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古时期赋和骈文中的设问辞格及其审美价值
2013-08-15张艺娇张春泉
张艺娇 张春泉
(湖北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设问在语言运用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审美功能主要有动态美、朴素美、力量美、节奏美和均衡美。考察表明,设问辞格在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大致属于中古时期)的赋体、骈文体中得到了较为普遍的运用。就外部而言,其审美特点的形成受到了时代基调、社会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在审美态质上以节奏美为主,兼具气势美、蕴藉美等;在内部结构上主要通过发达的形式标记和结构特殊的设问表现出来。
一、设问、中古设问与审美
修辞学界较为普遍的设问分类是从语义表达的角度来分。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从发问的目的角度将设问分为两类:一为提问,即为提醒下文而问,其必定有答案在它的下文;二为激问,即为激发本意而问,其必定有答案在它的反面。沈谦在《语言修辞艺术》中也对设问进行了同样的分类,只是解说略有不同:一为提问,自问自答,先提出问题,引发对方好奇与注意,再自行作答;二为激问,问而不答,以问句表达确定意思,答案必在问题的反面。显然,我们此处所探讨的是广义的设问,其中,“提问”即所谓的狭义的设问,“激问”即通常所说的反诘问。
“审美与认知同属于人的需要,……一般而言,美是感动,是情绪情感的‘流动’,美在感人,美在心灵的沟通与共鸣。以话语为美的载体的审美过程即为修辞审美。”[1]57事实上,“句子是最基本的言语单位,也是最基本的审美单位。”[2]163所以运用设问辞格产生的问句作为句子有“资格”作为审美对象。设问在语言运用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审美功能主要有以下5种:一是动态美。“从动和静上说来,可分为静美和动美。……动美和静美相反,是活动状态的美。”[3]69设问所具有的动态美是一种蕴含着静态美和浓厚思辨色彩的特殊的美的形态。二是朴素美。设问由特殊的语言表达需要而生,语气、声调应和作者意欲抒发的思想感情、言语的轻重缓急及句意相协合,自然而简朴。三是力量美。陈望道在《作文法讲义》“文章的美质”一章中说:“知识的美质就是‘明晰’,感情的美质就是‘遒劲’,审美的美质就是‘流畅’。”此处的“遒劲”便是我们所说的力量美,其力量的源泉在于发问者的感情。设问是重要的传情手段,设问辞格的使用多位于感情蓄积待发处,感情的强烈使其充满力量。四是节奏美。“节奏控制了材料,从而变异出一种新的激情和热情。……许多平淡、琐屑甚至刻板的内容,经过节奏的征服,都可以变为诗。”[4]305因此,我们可以说,富于节奏感的东西是十分具有美感的。其在语言运用中主要表现为,语气的抑扬顿挫和轻重缓急;表现在书面语言中,则主要是句子的张弛、长短,标点符号的变化以及声韵是否和谐。设问在具体使用过程中常常是张弛结合,询问句与反诘问构成的问答式颇为普遍,多个反诘问构成的排比问之后也往往有一个陈述句作解释说明,于是文章便有了抑扬顿挫的节奏之美。五是均衡美。均衡之所以成为一种美就在于它以相互对立冲突的形式呈现了和谐统一的内容。设问的形体即问与答是一对相互对立的形式,即便如此,设问的问与答的分量却是相互平衡的,任何一方都不能离开另一方而单独存在。这种平衡的实现,主要体现在问句和答语在语义上互相呼应,彼此渗透,相互牵连而共同表达一个完整内容,因而体现了一种均衡美。
中古时期(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赋体和骈体文中的设问有着类似的审美功能,以节奏美为主,兼具气势美、蕴藉美等。赋体与骈文体是仅于这一时期才得到大发展的极具时代色彩的两种文体。这两种文体的共同特点为重视语言形式上的优美和感情上的气势,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与诗歌相似,但其设问的运用与同时期的诗歌相比具有明显的进步意义,已带有隋唐诗文的一些特点,因此,其能够体现出与其它文体不同的审美价值,主要是通过发达的形式标记和结构特殊的设问表现出来的。
二、中古设问的形式标记
