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的革命年代 浓郁的人文关怀——浅析何其芳的文学批评精神
2013-08-15申朝晖胡婷
申朝晖 胡婷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作为“汉园三诗人”之一的何其芳,早年因与大学同学李广田、卞之琳合著诗集《画梦录》而广为人知,优雅的诗人气质使他的作品充满着浓郁的唯美情调。随着时代形势的不断变化,诗性浪漫的象牙塔文化已难以契合社会整体心理需求,为自觉承担作家所肩负的社会历史使命,在紧迫的现实场景面前,走出高雅、虚空的象牙塔,成为何其芳文学生涯里最关键的抉择。在抗日战争痛苦现实的触动下,何其芳开始了另一段“文学苦旅”。1938年之后,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北上之路,来到革命根据地延安,在解放区自由活跃的文化语境中找寻“自我存在”,从此,文学批评成为何其芳文学生命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
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成为何其芳文学批评生涯的起点。1942年至1947年间,他曾两次被派到重庆从事文化宣传和统战工作,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他向大后方文艺界热情宣扬党的文艺路线,写下大量的文学评论文章,以一个文学家的良知客观审视各类文学现象。何其芳对文学批评所承担的作用极为重视,他认为:批评和自我批评是推进一切工作前进的动力,文学艺术并不是一个可以废除批评和自我批评的特殊王国,指出众多作品所存在的弱点来加以讨论,对文学健全的生长和发展,不但没有害处,反而却是一种有益的而且是必要的方法,“没有批评就不能前进”。[1]正是基于这种清醒的文学理论认知,所以,虽然毛泽东的《讲话》赋予何其芳的文学批评以生命,然而,曲意逢迎、随波逐流并没有取代他客观、求实的批评精神。在解放区这片自由、祥和的土地上,何其芳已经步入文学批评的正轨,《讲话》所确立的批评标准虽有非理性成分,然而,在特定的历史氛围中,它的流弊并没有彻底暴露出来。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讲话》中高度政治化的文学批评理论已经难以得到批评家们的一致认可,以怎样的姿态在政治高压的批评语境中捍卫那片“心灵的净土”,成为批评家们最痛苦的生存考验。在政治一手遮天的批评界,从延安解放区走出来的何其芳却铤而走险,他用真诚的态度来传达自己对文学的尊重,用生命来彰显自我对真理的渴慕。
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确立的文艺批评原则,指出:“在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2],从此形成了带有浓烈政治意味的批评标准。毛泽东以一个政治家的认知,站在意识形态领域展开了对文学批评的政治化垄断,过分注重对文艺政策的集权式干预,却忽视甚至是遗弃了对文学自由性的追求。而何其芳并没有完全忠实于《讲话》所确立的批评原则,他凭借一个作家应有的理性气质,在唯《讲话》马首是瞻的文艺界,掀开“阴谋文学”《讲话》所提出的某些原则有碍于文艺批评的繁荣发展,在犹如雷池一般令人诚惶诚恐的文艺界,他并没的政治面纱,以敏锐的洞察力和辩证性思维,诠释自己对《讲话》的清醒认知。在批评实践中,他意识到有人云亦云,而是用委婉的方式发出自己最真切的呼唤:“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不能作为批评家忽视艺术分析或没有能力进行艺术分析的辩解”。[3]他的这一思想对文学批评中亦步亦趋的教条主义和将文学审美价值主观遗弃的唯心主义,予以严厉的指责和纠正。在《讲话》所产生的特殊时期,“政治标准第一”的批评号令有其存在的必要性,然而,过高推崇这一原则在批评过程中所担负的时代使命,就会丧失文学“最本真的生命”。新的时代环境,就意味着应该诞生新的批评原则,如果依旧继承在解放区所践行的批评理论,那么对于当代文坛来说,无异于是一场浩劫。在那个唯《讲话》顶礼膜拜的文学时代,何其芳对“艺术标准”的召唤,彰显出了他所秉承的客观求实的批评精神。
建国之后,何其芳在文学理论批评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先后出版了《关于现实主义》、《西苑集》、《关于写诗和续诗》、《没有批评就不能前进》、《论红楼梦》等文学评论著作。这些论文以高屋建瓴式的远见卓识,以实事求是的理性精神,打开了当代文学批评的新视域。在《讲话》“独尊”的文学界,何其芳并没有将“从众”作为自我求全的盾牌,他的“偏行己见”不仅仅是一种反叛,更是对真理的守护。
