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张戒的杜甫情结
2013-08-15张兆勇孙立民
张兆勇,孙立民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张戒,生卒年不详,正平(今山西新绛)人,宣和六年(1124年)进士,绍兴五年以赵鼎荐授国子监丞,及鼎败,亦随之遭贬,官终左宣教郎主管台州崇道观。其事附见《宋史·赵鼎传》。《四库提要》评其人曰:“盖亦鲠亮之士也”。据郭绍虞先生考证,《岁寒堂诗话》一书原本已亡,旧存止一卷。武英殿本据《永乐大典》所载,复益以《说郛》有关各条,为上下两卷,“虽未必尽复其旧,亦庶几为全璧矣。”[1]关于本书内容《四库提要》论云:“是书通论古今诗人,由宋苏轼黄庭坚上溯汉魏风骚,分为五等,大旨尊李杜而推陶阮,始明‘言志’之义,而终之以‘无邪’之旨,可谓不诡于正。”我们认为《提要》的概括虽拎出了其大旨,但力度不够,且没有理顺是书所论及的诗人在张戒思路中的逻辑顺序,尤其没有指出杜甫在本诗话中的特别性及张戒领悟杜甫所走出的一条不同于江西的崭新之路。
本文想就四个问题探讨张戒的杜甫情结及《岁寒堂诗话》中杜论之不同于江西诗派的独特性。
一、努力从“言志”的诗学路向打通或说找回学杜之新径
众所周知,所谓“言志”出自《诗毛氏传》中《关雎》的题下序言,此序又称诗大序,汉人以为是孔子弟子子夏所作,朱子以为出自孔子自己之手。汉代学者依托此序通过解释《诗经》等经典,建立起了儒家审美标格和诗解释学传统。所谓审美标格是指通过解释《诗经》提炼出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这种被华夏士人尊崇的中庸与含蓄之美,亦即温柔敦厚诗教。所谓解释学传统是指一直以来儒家学人能切实把握作品中涵容的儒学关于社会的、人格的理想,能在释诗时表现出天人情怀的传统接续。虽然从汉代以来学人即一直追随这个传统并认为孔子于此是第一表率,示范出孔子“删诗之旨”的涵容与情怀,但也不避讳言,北宋时代虽道学隆盛,然自古文家以来,关于言志问题并没有引起学人特别是道学家的足够重视,或者说道学家并没有刻意用“言志”范畴来充实新道学的内涵,也没有将道学的视域扩大到诗教平台。①而在《岁寒堂诗话》看来,若考察一首诗的价值还是应当从此诗教上领取,或由此切入。在《岁寒堂诗话》中我们最先最直接看到张戒这样思路:
第一,以言志为标准,张戒把汉代以来的诗区分出三种类型:即,第一类是(专以)言志的;第二类是(专以)咏物的;张戒的创意在于指出,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类,即他所强调的有些成功的言志诗不是不咏物,而是不期于咏物而咏物自工,也即是说他认为有一种以咏物而言志的诗,认为这一类诗才真正情真、味长、气胜,卓然天成,不可复及。这里所要注意的是张戒在考查此类诗时是拿《诗三百》作为标杆的。
第二,张戒把古今诗歌的发展分成若干段落,其云:“国朝诸人诗为一等,唐人诗为一等,六朝诗为一等,陶阮、建安七子、两汉为一等,风骚为一等,学者须以次参究,盈科而后进,可也。”[2]451然后以“言志”为视点,梳理它们的不同。什么叫言志?在张戒看来,所谓言志即是散在诗中的性情,或者说是诗歌整体上所呈现出的意味。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性情;不同的言情对象,志与其感发所及皆有不同,这样就导致虽同为言志但又有质的差异。比如阮籍以意胜,陶渊明以味胜,曹植以韵胜,杜甫以气胜。张戒虽然特别强调这其中的“陈王及古诗第一”,并认为韵与气不可学。但还是非常明显,他强调《古诗十九首》与陈王的目的是为了就此推出杜甫,是要强调杜诗对曹植与古诗十九首接续的特别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②他说:“曹子建、杜子美之诗,所以后世莫能及也”[2]450,公开表明自己不同于江西诗派的推杜理念,就此张戒将杜甫的诗与其同时代人颜真卿的书法并举,盛加推挹云“子美之诗,颜鲁公之书,雄姿杰出,千古独奇,可仰不可及耳。”[2]451
张戒自己亦说,关于对杜甫的推崇,前此有江西诗派,但他的推杜同时又是正面挑战江西,③指出自己推杜与之不同,是为了替苏黄、替江西中人找出学杜而不及的原因。张戒的观点约言之如下:
