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主义勾勒出的蓝色旅馆——短篇小说《蓝色旅馆》品读
2013-08-15李海兰
李海兰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
印象画派是19世纪下半叶起源于法国的一种新兴的绘画流派,在用色、成画方式等方面打破了旧有的绘画传统,革命性地开启了画界崭新的一页。在19世纪末期,这种本属于印象画派的印象主义手法被一些文学家借鉴引入文学创作中来,美国小说家、诗人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便是先驱者之一。克莱恩深受一些以绘画为业的友人影响,最明显的体现是他的文学作品中色彩的“生命线”作用:无论是《红色英勇勋章》中充斥的战争红色,《新娘来到黄天镇》中贯穿的明快黄色,还是本文要分析的《蓝色旅馆》中流淌的悲情蓝色,都起着承载作品灵魂的“生命线”作用。除了巧妙运用各种丰富的色彩外,印象画派对瞬间印象的迅速捕捉技巧,也在克莱恩的小说中有所体现。本文试图剖析印象画派的这些创作手法是如何被克莱恩创造性地“跨界”运用到短篇小说《蓝色旅馆》的创作中去的。
一、巧妙的颜色运用
斯蒂芬·克莱恩有着“文学色彩大师”的称号,长期与画家友人的往来让他比其他作家对色彩更加敏感,也更清楚准确的色彩配用产生的巨大力量。“据说,克莱恩写小说《紫色的西班牙人》时,由于忙于新闻报道,无暇为这篇小说选择适当的表示色彩的词汇予以润色,他就干脆将这篇小说的手稿交给一位著名的画家,请其帮助。结果,在表现色彩一万七千个形容词和一万三千个副词当中,没有三个词汇是表示同一色彩的。”[1]将文学作品中色彩词汇部分单独提取出来,请色彩敏感度更强的画家进行填充,这种做法在文学创作中是少见的,也足见克莱恩对色彩的重视。然而,他并不一味追求色彩词汇的丰富性,更看重的是准确性,克莱恩深知,色彩运用上的微妙变化亦可能引起读者阅读感受的大不同。对此,我们不妨对《蓝色旅馆》中“蓝色”的多层次准确运用进行一番剖析。
《蓝色旅馆》中的矛盾和冲突主要都发生在这家刷着蓝色外漆的旅馆里,而“蓝色”作为该小说的“生命线”色彩,作者从一开始就用整整一个自然段来暗示其深层涵义。“罗姆珀堡的华宫旅馆漆成淡蓝色,就像一种苍鹭腿上的色彩,立在哪里都很显眼。……那旅馆孤零零地矗立在草原上,一旦下起雪来,二百码外的乡镇也茫然不见。”[2]因为旅馆建在从火车站进小镇的必经之路上,“无论哪位旅客路过华宫旅馆时,很难设想能不向它望上一眼。旅馆老板帕特·斯卡利把房子漆成这种颜色,足以表明他是个战略大师。”旅馆老板用蓝色外漆成功吸引了过往旅人的目光,而作者用茫茫雪地中这抹突兀的蓝色成功引起了读者的兴趣。但是,人们望见这座旅馆后的情绪反映却各不相同:“那些熟悉东部红棕色和局部墨绿色的乘客,这时都要付之一笑,表示鄙夷、怜悯和厌恶之情。然而,在这草原小镇的居民以及那些自然而然地在此歇脚的人们看来,帕持·斯卡利却干了一桩了不起的业绩。”东部人和西部当地人对“蓝色”截然不同的态度,也预示着这些来自不同地域的各种人物不可避免的冲突和矛盾,生活环境的不同与交流沟通的缺乏已造成他们难以消除的观念差异。接下来,作者宣称这些“属于不同信念、不同阶级、各谋私利的人们——没有共同的色彩偏好。”蓝色旅馆的“蓝色”不只是表面的颜色,人与人之间也不只缺乏“共同的色彩偏好”,而是彼此观念的差异、沟通的无力、和信任感的缺失。读完整篇小说或许会感叹结局走向不可思议,但若回头再细读此处,便会猛然发觉故事不可避免的悲剧性在首段即清晰可见。
全文“蓝色”作为特殊色彩词汇共出现三次,首段一次。第二次出现在“瑞典人”感到完全孤立,陷于深深的恐惧和绝望时。多年生活在纽约的“瑞典人”对真实的西部缺乏了解,而从阅读廉价的凶杀小说得来的浅薄印象让他坚信西部是个充满暴力的凶险之地,因此,初来西部的“瑞典人”在蓝色旅馆里充满防备、战战兢兢,旅店老板斯卡利用热情与友善虽稍使他安心,但与老板儿子约尼、东部人、牛仔打牌时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惊恐地以为有人要“杀死他”,在绝望中“他眼里带着天鹅临终时的神情,往窗外望去,只见雪花在苍茫的暮色中变成了蓝色。”此刻的“瑞典人”坚信自己在这座西部小镇上命不久矣,绝望地瞥向窗外,透过他的双眼望见的雪花,也不再是洁白美好,而是冰冷可怖的幽幽蓝色。“蓝色”第三次出现,是在瑞典人与约尼要决斗的前一刻。为了安抚惊弓之鸟般的“瑞典人”,斯卡利处处小心迎合他,可如此却助长了“瑞典人”嚣张的气焰,露出傲慢蛮横的本性,第二次牌局中他啪啪摔牌,还说看见约尼作弊,一时间矛盾极速激化,最后两人不得不以决斗一分高下。这时,作者写道:“雪停了,只见狂风从地上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呼啸着向南飞去,疾如子弹。覆雪的大地呈现蓝色,带着一种怪异的缎子似的光泽。整个大地,除了又低又暗的火车站之外,见不到别的色彩。”此刻,无论参战者、观战者,人人自危、神经紧张,此时覆雪的大地在作者笔下已不只是简单的蓝色,还笼罩着“一种怪异的缎子似的光泽”,使人不禁联想到闪着寒光的匕首,气氛愈发肃杀。这种光与色的完美结合,不得不让人佩服克莱恩借于画家、而胜过画家的巧思,而光与色的完美调配也恰恰是印象派画家在绘画时极其看重的方面。至此,“蓝色”便完成了从头开启故事,到后来推波助澜的使命。
