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之猫》活与不活的叠加态
2013-08-15张文会
张文会
(枣庄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一只猫同时又是死的又是活的?它处在活与不活的叠加态?这未免与常识太过冲突,从生物学角度来讲也是奇谈怪论。美国女作家厄秀拉·勒·奎恩(Ursula Le Guin)的短篇小说《薛定谔之猫》根据“薛定谔之猫”这一量子力学的佯谬,表达了对后现代社会中人类普遍生存状态的深入思考。
根据量子力学理论,物质在微观尺度上存在两种完全相反状态并存的奇特状况,这被称为有效的相干叠加态。由大量微观粒子组成的宏观世界是否也遵循量子叠加原理?奥地利物理学家埃尔温·薛定谔(Erwin Schrodinger)为此在1935年提出著名的“薛定谔之猫”佯谬。“薛定谔之猫”假设了这样一种情况:将一只猫关在装有少量镭和氰化物的密闭容器里,镭的衰变存在几率,如果镭发生衰变,会触发机关打碎装有氰化物的瓶子,猫就会死;如果镭不发生衰变,猫就存活。根据量子力学理论,由于放射性的镭处于衰变和没有衰变两种状态的叠加,猫就理应处于死与活的叠加状态。这只既死又活的猫就是所谓的“薛定谔之猫”。显然薛定谔想要借此阐述的物理问题是:宏观世界是否也遵从适用于微观尺度的量子叠加原理?
在上世纪20年代量子理论的蕴涵初露锋芒时,巨大的冲击波震动和迷惑了无数颗追求科学的心灵,有的科学家为真理的巨大裂变而自杀,甚至连爱因斯坦也不敢相信,他不承认薛定谔之猫的非本征态之说,认为一定有一个内在的机制组成了事物的真实本性。他说过一句名言:“上帝不会掷骰子。”他认为:世界是真实的、理性的、有秩序的,量子力学只不过是对原子及亚原子粒子行为的一个合理的描述,是一种唯象理论,它本身不是终极真理。然而随着量子力学的发展,科学家已先后通过各种方案获得了宏观量子系统的叠加态,最终证明“西方不败”的爱因斯坦失败了。量子力学告诉我们:世界是由不确定的、随机的事件决定的,除非进行观测,否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一、主体的消失:人物的“零散化”
从19世纪开始,特别是20世纪中叶以来,人的中心性开始受到质疑,人们称之为“主体的非中心化”(decentering of the subject)。正像有些西方学者尖锐指出的那样:“我,主体既不是自己的中心,也不是世界的中心——至今它只是自以为是,这样一个中心,根本不存在。”[1]
小说《薛定谔之猫》一开始就以一对正在“零散化”的夫妇使读者感到惊愕与骇然。“丈夫的碎片似乎在到处匆忙地走着,像小鸡一样跳着,吱吱地叫;而妻子却最终减少到一无所有,只剩下一堆神经:事实上,更像一团铁丝网,却不可救药地纠缠在一起。”[2]163-164而此时小说则告诉我们这只不过是那个不知是男是女、若隐若现的叙述者以梦的形式编织起来的记忆残片,既无逻辑性又支离破碎。诸如:“叙述者的半隐半现、在‘我’注视下零散了的夫妇、头脑中响起的音乐、生活中变得非常灼热的一切、早晨冷水管里却流出的热水、像烙铁一样的吻,像火一样从你手中掠过的孩子的头发”等等。后现代作家偏爱“蒙太奇、拼贴、信手拈来或切碎的文学材料”[3]170。这些碎片在内容与形式上毫无联系,时间上也无任何先后的连续性,随意地被作家堆放在一起。而这一“狂乱”的文本给读者的除了视觉上的冲击与审美习惯上的震撼之外,更多的感受是零乱与狂躁。进入后现代,小说艺术从思想观念、价值取向到形式手法都已彻底打破了传统和自主建立起来的艺术与世界的统一性和完整性。小说本体同它赖以寄生的世界一样变得越来越多样化和碎片化,并成为环境或语境中的一个越来越缺少独立性与自律性的部分。勒·奎恩也正是使用了这些后现代小说常见的反常规的叙述手法,以梦的碎片的拼贴形式表达了人们不确定、狂乱、支离破碎的生存状态,揭示了美国后现代社会的混乱、无序和反复无常。
正如哈桑(Ihab Hassan)所认为的:“后现代主义者只是拆解;所有他假装信赖的东西只是片段、他的最大耻辱是‘整体化’——无论什么样的综合,不论它是社会知识的还是诗学的,都是耻辱。”[3]170而在《事物的秩序》中福柯提出了“人的死亡”的命题。他认为,人的自我被肢解的四分五裂,统一的自我已不复存在。小说《薛定谔之猫》用一对处于支离崩溃状态的夫妇的形象阐释了后现代式的自我身心肢解式与零散化。在后现代主义中,人体验的不是完整的世界和自我,而是一个变了形的外部世界。人是一个已经非中心化了的主体,无法感知自己与现实的切实联系,无法将此刻和历史乃至未来相依存,无法使自己统一起来。这是一个没有中心的自我,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自我。后现代主义正是以自我的无价值的毁灭来显示世界的荒诞和无价值。主体零散成碎片之后,以人为中心的视点被打破,主观感性消弭,主体意向性自身被悬搁,世界已不是人与物的世界,而是物与物的世界,人的能动性与创造性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堆纯客观的表现物。