(1)指出当前苏黄并称,黄以推杜甫而与苏推渊明相呼应,自己却是以推古诗十九首、曹子建而与推杜相贯通。
(2)黄庭坚推杜讲究法度,讲究“无一字无来处”④,而自己则以推其气而推杜,特别指出了杜乃是以气胜。
(3)从苏到黄所探讨出的是从韵到法,是寄希望于陶与杜的完美结合,而自己则认为陶以味,真正的韵在于古诗十九首与陈思王。而杜甫正是以气传承此韵的。
毫无疑问,这里他从韵与气两者相统一来推曹、杜就不同于江西诗人以法度为中心范畴的学杜;从亲古诗、曹来推杜,亦不同于苏轼、山谷从亲陶而推杜的思路。从宋代审美思潮的展开历程来说,这些均应是重要的信号,其目的在于指给世人应从一个新角度来重新阐释杜甫,而其深层意蕴则是要从言志角度而达于儒家诗教正途。从宋诗发展史我们知道,苏轼联结韦柳推渊明,黄庭坚标举与杜甫结合推崇渊明,而张戒这里以杜与子建相对举、比较,⑤再次重新确立讨论诗歌境界的背景与问题域,这样做其目的非常明确,即是要挖掘出杜甫、子建与风雅的内在关联,从而达于呼吁诗教以呼应道学。⑥要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宋代诗学思想表现出与元文人不同的审美新动向。当然也应看到的是《岁寒堂诗话》也标举陶诗,只不过他对陶诗推崇并没有超出苏轼以来所建立的审美角度与涵容。
其实,简单地说是新动向还不足以把握张戒的心理真实。阅读《岁寒堂诗话》会发现张戒在此有着浓郁的杜甫情结,他推杜甫是建立在严谨的逻辑理路中的,这个理路至少有三个层面:
首先在张戒看来,杜甫独得了“删诗之旨”。⑦他的理由可略之如下,即认为杜甫:
(1)有高远的情怀。张戒曾以登高这一题材切入,罗列了章八元、梅圣俞、苏东坡、刘长卿、王安石等人有名的登高诗句,在比较中,指出杜甫有“超轶绝尘而不可及”的高远情怀,并结论道:“人才有分限,不可强乃如此。”不难看出,这里所谓的“人才有分限”,最主要是就诗人的情怀而言的,而不仅是在说才学的高低。[2]455
(2)有特立的担待意识。张戒从“思无邪”“诗言志”的诗学观反观和区分了“专学子美”的黄庭坚与子美本身的创作,认为山谷虽以学杜,但其诗“读之足以荡人心魄”,而杜甫诗的效果却与之不同,读之“使人凛然兴起,肃然生敬”,达到了诗序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先王”或说圣人之旨[2]465。这里所透露的应就是对杜甫担待意识的发现与肯定,而这种担待意识不仅是张戒生活于其中的时代所需要的,也是张戒在诗歌审美领域对道学思想的呼应和发挥。在对杜甫《可叹》诗的论述中,张戒更进一步感慨杜甫标举的这种担待意识说:“夫佐王治邦国者,非斯人而谁可乎?”[2]475
(3)有“下食”“高飞”的忧患意识。张戒对《晴》的论析中,突破了一般创作审美心理问题,他认为诗人对“目前之景”的审美把握或云“取物”,根源于“素所蓄积”的意识内容。所以,从这首诗“子美之志可见矣。”张戒分析其志云,“‘下食遭泥去’,则固穷之节,‘高飞恨久荫’,则避乱之急也。”[2]474也即是杜甫始终将审美结构安排至执著与超越的张力之中,如果说安史之乱前后诗人们的此类诗均弥漫着忧患意识,那么杜甫的独特性在于个中更充溢着天人情怀。
其次,在《岁寒堂诗话》中张戒专门思考了杜甫为什么会获得“删诗之旨”,张戒以为杜甫所以能获得的原因在于:
(1)笃于忠义之气,心有社稷。其卷下“哀王孙”条云:“观子美此诗,可谓心存社稷矣”[2]467;“可叹”条云杜甫“忠义之气,爱君忧国之心,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2]474
(2)出于真诚之心。在这一点上张戒特别比较了杜甫所不同于江西的为文造情、专以用事押韵等。他说:“子建李杜皆情意有余,汹涌而后发者也。刘勰云:‘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若他人之诗,则为文造情耳。”[2]456他并不否认杜甫用事,但是就创作中的“不知言志之为本”倾向比较杜甫与苏黄并指出:“用事押韵,何足道哉!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2]452这就是说,用事押韵本是手段,若专事之,必然遮蔽诗人真诚之本心,从而使风雅扫地,不能达于“删诗之旨”。
