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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主义观照下的新历史文本——胡丘陵长诗论

2013-08-15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丘陵长征红军

刘 云

自从2003年胡丘陵的长诗 《2001年,9月11日》问世,长诗写作这一 “危险的”①旅程就成为胡丘陵诗歌创作的重头戏,之后更是佳作迭出,《长征》 (2007), 《2008,汶川大地震》 (2009),《拂拭岁月:1949-2009》 (2009)相继完成,并在诗歌界产生非常大的影响, 《2008,汶川大地震》获得第四届 “毛泽东文学奖”,2012年6月, 《胡丘陵长诗选》荣获首届 “湖南省文学艺术奖”,胡丘陵的诗作也被谢冕、蓝棣之等著名诗歌评论家称为 “后政治抒情诗”或 “第三代政治抒情诗”的典型代表。综观胡丘陵四部长诗作品,我们不难发现他对于重大历史题材的偏爱,但是正如新历史主义所认为的那样,“文学并不是被动的反映历史,而是通过对这个复杂的文本化世界的阐释,参与历史意义创造的过程,甚至参与对政治话语、权力运作和等级秩序的重新审理”②。胡丘陵的长诗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一种对于历史的重新诠释与建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用自己的诗歌创作重新书写一套迥然不同的历史文本,而是指他在面对和处理这些宏大的历史题材时,以一种更具普世价值的人道主义观念重新观照这些政治历史事件,从而为我们重新触摸这些历史,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也带来一些不同的感受。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反英雄的英雄

在 《长征》这样的战争题材诗作中,如何表现这一宏大的历史题材确实是考验一个诗人写作能力的重要方面。尤其是红军长征的故事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如何用诗歌语言构造出一个超越普通民众一般认识的 “长征”,创作出不仅具有认识意义,更具有审美价值的 “长征”,是诗人必须要面对的艰巨任务。毛泽东 《长征》七律中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的诗句为长征以及参加长征的红军定下了壮烈、雄伟的基调。后来者在表现长征和塑造红军形象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沿着这一道路前进,我们熟知的红军形象乃至后来出现的革命英雄形象往往陷入一定的模式:他们一般都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有钢筋铁骨般的英勇气质,有不惧艰难、不畏生死的壮烈豪情。他们要么运筹帷幄,要么身先士卒,要么大公无私,要么舍生取义,他们具有大多数人所缺乏的超越日常生活的一种特质,成为可供后人瞻仰的精神高地。应该说,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潜藏着一定的 “英雄情结”,但是我们这种情结所崇拜的其实只是前面所述的种种英雄品格,这种英雄品格 “是一种超时间的本质”,而不是指某个具体英雄人物的 “世俗人格”③,因此大家对英雄品格的指向往往是集体主义的超越式的,而非个人主义的世俗式的。这就容易造成作家只关注笔下英雄人物的超越性品质,而忽略其作为普通人的世俗人格。有一首描写红军的诗格外典型,诗里这样写道: “红军都是英雄汉/赤胆忠心铁脚板/拖不垮,打不烂,/追击敌人好比猛虎下了山!”④这种 “高大全”的英雄形象往往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愁苦病痛,只知有公,毫不为私,有英雄主义的激情,却少了作为普通人的温情。

胡丘陵对 “英雄”的体认显然要更为切合实际,也就是说,每一个英雄人物的出现,都不是纯粹超越式的,也不是纯粹世俗性的,而是基于普通世俗人性的基础上,在某个关键时刻绽放出超越式的英雄品格,是人的某种信念或者潜力的超常发挥。这种英雄观在胡丘陵的诗作中有非常明显的体现。在他的诗作中,既表现了英雄在特定时刻所迸发出的崇高品格,也通过日常细节想象与描写为我们表现了英雄作为普通人的世俗性,崇高品格也许可以为读者创造庄严的美感,世俗性带来的烟火气息也自有其动人之处。最典型的莫过于 《长征·毛泽东》中的毛泽东,他既是那个胸怀天下、挥斥方遒的领导者,有着 “霸气”与 “牛气”,“全中国都被他写红了”,也是 “贺子珍的丈夫”,“是两人在同一条道路上行走/却不能经常见面的丈夫/是同样的队伍里,却不能/享受同样伙食待遇的丈夫/是为了千万个穷人的孩子,不得不/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两个/送给穷人做孩子的丈夫”,“毛泽东也有生病的时候/因为他也是凡人的体魄”。这首诗把这位拥有过人智慧的红军领导人的世俗一面表现得真切动人。