二、颠覆二元对立:猫活与不活的叠加态
在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看来,整个西方的哲学传统是以二元对立逻辑为基础的。在许多形式下,这种二元对立论在西方宇宙起源论的发展中具有一种占优势的力量,并进而成为西方形而上学思辨的框架。哲学总是围绕着诸如:超自然/自然、实在/现象、存在/生成、自我/他人、主体/客体、实体/属性、心/物、形式/质料、行为者/行为、生/死、无中生有/灭尽虚空,等等无数对立体来建构自己。对于习惯于二元对立思维的读者来说,这只猫或者死、或者活,只能是这两种本征态。我们似乎很难接受作品中“薛定谔之猫”这种活与死的叠加态,即陷于一种死/活的混合。一只猫怎能又死又活?小说中的叙述者和邮递员重复这一著名的实验旨在寻找一个确定的答案。无论猫是死是活,他们需要一种肯定的状况,从而根据猫的状况来验证“上帝是否在与这个世界游戏”。正如邮递员所说:“我无法忍受这种可怕的不确定性”,“确定性,我想要的是确定性。想肯定地知道上帝在与这个世界玩游戏”。[2]170
其实,对于“理性”、“真理”、“秩序”、“确定性”的寻求一直是人类认识发展史上的一个基本主题。然而传统理性主义割裂真理的绝对与相对的辩证关系,追求认识的绝对确定性,把绝对性加以绝对化,其弊端是显而易见的。而后现代主义则坚持彻底的反理性主义立场,认为认识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去确定或把握住什么东西,因为在主体的“零散”、中心的消解之后,一切都是在差异、流变之中。因此,勒·奎恩在《薛定谔之猫》中模拟了物理学家埃尔温·薛定谔的这个思想实验,显然并不是为了像科学家们那样去论证薛定谔理论的真实与否,而是用猫活与死的叠加状态解构了传统的二元对立逻辑,颠覆了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同时勒·奎恩用猫活与死的叠加态向读者传达了后现代主义者对科学的信念:科学没有坚实可靠的基础,科学也并非是一种对实在世界的客观表征。我们应当看到,西方世界从20世纪、尤其是二战之后,传统价值观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昔日资产阶级宣扬的理性王国烟消云散,历代那些实在的事物和不可动摇的基本概念也被一扫而光。客观世界确实并非像一个为线性因果律所支配的永久稳定的统一体,而更像是一个为根本的随机性和不可预测的涨落所支配的不均匀过程。传统理性主义所强调的逻辑证明、客观普遍性、准确预言的理想性要求,已经不能适应现实生存和发展的需要,而应为对于差异、复杂性和多样性的认同所补充甚至取代。在这一点上,勒·奎恩在作品中用叙述者的话做出了很好的阐释:“我无法预测量子的行为,因为,一旦它有所行为,我无法预测它所决定的系统的状况。我们无法预测它!上帝在与这个世界玩游戏!因此这就很好地说明如果你渴望确定性,任何确定性,你必须自己去创造!”[2]168诚然,如果我们用量子理论来描述薛定谔之猫,当我们没有打开箱子之前,只能说它处于一种死/活的混合。我们只有在揭开盖子的一瞬间,才能确切地知道猫是死是活。此时,猫的波函数由叠加态立即收缩到某一个本征态,事情才最终定论。正如罗蒂所说:“真理是由人类创造的。”[4]
三、不确定性:混乱和无序的世界
“薛定谔之猫”表面上是一个量子力学的问题,但本质上是一个哲学问题。这个问题是关于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争的问题。因此我们不能就事论事,仅仅就薛定谔之猫的本征态或叠加态去进行争论,而应站在更高的角度——整个哲学观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薛定谔旨在通过这种方法举例说明:其实我们整个世界都带有某种不确定因素。
不确定性是后现代根本特征之一。哈桑指出,正是不确定性揭示出后现代主义的精神品格——一种否定、颠覆既定模式或秩序的特征。这是一种对一切秩序和构成的消解,它永远处在一种动荡的否定与怀疑中。“不确定性”主要代表中心消失和本体论消失之结果,这一范畴具有多重衍生性含义,诸如;模糊性、间断性、异端、多元论、散漫性、反讽、断裂、无声等。[5]对不确定性的强调构成了后现代哲学的一个主旋律,也成为文学领域的一个重要特征。当代美国被誉为“后现代作家的新一代之父”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就这样声明:“我的歌中之歌是不确定原则。”另一位后现代小说家多克特罗 (E·L· Doctorrow)则说:“生命的形态是变化无常的,人世间的一切随时都可能变成为其他东西……一切事物,甚至包括语言,都显得无法摆脱变化无常这一原则的支配。”[6]