(3)深于经术学养。其卷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云:“至于‘忧端齐终南’,此岂嘲风咏月者哉?盖深于经术者也,与王吉贡禹之流等矣。”[2]467“可叹”条云:“‘群书万卷常暗诵’,而《孝经》一通,独把玩在手,非深于经术者,焉知此味乎?季有知之,子美亦知之,故能道此句,古今诗人岂知此也。”[2]475
总之,张戒认为如果说“诗文字画,大抵从胸臆中出”,那么“子美笃于忠义,深于经术,故其诗雄而正。”[2]459
再次,张戒还特别指出了杜甫获得“删诗之旨”的途径:
(1)“用拙存吾道”。卷下“屏迹二首”条云:“若用巧,则吾道不存矣,心迹双清,纵白首而不厌也。”[2]471
(2)于各种道术留心谨取。其卷下“寄司马山人十二韵”条,张戒云“子美于仙佛皆尝留意”,但又问道“不知其果有得否尔?”[2]472
(3)刻意作诗悟道。卷下“秋野”条张戒把杜甫与韩愈并举说:“杜子美作诗悟理,韩退之学文知道,精于此故尔。”[2]474
从上面例举可见,在张戒看来,杜甫获得“删诗之旨”的一个极明确途径是本着作诗悟道的宗旨,升华所触,于道术而留心;用拙存其道、尤其在于将这一切安排于刻意与执着之中。
二、韵、味、才、气四个批评支点与推杜的逻辑思路
前面所讲,《岁寒堂诗话》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寻找一种新途径来推杜甫。从诗话中不难看出,为了推杜,张戒还以韵、味、才、气为批评支点以整个中华诗为背景把杜甫置于广泛的比较之中。张戒在此目的也很明确,即是要通过比较更进一步明确杜甫的独特性,通过比较找出江西诗派对杜甫推崇的短视。
首先,张戒正面指出在中华诗历史上曹子建韵不可及,渊明味不可及,太白才力不可及——但他们均有所偏至;而自己之所以推杜,在于杜甫“气吞曹刘”,“微而婉,正而有礼”,“乃圣贤法言,非特诗人而已。”总之,“意气有不可及者,杜子美是也。”[2]452在张戒看来,这种“意气”不仅使杜甫超出了上述其他各家,而且其气“非特诗人而已”,从而使杜甫的人格及其诗境中包蕴了圣贤涵容。
杜甫的这种独特性若从诗情与形式关系来说,应是“特在一时之情味,固不可预设法式也。”[2]453就诗情与诗的意象来说,张戒以为:“近世苏黄亦喜用俗语,然时用之亦安排勉强,不能如子美胸襟出也。”[2]451就诗之情感所生来说,张戒云:“子建李杜皆情意有余,汹涌而后发者也……若他人之诗皆为文而造情耳”[2]456,就境界来说,杜甫之诗因其“非特诗人而已”的圣贤涵容,故有更穷高极远之趣。
其次,在《岁寒堂诗话》卷上,张戒本着此种思路还把杜甫和其他各家诗人间的比较做过更广泛陈述,毫无疑问,其目的也是为了把杜甫放到一个更宏大的背景上来肯定他,而韵味才力又是他观测比较的几个切入点和判别杜诗更高的缘由。略举几例其所比较的内容看:
(1)关于刘随州,张戒指责其才短,其云:“人才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强,同一物也,而咏物之工有远近;皆此意也,而用意之工有浅深……刘长卿《登西灵寺塔》……语虽稍工,不为难倒。杜子美则不然,《登慈恩寺塔》……不待云‘千里’‘千仞’而穷高极远之状,可喜可愕之趣,超轶绝尘而不可及也。”[2]454-455张戒以为刘随州才短,内涵清,故虽有气,但形式上不能纵横驾驭。
(2)关于元白张籍,张戒认为他们预设诗意,略无余韵:
其云“乐天云:‘说喜不得言喜,说怨不得言怨。’乐天特得其粗尔。此句(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用‘悲’‘愁’字,乃愈见其亲切处,何可少也?诗人之工,特在一时情味,故不可预设法式也。”[2]453又“杜牧之云:‘多情却是总无情,惟有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词意浅露,略无余蕴,元白张藉,其病正在此……。”[2]454
(3)关于王右丞、韦应物,张戒认为他们所得者在韵,所失者在于韵之气:
其云“韦苏州诗,韵高而气清。王右丞诗,格老而味长。虽皆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不无优劣。”[2]459
又云:“韦苏州律诗似古,刘随州古诗似律,大抵下李杜韩退之一等,便不能兼……(随州诗其笔力豪瞻,气格老成)与子美并时,其得意处,子美之匹亚也。”[2]460
(4)关于韩柳