在表现一般红军英雄的时候,胡丘陵也突出他们作为普通人的一面。胡丘陵诗歌中的英雄面对冰冷的铁索,面对严酷的雪山,面对敌人的追击,可以不顾自己的生命,毫不畏惧,但是钢铁汉子坚强的外表下也会有常人的恐惧,也会有柔情似水的心,虽然为了战斗,他们不得不变成“被泪水淬火的钢铁汉子”,但是他们的心却 “系紧在小桥和柳树上”,牵挂着家和心爱的女人(《十送红军》)⑤。在这里,“红军”不再只是一个钢铁集体的象征性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丰富内心情感的独特个体,他们为了保卫自己 “建了7年的家”而走上漫漫长征路。“小桥”和 “柳树”这两个极尽婉约的意象使 “钢铁汉子”的坚硬线条瞬间变得柔软,把英雄红军还原成一个生活中普普通通的男人和丈夫,从而使其更加富有人情味。

胡丘陵对女红军的表现也与以往文学作品塑造女英雄形象时只注重突出其英雄色彩而忽略或者淡化其性别特征不同,他在赞美女红军的英勇无畏的同时,也用极其柔美、抒情的诗性话语突出和强调了女红军的女性特质,在对女红军日常生活细节的表现中塑造出温婉中带着刚强的红军女战士形象。 《女红军》开篇即用 “月季花”意象,诗意地点明女红军的生理特征。这些女红军正当妙龄,但是在 “五彩斑斓的季节”里,她们却只能穿着 “被子弹穿破的衣裙”,把 “本应涂抹在嘴唇上的红色/涂在伤口上”。长征的条件艰苦,“她们在几根绳子挂起的被单里沐浴”。“在月亮与大地之间/闭上眼睛,亲吻那些小鸟/或者吮吸/自己的乳汁//如果树上有只小鸟/她便与孩子睡在一起/那是她不能孕育,或者/不能出生的孩子”⑤。“乳汁”与 “小鸟”强调了女红军的母性心理以及她们因为战争而做出的牺牲。这些日常化的细节想象既写出了女红军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种种无畏与英勇,也还原了红军女战士作为一个平凡女人的生理与心理状态,使红军英雄的形象落实到青春、美好的女性身上,情感抒发更为细腻与真挚,也更加富有感染力。

需要注意的是,胡丘陵诗歌中表现出的 “反英雄”倾向虽然显现出一定程度的对于崇高英雄特质的反拨,比如勇夺泸定桥的廖大勇们 “冲锋时毫无畏惧”,但 “回首这十三根铁索”,却也“开始恐惧”(《泸定桥》)⑤,表现出英雄作为平常人的普通一面,但是这种反拨所体现出的仅仅是诗歌表现重点的不同,也就是说,胡丘陵并不否认英雄精神或英雄行为的存在,只是他更注重深入英雄人物的内心世界,挖掘英雄人物作为一个人、一个平凡人的生命细节,展现其动人之处,这与后新诗潮诗人 “反英雄”的书写策略有着本质不同。后新诗潮诗人在诗歌中所要表现的是对英雄崇高特质的完全消解,所突出的仅仅是普通人的庸常性。这在韩东的 《有关大雁塔》中有非常突出的表现: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为了爬上去/做一次英雄/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或者更多/那些不得意的人们/那些发福的人们/统统爬上去/做一做英雄/然后下来/走进这条大街/转眼不见了/也有有种的往下跳/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那就真的成了英雄/当代英雄/”。在韩东这首诗中, “英雄”的崇高本质被抽空,只剩下一个虚幻的空壳,用以填充人们空虚的内心,其 “反英雄”的反讽意义一览无余。但是消解了英雄的崇高性之后,普通人的世俗性在这首诗中也没有展现出生命的厚重感和美感,生命始终以无意义的形式存在,呈现出无聊的、猥琐的一面。把韩东的诗与胡丘陵的诗一比较便可以发现,胡丘陵诗歌中对英雄人物的表现是双向的,他既崇尚英雄身上的超常品格,也认可英雄作为普通人的世俗性,并且在这种世俗性的展现中体现出对于人的生命价值与尊严的关怀与肯定。也就是说,胡丘陵关注的首先是作为人的英雄,而不是作为英雄的人,并且这个人是有自己独特生命体验和生存价值的个体。这种英雄观一方面使胡丘陵诗歌超越了对于英雄超常人格的过度表现,避免了对英雄形象的塑造陷入豪言壮志的空洞书写或者壮烈场面的刻意描摹,从而更贴近现实生活,还原了英雄之为人的世俗性,比如他诗作中的英雄首先是丈夫、是女人,是活生生的个体,其次才是战士,是英雄。另一方面,这种英雄观也弥补了后新诗潮诗人对于人的生命价值、生存意义的过度消解,展现出生命的珍贵与美好,而英雄的崇高感往往也在美好生命消逝的瞬间所蕴含的悲剧感中得到升华。