《薛定谔之猫》一开始就以碎片式文本给读者展示了一个失去理性的、混乱的世界:不断零散的夫妇,患有不治之症的叙述者,莫名其妙都变得灼热的周围的一切事物,发疯似的各种动物……,而在其间,却突出了“一只真正凉爽、毛摸起来很舒服”的猫,“一只整体思考、懂得生存之道、关心人”的猫。作者精心描绘出来的这只猫似乎象征着理性、秩序和确定性,读者似乎也可以从小说中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凉爽、理性的存在物。然而当读者随着奎恩模拟的薛定谔实验,急切地寻找一个确定的答案——确定猫的状况的时候,在故事的结尾,猫却陡然不翼而飞。读者与叙述者和邮递员一样,在小说的结尾体验到的却是更强烈的不确定和彻底的绝望感。他们只好在“杂乱的星光”和“使舒曼发疯”的曼陀林上的A大调中回味着丧失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是理性?秩序?还是希望?[7]230小说中,一对夫妇莫名其妙的消散带给读者的是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和对生命无常的感叹。因此我们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只象征着理性与秩序的猫身上,希望通过确定它的状态来证实“上帝不会掷骰子”。而勒·奎恩在小说中的未果的实验只是加剧了读者的不确定性和绝望的情绪。就像跟随着作者剥开洋葱一样,层层迷雾后却发现一个空心——彻底的虚无。猫在作品结尾最后的消失则带给读者更强烈的失落感。[7]233作家正是用这种读者热切期待与小说结尾所造成的失落与不满所建立起来的张力,体现出了她对于后现代社会中人类支离破碎的生存状态的深入思考。也许,奎恩在这里试图表达的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散乱的、无序的、不确定的和无政府主义的,试图去解释和论证它的努力只是徒劳。
关于后现代社会,美国学者S·H·莫道夫的结论是:“我们目前的时代”,是由支离破碎的片段“组成的”。“在我们这个一切都走上‘不归路的时代(irreversible time)’里,要想找到完整统一的规则,也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在过去或未来,都无法找到秩序,而在目前,更是扑朔迷离,无处追寻。”[8]奎恩在小说中所体现的正是这样的一个社会,一个后现代人的生存状态。然而,面对着混乱与无序,人们又作何反应,又该作何反应?作品中的邮递员给了我们最好的答案:“没有叫,没有晕倒,没有咒骂,也没有哭泣”,而是“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一切”[2]170。诚然,在否定了事物的“真实存在”之后,幻觉与现实混淆,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处于一种什么状态,认识就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去把握什么东西,一切都在差异、流变之中,人们对待现实与世界的态度只能是采取游戏的态度,而且连游戏的规则也是不必要的。在笔者看来,《薛定谔之猫》正是力图通过对于后现代社会中人类普遍生存状态的反思给沉沦于科技文明造成的非人化境遇中的人们带来震颤,启明在西方异化现象日趋严重的困境中吟痛的心灵,进而叩问个体的有限生命如何寻得自身生存意义的语境。
[1]J·M·布洛克曼.结构主义[M].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24.
[2]厄秀拉·勒·奎恩.薛定谔之猫[M]∥美国后现代短篇小说选.杨仁敬,译.青岛:青岛大学出版社,2004.
[3]Ihab Hassan.The Postmodern Turn∶Essays in Postmodern Theory and Culture[M].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7.
[4]赵光武,主编.后现代主义哲学评述[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0:150.
[5]王岳川.二十世纪西方哲性诗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414-415.
[6]曾艳兵.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71.
[7]杨仁敬.美国后现代派小说论[M].青岛∶青岛大学出版社,2004.
[8]王治和.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