其云:“柳柳州诗,字字如珠玉,精则精矣,然不若退之之变态百出也。”[2]459又“杜子美、李太白、韩退之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喜崛奇之态,太白多天仙之词,退之犹可学,太白不可及也。至于杜子美,则又不然,气吞曹刘,固无与为敌……如‘刺规多谏诤,端拱自光辉。俭约前王体,风流后代希’,‘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乃圣人法言,非特诗人而已。”[2]453张戒以为柳不及韩在于不及韩之气力,在唐代从气力上说,只有韩愈可与杜甫相比,但仍不及杜的“气吞曹刘”而有韵,韵与气完美结合。
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还谈了杜牧、李贺、李义山、温庭筠,他们在杜甫的门庭前各有所短。其云:“杜牧之序李贺云:‘骚人之苗裔’。又云‘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牧之之论太过。”[2]462他认为李贺“以词为主,而失于少理。”对于杜牧,他评曰“牧之专事华藻”,把杜甫与李商隐放在一起比较时,认为在“言近而旨远”方面差强,但意不及也;把杜甫与温庭筠比较时,又认为庭筠“其意无礼,其格至卑,其筋骨浅露”甚至于“与牧之诗不可同年而语。”从上面标举的数条看,或有与杜甫比较者,或未作比较,但不管怎样,我们均感到张戒是以韵味才气等来推举杜甫作为标杆的。换言之,杜甫的独特意义正是在以韵味才气为框架的论述中逐步明晰起来。
通过例举我们还发现,张戒所强调杜甫的气,最主要还在于全面触及了他要标举的气的内涵。比如强调气要大,要正,要有儒家内蕴,内涵要充实。并且是以气为标格,全面推出杜甫,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他得出结论以为杜甫获得“删诗之旨”。
纵览一部《岁寒堂诗话》,张戒以近于讴歌式地指出获此“删诗之旨”的杜甫,充分体现在诗歌行为及诗歌效应上。约言之如下:
从功能来说,张戒以为:
第一,杜甫能诗尽人间兴。张戒通过从语言风格、抒情方式和题材等方面比较了其他诗人“不知一切皆诗”的局限,指出杜甫的不同在于:“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张戒援引杜甫的诗句“吟多意有余”“诗尽人间兴”来概括了杜甫的这种不同。[2]464
第二,杜甫诗特一时情韵,不可预设。既是触景生情,又能海涵宇宙。这在于杜诗通篇出于胸襟。张戒在论及“杜之雄犹可以兼韩之豪”时认为这是因为杜诗是“从胸襟中出也”。[2]453在卷下论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时云:“此与诸葛孔明抱膝长叹无异,读其诗,可以想起胸臆矣。”[2]476
从表现上看,张戒以为杜诗往往具备如下审美特征:
第一,总体来讲,气象廓然。张戒在卷下“江陵望幸”条云此诗“气象廓然,可与两都三京齐驱并驾矣。”[2]472综观杜诗,此一评语亦甚相宜。
第二,具体到不同诗体看,其叙事诗则传神韵,褒贬自现。卷下“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条云,“但直叙其事,是非自见,六义所谓赋也。”[2]466又,“剑门”条云杜诗“不待褒贬,而是非自见矣。”[2]470其咏物诗则“高得其格致韵味”。卷下“江头五咏”条,“咏物者要当高得其格致韵味,下得其形似,各相称耳。”[2]471
三、对山谷学杜的评估
其实张戒用意自己非常明确,我们从他诗话亦能清晰看得出,即是反思江西诗派以来的学杜之弊。换言之,一部诗话张戒对江西诗派前的各家诗评论尽管思路飞扬,但均只是此思路铺开的背景,彻底反思江西诗派的不良尊杜习气以达于呼吁走上尊杜正途才是张戒的目的。按照北宋世俗普遍的说法,杜诗到山谷而光大,此在张戒并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山谷并未得杜甫之髓。
张戒首先指出杜甫高于山谷的地方其实还有很多,比如:
(1)山谷不如杜甫的“吟多意有余”“诗尽人间兴”,“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2]464
(2)山谷不如杜更深知诗以咏物为工,言志为本。
