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发展对明清山东文化之影响举隅
2013-08-15杨洁
杨 洁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理学是儒学在夹缝中艰难求新的结果,是儒学和佛学抗争,又相互吸取融合的过程。理学经历了几个发展阶段,每个阶段都与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密切相关。至明清时期,作为统治思想,理学继续发挥其思想界的巨大作用,对山左文学、理学和科举文化等方面均有重大影响。通过对理学发展过程的剖析和理学对山左文化影响的爬梳,试图探析明清时期理学影响的表现,并揭示其产生这些影响的深层根源。
一、理学发展概况
北宋时期,经过初期的混乱杀伐,北宋朝廷完成了疆域统一,但思想界的统一却不是如此简单。东晋传来的佛教在中国扎下根来,在魏晋南北朝的杀戮战乱中,佛教起到一定精神麻醉的作用,并受到自王室至大夫的拥护接受。在唐代的兼收并蓄中,佛教依然保持了良好的传播和发展,并逐渐中国化。佛教在中国不全成为一种信仰,而是变得为我所用,能够指示人生最高真理,并不妨碍理智清明。[1](P147-148)佛教在变化中逐渐与传统儒教思想上靠近和融合,到了六祖慧能发展出禅宗学说,提出“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钱穆认为禅宗是将佛教理论完全用于中国化的学说。变化后的佛教成为“变相新儒家”,“他们还是宗教的意味浅,而教育的意味深,个人出世的要求淡,而为大众救济的要求浓。”“一到两晋以后,佛教便转成一种纯真理探求与纯学术思辨的新姿态而出现。”[1](P149)这种学说放低了门槛,不识字之慧能尚可摒弃俗套,直指佛心。另外更加接近传统儒学,迎合了中国士大夫的心理,因此颇受欢迎。加之道教和佛教相交并生,道教也在依附经典和借用佛教术语基础上发展,一定程度上占有了人们的思想。
儒学进入相对衰微境地,怎样重扶儒教,保持其在国家、社会权威思想地位,使之适应新的形势,成为士人思索的问题。与佛教禅宗相比,儒学缺乏思辨性和完整的哲学体系,宋明思想者便开始借鉴禅宗的哲学观念,对传统的伦理规范和观念进行哲学化的改造,产生了宋明理学。宋明理学是一套严谨的思辨性很强的理论体系,二程、朱熹等大师把孔子《春秋》和《春秋公羊传》所首倡的微言大义尤其是“大一统”“尊王攘夷”“内中国,外夷狄”等命题,与孟子的义利观、仁政观,董仲舒的“奉天法古”、“君权神授”、“王道三纲”等思想糅合在一起,纳入他们的“诚心、正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本理论和天理论、道德论、人格论、人欲观、历史观等思想之中,形成一门自成体系熔天道、治道、人道于一炉的客观唯心主义思想。在理学的发展过程中,张载、周敦颐、邵雍是理学的开创者,程颐、程颢是奠基者,朱熹则是集大成者。陆九渊是心学一派的创始者,心学适应了明中晚期的资本主义萌芽,摒弃了理学的刻板抽象、规矩绳墨,强调生命活泼的灵明体验,王阳明集心学之大成。