二、反道德的道德

在国家、民族、宗教、阶级等意识形态语境之下,道德往往受制于不同集团的利益需求,具有不同的内涵与要求。一国有一国之道德,国家主权、国家利益等等政治话语可以成为压倒其他一切力量的主体诉求,民族与宗教同样如是,并且常常与国家权力互相渗透,交织成一个巨大的思想桎梏,控制人的思想与言行。即使在一国之内,不同阶级、不同团体也可能为了各自目的成为对立的双方。在双方互相争夺的过程中,个体往往被服务于不同集团的道德所左右或者挤压,成为宏大的国家、民族、宗教等等意识形态冲突的牺牲品,而且, “有些信念越是坚定/人比其他动物就更为凶残”⑥,战争中对立的双方尤其如此。

胡丘陵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在诗中他这样写道:“一些人称作英雄/一些人却叫做恶魔/一些人称作壮烈/一些却叫做恐怖。”⑥在面对诸如长征、抗美援朝战争、“911”事件这些重大历史题材时,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意识形态问题,或者做出道德的是非判断。当我们很容易被那些政治或者民族或者宗教情结牵引着,站在道德的所谓正义一方做出诸如 “国民党反动派死有余辜”,或者 “美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判断,甚至目睹 “911”事件中被摧毁的双子楼而幸灾乐祸之时,胡丘陵却忍不住诘问: “是谁,使一些无辜者/成为另一些无辜者/不共戴天的仇人。”⑥他以超越于民族、政治、宗教等意识形态拘囿的人道主义立场告诉我们:“不论战争多么正义/任何炸弹,都不可能/炸出文明”⑥,“即使是圣者/也不应为死亡/感到高兴。”⑥因此,他将关注的目光放到了因为战争或者灾难而失去生命的人身上,他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所有这些消逝了的生命,不管是他们是正义的一方,还是非正义的一方。无论是长征时期国共两党的争斗还是抗美援朝战争时期中朝两国人民对美帝国主义的反击,枪炮下生命的消逝都是让人痛心的。因为,“当中国领袖的儿子/与金日成的战友/站在纪念碑中的时候/美国的小伙子/感恩节不能回家感恩/圣诞节,也不能/见到故乡的圣诞老人”(《三八线》)⑦。更有甚者,“为了这一山石头/两个用不同刺刀刺倒对方的战士/四只鼓胀的眼睛,发现对方是自己的兄弟/一个被抓走的,不得不上战场的哥哥/一个因为哥哥被抓走/毅然上战场为哥哥报仇的弟弟”(《阵地》)⑤。战争的残酷与荒谬在亲人互相残杀的场面中一览无余。

人道主义哲学家科利斯·拉蒙特曾经说过:“人道主义的最高道德目标,就是依靠理性、科学、民主、友爱等手段,去谋求全部人类的现世的幸福。”⑧建立和平、繁荣、自由和幸福的世界是每一个人道主义者共同的心愿。胡丘陵也同样如此。他珍视宝贵的生命,祈求人类共同的和平与幸福,他试图在普遍人性的基础上消弭所有的意识形态冲突,建立一个没有战争、没有仇恨的大同世界。胡丘陵在诗歌中这样抒写着他的理想:“让清澈的河水/都流着牛奶和蜂蜜吧/让坐在坦克上的儿童/都坐在迪斯尼的游乐车里/让揿话报机的小手/敲打电脑/给海洋对面的少女/发出友好的Email/让手中的钢刀/都成为收割的镰刀/让所有的枪声/都变成禾苗拔节的音响/让所有的炸弹/都用开山凿石吧/……让受伤的孩子/既服西药也服中药吧/让所有导弹控制键上的手/都弹一弹肖邦的前奏曲/……诵读 《古兰经》、 《圣经》和 《佛经》的人啊/也读一读中国唐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诗句/让地球村庄的人们/都欢聚在和平的树荫下/共度一回/诗歌的节日/清理好废墟/连同那些可怕思想埋葬”⑨。从这些诗句中,我们能够深刻地感受到胡丘陵对于生命的大悲悯与大关爱。这种关爱超越国界、超越民族、超越宗教等等所有意识形态的限制,是对整个人类幸福的期望,显示出高尚的道德情操。