(3)杜甫以气为主,“对景亦可,不对景亦可”。[2]468他的过人处在于将天下情景尽笼在浩气之中。
其次张戒指出,与杜相比,山谷:
(1)不知真源,不明真源。
(2)专以用事押韵。
(3)为文造情。
因此在张戒看来山谷与杜甫相比有一个雅俗之别,有一个境界高低之别。
再次,在做了这些区别后,张戒又以“思无邪”从整体境界上概括出杜甫高过山谷处。张戒以为,杜诗思无邪,不落邪思;而与之相比,鲁直则邪诗之尤者,读之足以荡人心魄。⑧杜甫诗有可学者,有不可学者,学杜非得明白此意不可,山谷正是有此糊涂,被张戒嵌上“扫地矣”之誉,而这些都应是世人理解山谷学杜所必须要知道的。
四、“可叹”一条的张戒之意与厚重性
《岁寒堂诗话》最后有“可叹”一条,在本文看来,既可以看成是张戒对杜诗思考的总结,亦可以看成是他以杜诗为平台寄在本诗话中的深层意蕴,是从强调“删诗之旨”的高度而寄期望于自己的诗话能裨益时代;这一点张戒自己是非常明确的。
其云:“观子美此篇,古今诗人,焉得不伏下风乎?忠义之气,爱君忧国之心,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言之不足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其词气能如此,恨世无孔子,不列于《国风》、《雅颂》尔!”[2]474-475
本诗话写在两宋易替之际,由此不难看出有浓厚的历史感与杜甫情结。首先本诗话中浓厚的南渡意识有所谓荆棘铜驼之悲。前面讲过,如果说张戒的意义在于以上面的种种比较为基础,努力超越于江西诗派诸多关于杜诗的议论,从一个崭新的角度,重新解读了杜甫,那么张戒的成功在于努力抓住少陵所包含的有益于自己时代的特点。《岁寒堂诗话》卷上云:“韩退之之文,得欧公而后发明;宣公之议论、陶渊明柳子厚诗得东坡而后发明;子美之诗,得山谷而后发明。”[2]463这样一结论张戒一方面承认其诚然,一方面又指出杜诗《壮游》、《北征》、“眼枯却见骨,天地终无情”此等句是子美诗中不可学而山谷没能领会的。而这正是张戒要发挥杜诗的角度及超越江西诗派的地方。
其次,若再联系一下江西诗派来看,张戒创作此诗话时已是一片标举江西诗派的氛围,张戒以独标子美所涵容的删诗之旨的特异处,在于找寻超越江西诗派而达杜的新途径,这也是其具有历史感的所在;如果说江西诗派强调胸次,那么张戒特别能从儒学意义与主体胸襟间关系的角度,找准杜甫气的涵容,其云:“诗文字画,大抵从胸臆中出,子美笃于忠义,深入经术,故其诗雄而正。”[2]459只要仔细思考一下,就不难知道这两方面应当就是张戒推杜,绕开江西而推杜的独特成就。如果说在宋学的背景上,一代诗人均注意了主体的性情,那么张戒的意义又在于特别注意到了为诗主体性情之正。如果说在宋学的背景下,一代士人均以推韵而雅致,那么张戒的意义在于因强调气而呼吁雅致以致于浑厚。虽然在此张戒没有对山谷做“同情的了解”,看不到山谷对少陵阐释的成功处,亦因此就失之偏颇,不无遗憾。
张戒在卷下用上述标准再聚焦杜甫,其观点思路应该说是对卷上的补充,如果说卷上是理论的建立,那么卷下则是理论的运用,而此运用过程其总的思路就是想更明确从此而推出尊崇杜甫的新思路,最终达于通过杜甫弘扬出儒家言志内涵的目的。在本文看来,张戒此作的目的从根本性上说,起着呼应理学在易代之际的作用。
再次,张戒的本诗话问世时,理学已经成熟,理学家各派的思维已经纷纷进入了第二阶段,即向审美转型升华。山谷与其师苏轼,从道学角度说,均是蜀学,是道学的一支。在笔者看来,苏轼对道学的贡献,除了建立蜀学外,还在于把自己的道学成就向审美方向转移。⑨山谷作为苏轼的门人,终于与苏轼一起确立了属于蜀学的审美旨趣,建立了既相互关联又各有特征、所长的审美模式。这其中,苏轼发掘陶诗,找回从陶渊明到韦应物、柳宗元间远韵;山谷以忌俗、尖新、胸次寄期望于杜甫与陶潜的完美结合。
对于这一点,张戒不是不知道。《岁寒堂诗话》更是致力于指出自己与他们的不同,即从“删诗之旨”来阐释杜诗,从《诗经》、《古诗十九首》、曹子建来归纳杜诗的传承。在张戒看来努力实践这两方面才是杜甫的价值所在。
最后,一部《岁寒堂诗话》张戒想要得出的结论是杜甫独得了删诗之旨,这一点不仅是苏黄没有强调的,也是杜甫高于渊明,不同于李白、韩愈等的地方。而世人所不知之者亦正在此,张戒云自己所要刻意强调的正在于此。