具体来看宋代之后理学的演变大致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明代初期,从洪武初年到成化年间,理学被确立为官方哲学,成为明朝封建专制的思想工具,也是社会的最主要思潮,其他理论方面几乎没有创新。明代中期出现了变化,程朱理学由盛而衰,而心学崛起,受理学禁锢的心灵找到了思想捷径。不须寻觅外在天理,我心即理,南北士人趋之若鹜,这种主观唯心主义思想逐渐成为显学。明代后期各学派思想家将心学推向高峰。明代覆亡、异族统治使文人不自觉地追寻原因,找到了一条心学空谈心性之祸,于是这一时期学术领域出现了反对封建专制、提倡经世致用的早期启蒙思潮。人们开始追寻儒家先圣的真知真意,而要确知,必须掌握文字训诂的功夫,这样由实学开始发端,带来了有清一代成就卓著的文字考据学,也即“汉学”成就。汉学在清代远远压倒宋学,这里既有文人躲避政府文字狱的因素,也有人们发现了宋学空谈理性失之实义的弊端。但理学并非到此为止,它仍是官方的统治思想并且坚守着一方阵地。长期以来,人们往往以为清代的理学只是宋明理学的余波。实际上,清初的理学是对明学的反动而来,是儒学在清初的一种全新的形态。[2](P50)
清初理学的典型特征表现为最顽强地坚守传统儒学基本立场。清代不仅有“术”而且有“学”。“术”是乾嘉汉学,“学”则是清代理学。余英时先生认为,后人用考据学来概括清学,则无法理解清学与宋明以来儒学传统的接续关系。于是他确立了一种新的解释清学的视角,认为在宋明理学中,有一种智识主义与反智识主义的对立。智识主义即程朱理学,反智识主义即陆王心学,自宋至明的学术进程就是这两种主义相互竞争的结果,而“清学正是在‘尊德性’与‘道问学’两派在争执不决的情形下,儒学发展的必然归宿,即义理的是非取决于经典”。[3](P132-133)
二、对明清山东文化影响举隅
理学对明清时期山东文化的影响表现在多个方面,以下就三个方面举例说明。首先,明清时期理学思想流布广泛,山东文士普遍受到理学思想影响,如山东临朐冯氏世家和李攀龙等。李攀龙是历城人,明代嘉靖年间进士,后七子的代表人物,他以儒家的传道者自居,有着鲜明的道统观。所谓道统就是儒家的传道系统,他以传承自孔子而孟子而周敦颐、二程的儒学道统为使命,“视古修辞,宁失诸理”[4]。李攀龙虽重点传承道统中“古代修辞”的内容,以振兴古文为第一要义;但在振兴古文的同时,极大程度上也涉及了儒家理学的教义,因为古文不仅是思想的载体,古文本身便是思想,即儒学道统。
临朐冯氏世家之冯裕深受程朱理学影响。冯裕是冯惟敏的父亲,青少年时生活艰辛,却刻苦学习、博通经史,是理学的坚定笃行者。冯裕的读书进学在明代弘治、正德年间,此时社会思想意识正逐渐发生变化,文风上有崇尚华糜词章的风气,但由于冯裕自幼父母双亡,生活艰辛,养成了朴素淡泊的生活习惯,使他不趋于时潮,而是从学于理学家贺钦,研习身心性命之学。在心学最初产生之时,理学与心学并非差异巨大、壁垒森严,只是着重点略有不同。贺钦学于白沙,已具有心学的因素。他读书应举的动机与大多数人不同,世俗多数人的动机在功名利禄,而冯裕却是怀抱了修齐治平的理想;日后冯氏家族的长盛不衰,也在于其后人继承了这一点。[5](P9)对冯裕而言,践履儒家思想是一种自觉的信仰,而不是他对儒家文化的盲从。如果说明代统治阶级推行程朱理学目的是为了钳制文人的思想,那么并不排除有的文人领略到程朱之真义而内化为本身信念自觉践行,冯裕就是这样的人。
其次,产生了阎循观、韩梦周等著名理学家。阎循观和韩梦周均是潍坊人,他们谨守程朱理学,宣传道义,授徒讲学,在麓台书院形成了彬彬至圣的氛围。韩梦周思想上支持桐城派理论,谨守程朱理学,做到了非礼勿动,非礼勿听。其《理堂文集》的《程符书院学规》中明确规定“止酒”、“戒游”、“禁聚谈”、“绝戏谑”、“重道谊”、“慎威仪”、“待宾客”、“严督课”等八项。“慎威仪”:指出“威仪所以定命起居有时、动静有节、出入有度、语言有法、扫洒有仪、琴书有式,饮食必有礼,长幼必有伦,循循勉勉,莫敢背离,是谓人道。”[6](P173)将日常出入、言语动作、饮食休闲、亲戚伦理等都纳入“道”的范畴,都要符合一定的礼法规矩。虽然这是麓台书院的学规,实质上体现了韩梦周的理学追求。韩梦周的散文作品中,渗透了鲜明的理学追求,其散文集《理堂文集》中,说理论述悉诣理学,“讲学论证诸篇,即本涵濡儒先者而出之卓然皆见,道经世之言。其他记述志铭亦无不合法度”。[6](P146)文采章句也以程朱为准,“辨析义理、剖别同异真伪,以程朱为标准”,“言之悖乎道理者鲜矣”。[6](P146)鲜明集中地体现了理学的影响和浸透。
