意境的发展脉络,实为中国古典小说意境日益发展的内在脉络,亦为发明中国古代小说观念与创作表现的一个重要支点。
①裴棨《赵合》,见袁闾琨、薛洪绩编《唐宋传奇总集》,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71页。
②张友鹤选注《聊斋志异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5-98、248页。
③④李百川《绿野仙踪》,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204页。
⑤姜耕玉《别构一种灵寄——〈红楼梦的意境创造〉》,《红楼
梦学刊》1985年第四辑,第184页。
⑥⑦⑧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批语》,见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 2002年版,第 104、116、116、108页。
⑩王希廉《红楼梦回评》,见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18页。
⑪姚燮《红楼梦回评》,见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73页。
⑫张新之《百家汇评本红楼梦》,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0页。
⑬⑮兰陵笑笑生《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9、1753页。
⑭谢肇淛《金瓶梅跋》,见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9页。
⑯廿公《金瓶梅跋》,见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7页。
⑰鸳湖紫髯狂客《豆棚闲话评》,见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67页。
⑱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见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页。
⑲张竹坡《金瓶梅读法》,见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32页。
⑳[23]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 173、177页。
[21][2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6、126页。
[24]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见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页。
[25]高等教育基础教育教材编委会《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7页。
[26]陆俨少《陆俨少全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95页。
[27]李成《山水诀》,见李明明《李成:北宋山水画的宗师》,雄狮图书公司1979年版,第70页。
[28]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中国书店1983年版,第7页。
[29]孔衍栻《画诀》,见陈洙龙《山水画语录类选》,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36页。
[30]黄苗子《师造化,法前贤》,《文艺研究》1982年第6期。
[31]吴承恩《西游记》,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7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