受特殊文体特点的影响,赋体和骈文体中的设问在形式标记方面比先秦文学和同时期的其它文体都要发达,其中最具进步意义的发展表现在对肯定/否定意义的表达上:一是肯定形式标记萌芽;二是出现了新的凝固型短语;三是体现语义逻辑关系及语义类型的形式标记更发达。
(一)肯、否形式标记不对称的僵局得到调和
无论是先秦文学,还是本时期的其它文体中,设问的肯、否形式标记都形成了一个极不对称的格局,几乎没有明显的肯定形式标记,而在赋体和骈文体中,设问中开始以“有”作为表示肯定意义的形式标记,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肯、否形式标记不对称局面的一种调和,同时,也为人们在运用设问传情达意时增加了一种手段,因为在反诘问中,通常以肯定形式表否定意义,否定形式表肯定意义,从而增加文章的言外之意,有了明确的肯定形式标记就使这种表达方式在形式上的特点更加突出,也为蕴藉、婉曲等审美意义增加了形式上的支撑。“有”作为肯定形式标记较典型的用法是先与反诘副词连用,再一起与语气词套用,例如:
例1 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 (庾信《哀江南赋》序)
例2 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然推其机综,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 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刘勰《文心雕龙·程器》第四十九)
以上划线句子中,例1 为反诘副词与“有”连用,例2 为疑问代词与“有”连用,将肯定形式标记“有”用于反问句中表否定意义。与句中没有典型肯定形式标记的反诘问相比,这种表达方式使问句的形式和内容形成了更大的冲撞,曲折表意的手段更为明显,增添了语言的蕴藉美。同时,内容与形式完全相反,更能达到反讽的效果,从而实现强烈情感的释放,因此兼具讥讽的力量美。
得益于肯定形式标记的产生,本时期还出现了将肯、否形式标记分别用于反问句的两个分句之中的语言现象,使其在形式和意义上都能形成对比。
例3 赞曰:瞻彼前修,有懿文德。声昭楚南,采动梁北。雕而不器,贞幹谁则? 岂无华身,亦有光国? (刘勰《文心雕龙·程器》第四十九)
例3 划线句子前半部分用反诘副词“岂”和表否定义的动词“无”连用,后半部分用表递进义的连词“亦”与表肯定义的动词“有”连用。于同一句中设置两个意义反用的形式标记,使反诘语气表达得更充分,作者的意图体现得更清楚,增添了表达的明晰美;“有”和“无”在形式和意义上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个部分互相对称,具有整齐、对称之美;表肯、否的形式标记出现于同一句中,实现了肯、否形式标记的对称与平衡,具有和谐美。
(二)新的凝固型短语
赋体和骈文体中新产生的凝固型短语主要有“岂不、岂非、岂云”。其中,“岂不、岂非”都是反诘副词与否定副词合成,都常作为副词用于反问句,且常常与语气词“哉”套用,表达感叹语气,但二者意义略有不同,“岂不”意为“难道不”,“岂非”意为“难道不是”;“岂云”相当于现代汉语的“难道说”。
例4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第四十八)
例5 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第二十七)
例6使骐骥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贾谊《吊屈原赋》)
例4、5 分别用“岂不”和“岂非”与语气词“哉”套用,皆为使用否定形式表肯定意义,将反诘副词与否定副词合用,属双重否定,再配之以表感叹语气的句末语气词“哉”,传达出强烈的情感,具有气势铿锵的力量美。于学术著作中伴随着如此强烈的情绪、情感,先形成一种凌驾于读者之上的气势,而后使读者在其言简意赅的解释中产生共鸣,显出一种独特的朴素与崇高相互交织的美感,同时,这种表达方式使语言具有很强的主体性,融感性与理性为一体,使语言与创作意图之间显露出和谐之美。此可看作《文心雕龙》之所以成为一部伟大的学术著作的又一原因。例6 句未使用语气词,仅以凝固型短语“岂云”作为反问语气的形式标记,动词“云”与“岂”的配合使语言增添了一种动感,并非对话,却能明显感受到作者那种与读者互动以期获得共鸣的强烈愿望,使话语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具有一种灵动美。
(三)语义逻辑关系及语气类型的形式标记更发达