阎循观的理学思想同样合乎圣贤之旨。韩梦周为之作序云:“昌乐阎怀庭先生赋质既美,又养之以学。其为文也,油然出于中而畅其志,温然即于人心,其于退之所言殆似之矣。余常历数交游中,惟怀庭德性学术为最醇密。”[7]序指出其学术德性最为真醇厚密。吴县汪缙在为阎循观的《西涧草堂集》作序时认为阎循观文旨朴实厚密,正直诚意,思想合乎圣贤之旨。“齐鲁间有抱独君子曰阎先生怀庭,敦尚质行,朴学发为文,出乎洁厚之性,归乎古圣贤人扶教之诚。其笔墨迳畦间,揽之若无,即之愈有。清识远旨,幻然欲往,往而不激,温密靖深。知其人蕲然自首,油油乎其自得者也。”[7]序阎循观和韩梦周也欣赏陆九渊的“居敬穷理”,王阳明的“良知任心”论,认为王学多高明之人、沉潜之士。他们教书育人注意“以师劳为率”,“敷陈经训,辨析异同”,“使圣贤宗旨灿然明白”,重“循循善诱”,注意让学生“深造自得”,“令听者欢喜”,而达到“其化之速”的效果,“从游之士,不远数百里来其为教”。同时以其研精律深的理学著述确立了二人清代山东理学大儒和古文大家的地位,成为在省内外颇有影响的“阎韩之学”。因此阎循观韩梦周二人笃守程朱、尊奉圣贤,深受理学影响。
再次,导致清代山东的科考人数众多。据史料显示,清朝山东每次乡试的定取举人名额是69人,外加副榜12人,同治以后,增额2人。而参加乡试的人则要大大超过此数,据记载清道光五年,济南贡院有号舍9000余间,至清光绪二十四年,号舍增至14500多个。由此推断,晚清每3年一次的乡试,每次中举者百里难挑一。晚清因考生过万,山东巡抚丁宝桢、李秉衡先后垫平大明湖向北扩建贡院号舍,今天的省图书馆老馆等地当时都属贡院的一部分。科举考试以八股为体,以程朱为科考之内容与唯一标准,准备科考的过程即揣摩程朱精要、领会理学意旨的过程,因此无论是否科考中第,这些为数众多的举子生员就是理学的领受者和传播者,他们体现了程朱理学在山东广泛的渗透和影响力。由此产生了为科考专门准备,对理学专事研习的书院、集体,他们成为清代地区山东研习理学的突出代表和主要力量。
科考人数众多虽不能直接说明理学在山东的扩展,但它是理学流布的有力证明。由于清代理学是科考的唯一内容,科考士人读书必以理学为务,即便考中以后不再研习程朱,考前也应以程朱为业,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科考人数之众从侧面证明了理学在山东的兴盛。“当我们考察一切社会中支持着个体成长的环境时,就会发现文化建构模式在大多数环境中对人格行为的重要影响是显而易见的。”[8](P41)在理学掌控的精神文化模式中,科考之人自觉研习程朱理学、体会参悟程朱理学,以及服膺接受程朱理学都是自然而然之事。
三、影响原因分析
首先,从统治阶级方面来讲,他们需要理学作为统治工具。统治者并不喜欢那些抽象谈论性的空言,但是看中其有利于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纲常伦理,以此为工具来让万民臣服、巩固其至高无上的地位。因此清代统治者对理学的要求上,身体之力行胜过理论阐发,利用宗法、礼教、科举等手段来强化理学思想。在具体方法上以科举作为指挥和引导,以理学思想作为科举的唯一内容和标准,强化思想禁锢作用。因此清代理学偏于纲常伦理的遵行,不可避免地趋于偏枯。八股取士制度成为理学浸润士人思想的重要途径后,统治者以八股为制,学子只能照此遵从。所论内容都根据朱熹《四书集注》等“代圣人立说”,毫无新意创建,极大地钳制了士人的思想。科举制度又作为主要的选官制度,成为唯一的进身之阶。因此八股经义理学成为文人勤苦发奋的着力点,研习理学具有了强大的思想动力。齐鲁士人上秉先祖礼仪人伦之训,遵仪守礼、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下承当时理学之余绪,理学思想深深浸透到他们的思想、文学甚至言行中,兀兀穷年,用心更专。