胡丘陵的诗歌虽然是对道德的重写,但是它所呈现出的意义却与后新诗潮诗人们 “反道德”的书写完全不同。“‘后新诗潮’诗人突破了中国传统道德文化只重生命的社会性而不重它的自然性,只重生命领域的后天性而不重它的先天性的束缚,将生命中的自然性和先天性作为了他们主要的呈示对象”,意在打破传统伦理道德对自然人性的压抑与束缚,从而显示 “传统的道德目的的虚幻性”[10]。但是胡丘陵诗歌的 “反道德”倾向并不是要在诗歌中展示生命的纯粹本能或者自然欲求,更无意否定道德本身所具有的形而上意义,而是要揭露道德在国家、民族、宗教等意识形态话语影响下所显示的狭隘与虚伪。因为意识形态话语中的道德与基于自然人性的慈祥、宽厚、慷慨等等德性不同,是一种人为德性,比如正义、忠诚等等,是 “人为地 (虽然是必然地)由教育和人类的协议发生的”[11],这种人为德性起源于人类的自私本性。这也意味着意识形态中的所谓道德,某种程度上总是为某一个社会群体的特殊利益服务的,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胡丘陵正是看到了这种局限性,才强调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新的人道主义道德观。这种道德观发展了中国传统仁爱思想,摒弃了建基于家庭伦理关系之上的儒家 “亲亲之爱”的狭隘性,交融进西方文化中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是一种全新的具有普世价值的道德理念。胡丘陵的理想与神学家孔汉斯所倡导的 “全球伦理”观念,以及美国学者列奥纳德·斯维德勒提出的基于人类文化共性或者说共同人性的 “金规则”[12],其基本指向都是相同的,最终的目标都是希望实现全人类的幸福。这种普世主义道德理想也许具有一定程度的乌托邦色彩,但是却在对意识形态话语中道德的局限性做出反思的同时,建立起最有助于实现个体生命价值的人道主义道德体系,也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后新诗潮诗歌文本因过分强调人的本能欲求而导致的诗歌精神的萎靡、道德的缺失。

三、反历史的历史

历史是被书写与叙述的历史,国家权力、意识形态都参与了历史的书写过程,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展现在人们阅读经验中的历史形态,但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个人主体都可以通过自己对于历史文本的阐释参与历史建构的过程。这种阐释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国家权力与意识形态操控下对历史的固定表述,建立起自己独特的历史文本。虽然从本质上说,无论哪一位阐释者都不可能完全客观地展现历史,但是,不同的阐释却可以最大程度地反映历史的不同面相,从而更加趋近于客观历史。胡丘陵在面对和处理这些重大的历史题材时,始终以一个阐释者的姿态来审视历史,注重发掘在以往的历史文本中被遮蔽或者掩盖的内容,并且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表现历史、反思历史,以诗歌语言重新书写了一个个历史文本。

《拂拭历史1949~2009》以编年体大事记的方式表现新中国60年的历史。诗人以自己独特的眼光重新检视这60年时光,捡取若干重要关键词予以表现,试图 “传达某种新的经验或某种对熟识事物的新颖的理解,或者表达某种我们经历过但无法言传的东西”[13]。这其中,诗人还发现了许多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中没有记载的内容。比如《1975,张志新》这首诗,诗人以饱含深情的笔墨赞颂了在文革中因为坚持发表自己独立见解、批评错误路线而被残害的张志新这样 “一位面对死亡/也要捍卫真理的女人”。诗人在歌颂张志新的同时,也以沉重的笔墨反思了 “文革”的谬误。诗歌以一种独特的历史反思的视角为张志新这位多年来被遗忘的始终坚持站在真理一边的女性树立了一座 “不朽的丰碑”。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胡丘陵的人道主义情怀使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关注的目光投注到历史中的人身上,他关心人本身的生存境遇远大于关注历史本身。也正因为如此,在回望历史时,胡丘陵对于关系到人民福祉的科技、民生的重大事件更为关注,在他的诗作中,政治话语常常让位于民生话语。比如在 《拂拭历史:1949~2009》中,诗人叙述了 “中国汽车”、 “杂交水稻”、 “银河计算机”、“北大方正”、“中国互联网”、“农业税”等等科技、民生事件。科技的发展既能够改善民生,又体现着中国综合国力的发展。但是科技的发展有时也是双刃剑,比如他在叙述1997年的历史时,没有浓墨重彩地表现香港回归这一让中国人扬眉吐气的重大历史事件,而是选择世界第一只 “克隆羊”予以关注,并且通过克隆羊DOLLY引发对科学技术双面性的反思:“难道温柔与残暴/必然会是一对孪生兄弟/当火药取回奠基的石料/火炮便将迷人的家园粉碎/当帆船掀动美丽的渔歌/战舰便撕破了海岸的沉寂/当飞机载着梦想升上天空/却又将无数生命打入地狱/DOLLY,你难道是/一株美丽的罂粟”,在这样的反思中诗人得出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类自己”的结论,引人深思⑦。