若准确把握张戒这种学杜的价值何在?我们认为应将《岁寒堂诗话》与《沧浪诗话》联系起来看,两大诗话共同之处在于均欲致力于超越江西诗派,而其成就则均是于江西诗人的法式、趣味之外,以所标举“气象”“言志”,真正达于了超出江西诗派建立起知杜、学杜、崇杜;知气象、感悟气象,进而知唐、学唐、从一个新角度向唐人看齐的新内涵。我们认为,这无论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在理学面临新挑战,在江河日下之时,正好均起到与道学相呼应“为天地立心”的理论意义。这就是说,张戒、严羽的创造性正在于从诗话的角度表现出他们自己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儒学立场,表明儒学在此时的新转向、新渗透,儒学在新背景之下其向审美层面的升华;也同时意味着体味唐诗、体味杜甫于江西诗派以外新开局的初步形成。
[1]郭绍虞.宋诗话考[M].北京:中华书局,1979∶55.
[2]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注释:
①这可能包涵了汉宋学术旨趣上的差异。宋代道学家表现出对诗文排斥的思想:如伊川先生答“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云:‘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又答“诗可学否”曰:“既学时须是用功方合诗人格,既用功,甚妨事。古人诗云:‘吟成五个字,用破一生心。’又谓‘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此言甚当。”并引杜甫为例云:“且如今言能诗无如杜甫,如云:‘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如此闲言语道出做甚。”参《二程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90、291页。
②明清之际,王船山在其《古诗评选》、《唐诗评选》中也大力倡言古诗十九首与曹植为中华诗歌的正脉,并在此意义上推介韦应物,但与张戒有所区别。两家相互比较,思路会更明晰。关于王船山的观点,可参看张兆勇《船山选韦应物五古评释》一文,载《船山学刊》2012年第2期。
③如张戒也认为“子美之诗,得山谷而后发明”,但通过例举杜诗,否认“鲁直得子美之髓”。参《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第463页。
④黄庭坚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人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参《答洪驹父三首》,《山谷集》卷十九。钱钟书先生以为这是黄对杜诗最醉心的地方,是他最有影响的诗文议论,“也算得江西诗派的纲领”。参《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97页。
⑤杜甫《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有云:“甫昔少年时,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杨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⑥钟嵘《诗品》卷上云:“魏陈思王植诗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出今古,卓尔不群。”
⑦他在对李杜的比较中这样指出:“杜子美李太白才气虽不相上下,而子美独得圣人删诗之本旨,与诗三百五篇无异,此则太白所无也。”见《历代诗话续编》,丁福保辑,中华书局,1983年,第469页。
⑧“鲁直虽不多说妇人,然其韵度矜持,冶容太甚,读之足以荡人心魄,此正所谓邪思也。”见《历代诗话续编》,丁福保辑,中华书局,1983年,第465页。
⑨此处可参阅张兆勇著作《苏轼和陶诗与北宋文人词》(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一书中的有关论述。著者以为,到元时代,道学家实现了将道学成就向审美领域的软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