建国初期,“左”倾社会文化思潮愈演愈烈,文学批评领域内的教条主义倾向日益膨胀,阶级论调弥漫着整座文坛,何其芳以对学术研究所怀揣的尊重态度为前提,对束缚文学自由发展的非理性思维方式和主观狭隘的片面认知进行了系统式地批判和指引。何其芳在《论阿Q》中对机械地运用阶级分析方法的教条主义者进行了驳斥,他说:“对阶级社会中的文学形象,是必须进行阶级分析的,但如果以为仅仅依靠或随便用阶级和阶级性这样的一些概念,就可以解决一切文学上的复杂问题,那就大错特错了。”[4]他对教条主义的斥责标明其理论批评活动与主流意识形态相“背离”,这种违背也正体现了阶级论所蕴含着的不合理因素。何其芳还将这种批评精神由现当代文学领域上溯到古代文学领域,建国之初的古典文学批评中,在“厚古薄今”精神的指引下,好多批评家喜欢套用“人民性”、“阶级性”以及“爱国主义”等概念,对一些优秀的作家、作品作出了简单、肤浅,甚至不合时宜的评价。何其芳为摒弃各种形式主义对古典文学研究的不良影响,写出了《论〈红楼梦〉》、《屈原和他的作品》、《关于李煜词的讨论》等评论性文章,力求给这些作家、作品以公正的评价,而不是采用政治标语式的口号来否决作品所蕴含的思想成就、艺术价值。何其芳一贯坚持对真理与事实客观追求的态度,在批评中守护了文学所独有的自由品格。在那个极“左”的文学时代,何其芳对文学艺术灵魂的敬虔,体现了身为诗人、学者所独有的学术品格,这应该也就是现今研究何其芳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意义之所在。当代文学批评初期,作为“政治标准第一”批评口号的衍生物,阶级论以绝对优势傲居于批评的巅峰,却将“艺术标准”推向了文学批评的边缘。何其芳凭借自己文学家的敏感,站“在历史的风陵渡口”指引文学批评找回属于自己的、最真实的领地。这是一种极具智慧的探索,更是批评家的良心、责任心之所在,而逢迎政治的文学批评,只能在死胡同里慢慢挥发掉自己原本最具活力的生命气息。
大凡有高度责任感和使命意识,并具有迫切创造欲望的评论家,总会遭受到不同程度的抨击和攻讦。面对种种突如其来的打击,他们也许会痛苦、迷惘,却并不会湮没他们为追求真理所进行的不懈的努力。对勇于追求真理、敢于标新立异的何其芳来说,面对庸众的“屈从”心理所造成的文学损失,反而更加坚定了他对真理所做的辩护。1958年,不畏惧成为众矢之的他,敢于和众多批评家辩论民歌体有无局限性等问题,并用自己的睿智和远见卓识,为真理而礼赞。1959年,北京大学的学生编写了一部被誉为“红色文学史”的中国文学史,他们把中国文学的发展概括为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的斗争,并把民间文学作为我国文学发展的主流。何其芳以极其鲜明的学术立场,对这部“史书”中的错误思想和指导原则予以批评,在政治一统天下的文学年代,对这部备受众人推崇的书籍所进行的批判,是冒着极大风险的,而他的“特立独行”也足以证实其对求真务实学风的执着和坚守。“文革”期间,当何其芳被打成“修正主义红学派的代表人物”后,仍旧执着地坚守着自身的文学批评立场,即使自己的性命将因“一意孤行”而面临危难。执着,已经成为何其芳对事实、真理最无悔的应答。文学批评的领域应该是一个享有充分的民主与自由的国度,“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是文学批评最理想也是最应该具备的学术氛围。何其芳以挑战性的姿态在阴霾密布的政治氛围里呼吁自由、倡导民主,我们可以通过文学批评论著《文学艺术的春天》的序言中,看到这位资深理论家对自由批评文学语境的向往与渴盼,他宁可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艺术批评”的尊严。
在几十年的文学理论批评生涯中,何其芳从不允许自己停留在一个水平上,而是不断地向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迈进。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一篇理论文章不能说出一点新的意思,没有新的观点,新的论据,新的论述方法,就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仔细研究何其芳的每一篇论文,我们总感觉到他试图说出点新的什么。文艺批评必须阐释出自己所没有说过的,甚至别人也从未提及过的,这种具有创新性的批评精神正是何其芳所具有的,也应成为所有批评家对于文学自由性的追求。而固定、僵化、单一的批评模式,只会像枷锁一般牵制文学的蓬勃发展。五十年代初期,何其芳所提出的建立现代格律诗的主张,正是这种批评领域内创新精神的体现。
总之,无论是何其芳对当代文学批评理论所做出的贡献,还是从他一贯注重研究、尊重艺术规律的科学精神来看,他均属于那种坚实的、明白的、真懂得社会科学及其文艺理论的批评家。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奠定了何其芳文学批评的基础,然而,清醒的独立意识和文学家所蕴含的高度责任感,使他在文学高度政治化的特殊时代避开了“从众”潮流,浓厚的主观能动性铸就了他实事求是、勇于创新、敢于探索、追求自由的批评品格。正是基于对其文学批评的深入探析,让我们看到了退却政治外衣下一个真实可敬的何其芳,一个用真诚、理性来谱写生命篇章的批评家。
[1]何其芳.没有批评就不能前进[A].没有批评就不能前进[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24.
[2]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868.
[3]何其芳.文学史谈论的几个问题[A]. 何其芳选集第二卷[C]. 成都市: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377.
[4]许道明.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史新编[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