应该说,历史原本就不是铁板钉钉的一块,而是历史阐释者主观选择的结果。至于选择保留什么、抹去什么,则取决于特定历史阐释者的思想与眼光。虽然在多数情况下,历史总是成为为强者歌功颂德的文本,弱者常常被忽略、被遗漏,但是对一个人道主义者来说, “人的宝贵与尊严”是最核心的价值[14],不管是强者还是弱者,生命都同等重要。因此,在胡丘陵的诗作中,无论强者与弱者,胜利者或者失败者,他们都是一样需要被关怀的生命存在,弱者尤其如此。所以在原本的历史文本中被忽略的、被遗漏的那部分弱者,比如长征中为数极少的女红军,或者那些掉队的红军,胡丘陵都予以特别关注、寄予深厚同情。他在诗中写道:“因为伤病,或者迷路/一位士兵,找不到自己红色的队伍。”在长征的队伍中,这些红军没有跟上大部队前进的脚步,便也无法享受胜利带来的荣光,甚至只能被人遗忘。但是这些掉队的红军虽然没能坚持到最后,他们却也曾用自己的生命走过一段无比艰难的时光,也曾为红军最后的胜利贡献过自己的力量,他们不应该就这样被无情地抛进历史黑暗的角落。胡丘陵以自己独特的眼光从历史的尘埃中发掘了这些被掩盖的红军孱弱的身影,感受到他们悲哀的心境,重新使人们感受到他们伤病身躯掩盖下的人性光芒。在 《闪闪的红星》中,胡丘陵还将关注的目光投注到那些在长征路上出生的孩子。这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大多刚出生就被送了人,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在以前歌咏长征的诗歌中也从未曾有过他们的身影,因为他们只是长征的副产品,是一群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但是胡丘陵没有忽略他们作为英雄后代的特殊身份,在对他们的诗性观照中发掘出他们生命里负载着的沉重的忧伤,以及被寄托着的深厚的希望,体现出胡丘陵对历史独特的思考与表现。

这种独特性在长诗 《2008,汶川大地震》中也有集中体现。在这部诗作中,胡丘陵没有着重表现政府在抗震救灾过程中的成就,而是把更多的诗句倾注到灾难中的个体身上,从对每个人生存境遇的关怀出发,描写与抒发灾区人民的受难历程,同时也抒发了诗人自己面对灾难及生命陨落时那种不可抑止的悲悯与哀伤。在这部诗作中,我们很难见到其他许多地震诗歌中那种旨在给人以希望的浪漫主义结尾,悲剧总是以最赤裸的面貌展现最残酷的现实,如: “集体的无能为力/不论歌唱得多么美丽/那条锯掉的腿不再是一条腿/那条锯掉的胳膊/不再是一条胳膊/那个重建的家园/也不是过去的家园/……一双双手不知道抓住天空还是抓住白云/抓住的只是生命的沙粒/从指缝间/慢慢漏尽。”[15]这种对灾难的直面书写卸去一切集体温情对个体悲剧性的冲抵,在对生命真相的直视中书写个体无法弥补的伤痛。总之,胡丘陵 “没有将灾难死亡直接美化至抗灾精神的 ‘升华’,从而赢得了诗歌意味和话语方式的深度与感染力”[15]。