赋体和骈文体中的设问集众家之长,出现了多种语义逻辑关系及语气类型,且在形式标记方面十分发达,这与辞赋大家们重视语言形式上的美感相关,集中体现在以下几种设问之中。
1.测度式设问
中古时期赋体、骈文体中的测度式设问形成了一系列表测度语气的形式标记套用方式。此处以《文心雕龙》中的测度式设问为例。
一是表测度语气的副词“其/可”与表疑问语气的语气词“乎/耶/与”等配套使用。
例7 又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馕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罔两,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 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睽刺也。(《夸饰》第三十七)
例8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以之垂文,可不慎与? (《指瑕》第四十一)
例7 划线句子为“其”与“乎”套用的测度式设问,问句之后紧接答语,可见其为无疑之问;例8 划线句子为“可”与“与”套用的测度式设问,由前文的说明可看出此句为测度式反诘问。由例7、8 可看出,否定副词常与测度语气副词连用,以表达反诘语气,增强确定之意。测度式设问的特点是以半进半退的语气忖度、探询表达确定无疑的意义,此种设问用于学术著作之中,无疑能增强语言的诱导性,帮助读者加深对内容的理解,因此,具有循循善诱的思辨美和娓娓道来的从容美。
二是选择连词“抑亦”与“乎”配套使用。
例9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 (《哀吊》第十三)
例9 将连词“抑亦”与“乎”套用,表测度语气。作者先对何为“哀”作了详细的说明,再举出一些例子,然后发出测度问,颇有“难道不是”之意,此问的发出是为了加深读者对“哀”的理解,将测度问用于举例说明之中,极具诱导、点拨之意,因此具有思辨美。“抑亦”原为上古汉语中表选择关系的连词,于此表测度,可视为中古汉语对上古汉语的一种继承中的发展。
2.递进式设问
本时期赋体、骈文体中的递进式设问也形成了一套典型的句子模式,且具有一定的稳定性。这种模式以三分句为常,第一个分句句首用让步连词“虽”,第二分句句首或句中用情态副词“犹”,最后一个分句为递进连词“况”引导的反诘问,有时与语气词套用,有时单独表反诘语气,通常不在句中使用疑问代词或副词,属于最典型的递进式设问。
例10 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 (刘勰《文心雕龙·熔裁》第三十二)
例11 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 故曰:纵耳目之欲恣肢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枚乘《七发》)
例10、11 中划线句子先在第一分句用让步连词“虽”发端,再用情态副词“犹”引导的第二分句对让步条件可能带来的结果或影响进行说明,最后用递进连词“况”引导反诘问表肯定意义。采用三段式问句形式,可在形式、语义以及语气上形成层层递进的从容不迫之感,既增强了语言的条理性,又能使说理清晰明了,因此,这类递进式设问具有明晰美和从容美。
3.假设式设问
本时期赋体、骈文体中的假设式设问将否定副词“不”和表存现的动词“有”连用,表“如果没有”之意,可看作对表“如果不是”义的副词“非”的一种发展。
例12 赞曰:不有屈原,岂见《离骚》? 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第五)
例12 划线句子前一分句用“不有”为假设连词,第二分句用反诘副词“岂”表反问语气,全句意为“如果没有屈原,怎么会有《离骚》?”先用表否定意义的假设连词虚拟一个条件,再用反诘问逼出正意,从而达到双重否定的效果,具有语气上的力量美。同时,读者阅读至此,自然会对问题所涉内容进行反思,再通过下文得出答案,与作者产生共鸣,有一个作者与读者进行互动的过程,因此,具有思辨美和动态美。
4.让步式设问
本时期赋体、骈文体中出现了用语助词帮助表达反诘语气的让步式设问。
例13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王粲《登楼赋》)