二、精彩的瞬间印象
如同哲学家认为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印象派画家们也认为“人不可能两次看到同样的风景”,因为他们作画多取材自目光所接的自然风景,而“每一分钟的阳光变化都让景色有所不同”。[3](P294)因此,瞬间印象的捕捉能力是印象派画家极为看重的。比如印象派大师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外出写生时,往往半个钟头或十多分钟就可以完成一幅画。[4](P40)这种瞬间印象的准确捕捉和呈现方式也被克莱恩借鉴来,表现在他的作品中的是一种生动的镜头感。
在《蓝色旅馆》一文中,这种捕捉瞬间印象的镜头感处理得最精妙的地方是“瑞典人”与约尼厮打的场景。那四人在打牌时,斯卡利在一旁读报纸,“猛然间,他听到三个可怕的字眼:‘你作弊’!”随之,矛盾极速激化。作者深知此刻读者想一窥发展的急切心理,巧妙地让时空定格在这一刻:“瑞典人把个大拳头举到约尼鼻尖前,约尼两眼一眨不眨,越过拳头直盯着指控者那凶焰灼灼的眼球。东部人面色苍白,牛仔带着呆滞惊愕的神情张大嘴巴,这是他的一个显著姿态。瑞典人说过那三个字以后,屋里的头—个响声是斯卡利的报纸滑落到脚下发出的。他的眼镜也从鼻梁上掉下来,幸好在半空中被他—把抓住。他手抓着眼镜,尴尬地停在肩膀附近。他双眼瞪着打牌的人。”这是多么精彩的一个“镜头”:作者只特写瑞典人的拳头、约尼的眼睛、东部人的面色和牛仔的大嘴巴就生动展示了人物各自的表情,用这样一个“镜头”成功营造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接下来,“五个人忽地朝同—地点冲去。约尼跃身向瑞典人扑去时,奇怪得很,他出于对纸牌和木板的本能顾借,脚下轻轻闪了一下。有了这瞬间的闪失。使斯卡利得以冲上前去,牛仔也得以把瑞典人猛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几个人同时恢复了说话能力,喉咙里一起爆发出嘶哑的怒吼声、劝解声和惊叫声。牛仔发狂地冲着瑞典人又推又撞,东部人和斯卡利拼命地紧紧缠住约尼。”不难发现,这三小节的描写层层递进,先是每个人物“表情”的定格,然后是瞬间动作的恢复,最后才加入各种声音,这种表情——动作——声音的步步递进,其目的是对高潮进行“延迟”处理,使后面的争吵、厮打场面更具爆发力。这不禁让我们联想到印象画派绘画的几个基本步骤(许多其他画派亦如此):构图——起稿——上色,一步步使画作丰润起来。而克莱恩这种迅速捕捉瞬间印象,并步步推进使高潮更精彩的写作手法,在当时无疑是新颖的,也被证明是成功的。
另外一个极具镜头感的场景出现在“瑞典人”被赌徒刺死后。决斗中获胜的“瑞典人”得意洋洋地离开蓝色旅馆,闯进镇上的一个小酒吧里高声吹嘘自己的“战绩”,然后对镇上的一个狠角色“赌徒”耍无赖,最终招来杀身之祸。这一节的最后一段写道:“瑞典人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酒店里,眼睛直瞪着现金收入纪录机顶上一行可怕的题跋:‘这里纪录着你应付的代价。’”读到此处,读者的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一个骇人的画面,瑞典人圆睁的双目诉说着惊恐,他绝不知厄运是如何突然降至他头顶的,而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便是答案——他应付的代价。对西部的无知印象,让“瑞典人”在这片土地上人格过分张扬和扭曲,终究落入“自食恶果”的亘古之理中。克莱恩此处的写法,只是简洁地呈现了一个镜头,其张力却胜过千言万语。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克莱恩正是因为创造性地“跨界”借鉴了印象主义绘画流派的创作手法,才让《蓝色旅馆》更加层次饱满、熠熠闪光。可惜这篇小说在我国学界得到的关注极少,远不及他的其他一些作品,但实际上,它作为十九世纪短篇小说中的名宿,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海明威曾经赞扬斯蒂芬·克莱恩,说他写过两篇好小说,《海上扁舟》和《蓝色旅馆》,并称“后一篇更好些”[5](P405)。《蓝色旅馆》在我国遭受“冷落”,是很遗憾的,笔者谨期望本文能略起到抛砖引玉之作用,引出更多贤能名士对它的深入探讨与精彩解读。
[1]张少扬.克莱恩印象主义艺术手法探析[J].江苏教育学院学报,1995,(2).
[2]孙致礼(译).街头女郎玛吉[M].沈阳:辽宁出版社,2000.
[3]Rogers,Rodney O.Stephen Crane and Impressionism[A].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C].1969.
[4]吴甲丰.印象派的再认识[M].北京:三联书店,1980.
[5]宇清,信德(编).外国作家谈写作[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