综上可见,虽然胡丘陵以历史阐释者的姿态重写历史,但是他并不是要否定历史的本质,或者割裂现实与历史的联系,以自己任意性的阐释表达历史的虚无。恰恰相反,他非常注重表现历史与现实的深刻关联。他所反对的只是原来的历史叙述中 “大”历史话语对 “小”人物个体的遮蔽与漠视。这可以说是胡丘陵一直以来的创作态度。胡丘陵在创作长诗 《长征》时曾经有这样的设想:《长征》要 “展现生命在不同环境下的生长与消亡,力求写成一部生命史诗;……它更多的是深入不同人物的心灵世界,力求写成一部精神史诗”⑤,在我看来,不仅仅是 《长征》,胡丘陵的四部长诗都贯穿着这样一种思想,即诗人所要表现的历史是 “人”的历史,是由不同个体不同的生命体验组成的有血有肉的 “生命史诗”,所以他一反以往仅注重宏大政治话语的历史书写,而是将更多关注的目光投向那些曾在历史中存在过的个体,抒发他们的痛苦与哀伤,展现出鲜明的人道主义思想特色。

总体来说,相对于五六十年代以及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的政治抒情诗创作而言,胡丘陵的诗歌显然更加远离政治等意识形态话语的影响,更具文化与思想包容性,也更注重对个体经验的书写。这种视野与胸怀是我们这个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在诗人身上的反映。我们可以从诗人与历史的互动过程中,更深刻地感受到历史与当今现实所形成的某种张力。毕竟现代总是与历史密切相关的,人们对历史的阐释与表现总要以当代思想文化的开展为指向,或执意于当代思想对于历史文本的渗透,或着眼于历史意义对于当代思想的启示,因而历史、文学与社会于无形中构成了一种互相阐释的意义场,而作者便处于这个意义场的中心,并决定着这个意义场最终所呈现出的实际面貌。虽然胡丘陵的这几部长诗对于历史的观照与反思,或者对于灾难面前生与死的思考在有些时候还有待升华,但是诗人的人道主义立场使他对历史的诗性书写最终都指向对人的生存境遇的关怀,这也使得他的诗歌具有了超越历史时空的现代意义与终极价值。艾略特曾经说过:“真正的诗不仅经受得住公众意见的改变,而且经受得住人们完全失去对诗人本人所热烈关注的问题的兴趣。”[13]我想,也许有一天人们不会再对长征、汶川地震、 “911”这类问题感兴趣,但是,胡丘陵在他的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超越性的人道主义情怀已足以使他的诗作经受住时间的考验。

注释:

① 胡丘陵:《2001年,9月11日·跋》,北京:台海出版社,2003年,第74页。

② 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83页。

③ 西奥多·H·加斯特:《神话和故事》,[美]阿兰·邓迪斯编:《西方神话学读本》,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4页。

④ 李安葆编: 《长征诗歌选》,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91页。

⑤ 胡丘陵: 《长征》,北京:昆仑出版社,2007年,第4,93-94,39,14,113页。

⑥ 胡丘陵: 《2001年,9月11日》,北京:台海出版社,2003年,第59,48,10,52,58页。

⑦ 胡丘陵:《拂拭岁月:1949~2009》,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第6,103页。

⑧ 科利斯·拉蒙特:《人道主义哲学》第六版导言,北京:华夏出版社,1990年,第4页。

⑨ 胡丘陵: 《2001年,9月11日》,北京:台海出版社,2003年,第71页。

⑩ 赵小琪:《消解与重构—— “后新诗潮”诗歌对 “本体”的瓦解与重建》,《当代文坛》2000年第2期。

[11]休谟:《人性论》,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523页。

[121993]年,在美国芝加哥世界宗教会议上,由神学家孔汉斯 (HansKung,也译作汉斯·昆)倡导的 “全球伦理”观念得到世界多数国家的响应,并且签署了 《走向全球伦理宣言》。《走向全球伦理宣言》提倡通过宗教、文化的对话交流建立一种 “由所有宗教所肯定的、得到信徒和非信徒支持的,一种最低限度的共同的价值、标准或态度”(孔汉斯、库舎尔编:《全球伦理——世界宗教议会宣言》,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71页),以解决目前存在的全球性危机。《走向全球伦理宣言》的另外一位重要倡导者列奥纳德·斯维德勒 (LeonardSwidler)在 《全球对话的时代》一书中也深入探讨了全球伦理的问题,并且提出一种基于人类文化共性或者说共同人性的 “金规则”,即 “自爱与他爱”(L.斯维德勒:《全球对话的时代》,刘利华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46-49页),都能够带给我们深刻的启发。

[13]艾略特:《诗的社会功能》,《艾略特诗学文集》,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第241页。

[14]科利斯·拉蒙特: 《人道主义哲学》,北京:华夏出版社,1990年,第279页

[15]胡丘陵: 《2008,汶川大地震》,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第73-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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