例13 中“曾”为“语助词,无意义。”[5]98“往往赋予句子某种语气”[6]475,在疑问代词前用语助词增强语气,可使作者的怀才不遇之感得到更大程度的释放,从而增强语言的感染力和力量美。同时,此赋为骚体赋,每句都有严格的字数要求,因此,此处语助词“曾”的使用也可视为凑足音节的一种手段,从而保证语言的节奏美。
三、中古结构特殊的设问
中古时期,赋体和骈文体中出现了两种在句法结构上较为特殊的设问:紧缩式设问和复合式设问。
(一)紧缩式设问
紧缩式设问即原本由两个被逗号隔开的分句构成的设问以紧缩式复句的形式出现。赋体和骈文体中的设问以紧缩复句的形式出现,常常是因为感情表达或用语凝练的需要,往往成为后世语言运用中的固定格式,既具有时代价值,又有历史意义。紧缩式设问主要见于让步式设问和假设式设问中。
例14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江淹《别赋》)
例15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 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第三十一)
例14“伤如之何!”是让步式设问的紧缩形式,意为“即使伤心,又能怎么样呢!”此处的紧缩目的有二:一为适应节奏的需要,前面3个短句均为每句四言,紧缩之后保证了句式的整齐,为文章增添了节奏美;二为实现情感的释放,当反诘语气通过短句的形式传达时,显得更直接,语调也更急促,往往能够表达出强烈的情感,具有语调铿锵的力量美。例15“非采而何?”是假设式设问的紧缩形式,意为“如果不是文采又是什么呢?”《文心雕龙》属骈文体,所以,此处紧缩亦有文体格式的要求,是为增强语言的节奏美。同时,紧缩形式的凝练、简洁特点能满足作者强调其学术观点的需要,达到表意清晰明了的目的,具有明晰美。问句之后即为对“采”所作的解释,因此,此问还有引出下文的作用,保证了文意的畅达,兼具流畅美。
(二)复合式设问
复合式设问多由一个发语词、介词或名词性主语统领两个或多个单一设问,使几个单一问句凝聚为一个整体,成为一个大的设问。这种形式的设问具有极强的系统性和整体性。复合式设问的运用在《文心雕龙》中比较突出,这与其学术著作的性质是分不开的,下面列举其中的典型用例。
例16 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 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 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大圣所录,以垂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夸饰》第三十七)
例17 至于班傅之《西征》《北征》,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 马融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 又崔瑗《文学》,蔡邕《樊渠》,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颂赞》第九)
例16 中用发语词“且夫”统领两个反诘问,例17用介词“至于”统领一个反诘问和一个特指问。这种设问形式使并列的两个目的趋同的问句凝聚为一个整体,颇有“形散而神聚”之效,使文章层次分明、条理清晰,从而更好地服务于学术说理。因此,复合式设问能增添语言的明晰美和均衡美。
四、结语
中古时期赋体和骈文体中的设问辞格将节奏、音律上的美感和简洁美、力量美等其它审美功能融为了一体,独具特色。突出的审美功能背后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动因:首先,楚文化一度繁荣,骚体赋正是在这一文化土壤中产生的,其设问继承了楚辞的铿锵夸饰之美。其次,由于汉代儒学的影响和统治者对辞赋润色鸿业的需求,作家的文学激情虽然在散体赋中得到了充分抒发,却陷入了讽喻主题与题材表现的相互矛盾之中,因此,散体赋的设问中交织着铺陈的气势美与情感的力量美。再次,东汉后期,文人的社会地位和心理状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调和儒道,反映在文学方面,即作家热衷于表现个人生活与情感,抒情文学复兴,于是,抒情小赋产生,其中的设问或自明心性,抒发愤悱;或寄情山水,发表对人生的慨叹,多带有清丽、超脱的自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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