其次,书院教育成为理学流布的现实基础。明清时期潍坊经济文化较为发达,书院众多,除麓台书院之外还有思乐书院、潍阳书院等。书院作为人才集中之地,常有文化之间的交流切磋,客观上促成了阎循观、韩梦周等理学大家的形成。阎循观断断续续讲学七年左右,韩梦周则讲学27年之久,莱州、滨州、莒县等地的文人学子皆慕名前来求学,朝廷也派出学使。加之山长管理、“讲会”制度、配备正式学规,还征集了部分学田使贫困学生衣食无忧;更易促使学业精进,学术昌达,形成良好的学术氛围。韩梦周之后,在麓台书院任教过的还有乾隆进士彭绍升、胶州籍举人法坤宏、吴县籍贡生汪缙以及鲁士骥等许多学者名流。他们代表了清中期山左理学的最高学术水平,也为理学在山东的影响和传播发挥了巨大作用。
再次,齐鲁文化的影响使士人更易服膺理学。齐、鲁文化开始各自发展,各有不同,最终合流成为“重农业,轻工商;重名节,薄功力;重孝悌,薄强权;重文教,薄无知;重信誉,薄小人”的齐鲁文化。齐鲁文化深深地影响了齐鲁士人们,在他们的作品中“重义守信”、“忠诚孝悌”等思想随处可见。齐鲁文化的影响和传播使士人形成了尊孔服礼的传统文化修养或者说渗透在行为选择中的倾向性,他们会主动地选择谨守礼法、忠诚孝悌。而讲究正心诚意、礼法规矩的理学,结合了儒学和禅宗的学说,其本身就是儒学思想之哲学化。因此山左正统士人更易于认同和接受程朱理学。进一步来说,理学与他们心中的立身行事准则或许本来就是相契相合的,不自觉中就使人产生了认同和皈依。
总之,理学在明清时期坚守儒学立场,在统治阶级干预中重于追求身体力行。其作为官方统治思想在明清时期影响了山左广大地区,产生了山左重要文学家李攀龙,北海理学家阎循观、韩梦周等。山左士人易于受理学影响,思想较为保守,谨守规矩,其原因与明清时期统治者推行有关,与书院制度有关,也与齐鲁文化思想有着密切关联。
[1]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林国标.清初理学与清代学术[J].南华大学学报,2005,(4).
[3]余英时.人文与理性的中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李攀龙.沧溟先生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冯荣昌.冯惟敏论稿[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
[6]韩梦周.理堂文集: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8册[M].山东: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
[7]阎循观.西涧草堂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82册[M].山东:齐鲁书社,1997.
[8]拉尔夫·林顿.人格的文化背景——文化社会与个体关系之研究[M].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