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谈李贺“鬼诗”与道教文化
2013-08-15金乾伟
金乾伟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中唐诗人李贺,出生于公元791年,今存的240多首诗中,“鬼诗”约占二十分之一,只有十多首:《苏小小墓》、《绿章封事》、《秋来》、《金铜仙人辞汉歌》、《长平箭头歌》、《南山田中行》、《感讽五首其三》、《王墓下作》、《神弦》、《神弦曲》、《感讽六首其二》、《汉唐姬饮酒歌》等。其诗作好用“鬼”、“泣”、“死”、“血”等阴冷痛绝之字,以绝妙的艺术手法精心刻画墓园、尸骨、冷雨、鬼物等死亡阴森的物象,苦心营造了特有的李氏诗歌中的鬼魂世界。李贺凭此获“鬼才”称谓,作品自然以“鬼诗”相称。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有一段名言:“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的(是)灵魂,是灵魂的历史。”[1]2以此可以说,李贺创作的“鬼诗”就是个人心灵的震颤,是对自身生命本质的深切体验。从中看到的是一个天才诗人在特定命运面前的痛苦绝望心灵的投影。故余来明等认为,“鬼诗”“更加关注个体生命和个体情感,全方位地展示纷纭复杂的人世生活,让诸色人等在作品中跃动”[2]。
一、“鬼诗”历史语境中的批评
关于李贺“鬼才”、“鬼诗”历史语境的批评脉络,追溯梳理中国大量的批评文献可以发现,早在晚唐就有人把李贺与“鬼”联系在一起了。号称“小杜”的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中浮想联翩:“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3]12批评史上鬼论之言由此引出。鬼,说文释为人之归也,即人生命结束的归宿,也就是死亡后的形态。有史以来,涉及“鬼”都有一种神秘色彩言之不尽。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承李商隐《李长吉小传》道:“忽疾笃,恍惚昼见人绯衣驾赤虬腾下,持一板书,若太古雷文,曰‘上帝新作白玉楼成,立召君作记也。’贺叩头辞谓母老病,其人曰:‘天上比人间差乐,不苦也。’居倾‘之’,窗中勃勃烟气,闻车声甚远,遂绝。”[4]59李贺离世也被文人渲染上一股神秘的鬼神色彩,惯用的浪漫手法倒也符合诗人的行为身世。
宋代对李贺“鬼才”的评论比较全面,并把李贺“鬼才”、“鬼诗”并行作为一种审美价值看待。宋祁继杜牧之后对两个天才诗人作了形象的对照:“太白仙才,长吉鬼才。”[5]20“鬼才”之论自此跻身到大诗仙李白的同一行列,使原先停留在风格怪异的表层研究一跃上升为深层审美的批评:以文学本体的视角对李贺自身品行和诗歌艺术价值作了相称的回应。钱易在《南部新书》卷丙中借题发挥:“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李贺为鬼才绝。”[5]21这大概是从传统天地人三才观演化为“天地鬼”三诗观。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生动地说:“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6]178并对此作了理论上的补充:“太白仙才,李贺鬼才。然仙诗鬼诗皆不堪多见,多见则仙亦使人不敬,鬼亦使人不惊。”[3]22诗评家将李白和李贺两个风格人品相异的天才诗人对列,点评恰到好处。自此,“鬼才、鬼诗”竟成为后世较有影响的批评范式。
及至金元时期,评论家论及李贺诗虚妄的特征,也是体察到“鬼诗”的艺术手法。范椁在《木天禁语》中云:“张籍、王建为近体,次之;长吉虚妄,不可效为;岑参有气,惜语硬,又次之。”[5]83明代李维桢在《李贺诗解序》中有了发展:“世目李太白仙才,李长吉鬼才,窃谓非定评也。陶通明博极群书,耻一事之不知,曰:‘与为顽仙,宁为才鬼。’贞白在仙传中灼然者,而所著作,未能上方供奉,下越奉礼,然则才鬼岂易言哉!”[5]198这里再次肯定李贺作为“才鬼”的特有地位。胡应麟干脆称赞李贺是“鬼仙”,余扬以后学者更是把李贺列为唐朝三大诗人:“杜甫为圣,李白为仙,李贺为鬼。”[5]209大胆创造了东方诗人“圣仙鬼”艺术王国的膜拜谱系,也是又一次对李贺“鬼才”、“鬼诗”大胆创新的自觉评价。
清代高度重视审美境界。崔季韫一语道出李贺诗“鬼”的特点:“宋景公诸公在馆中评唐人诗,曰:‘李白仙才,长吉鬼才。’而杜牧之乃有牛蛇之喻。不知鬼者,不其幽昏无声,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耳,非遂谓其真鬼也。若是,则《玄怪》、《树萱录》,俱得先长吉矣。”[5]246对此,朱轼在《笺注李昌谷诗集序》感叹不已:“原世之读长吉诗者,各以己之精神迎之,亦将各得一长吉焉。若以其瑰玮离奇,骤难通晓,而曰是鬼也,弗如仙也,吾恐谪仙之清新俊逸,亦非浅人所能窥其微者矣,岂独太常奉礼称冤已哉!”[5]281贺裳亦曰:“长吉、义山皆善作神鬼诗,《神弦曲》有幽阴之气;《圣女祠》多缥缈之思。”[5]375叶燮在《原诗》中也提到李贺语句独特:“李贺鬼才一,其造语入险,正如仓颉造字,可使鬼夜哭。”[7]604这是他们从意旨、风格、用语等方面作了审美意义上的探讨,也是对李贺敢于开拓艺术创造力的体认和赞叹。
现当代学者突破文学政论思想的藩篱,从诗歌本体和审美创造方面予以重新审视。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说:“牧之序昌谷诗,自‘风樯阵马’以至‘牛鬼蛇神’数语,摹写长吉诗境,皆贴切无溢美之词”[8]47。肯定了“鬼才”、“鬼诗”之诗歌艺术本来的价值所在。袁行霈先生亦强调李贺诗歌风格是“全新的创造”,对比“元白、韩孟、韦柳都不过是从风格上作了局部的调整”,而肯定李贺“作了非圣人也非仙人所做的工作,难怪被称为鬼才了”[9]310。刘衍在《李贺诗传》中指出:“我们不能忽视它们在美学上的卓异成就;尤其不能根据这类作品的表面现象,笼统地给诗人加上一个‘鬼才’的尊号,从而有意无意地一笔勾销了他的这类作品、甚至全部作品的‘人’的意义、‘人’的思想感情。”[10]160大浪淘沙,历史公平地给予了李贺该有的诗人地位,学界也自发地回到文学本体、回归了文学是人学的审美维度,给予李贺本人和作品高度一致的美学评价。
二、道教文化对“鬼诗”的影响
李贺生活在道教盛行的中唐,深受道教文化的影响。在体弱多病、死亡阴影挥之不去的情况下,世俗的偏见和同辈的妒忌,沉重压在诗人身上。鉴于父亲李晋的名讳连参加进士考试的机会也被剥夺,李贺从政的道路从此也就堵死了。“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南园十三首》其六),这一打击,给李贺敏感的心灵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创伤。“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泉卢”(《示弟》),“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尘世无法满足诗人“修齐治平”的建功理想,也就只能寄托、向往仙界天国的神秘力量了。从李贺的诗作中,可以看到道教思想对李贺的熏陶浸染是多方面的。
第一,受时代环境的影响。道教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到唐朝已成气候。特别是李渊、李世民,因唐朝新立需要舆论、人心的凝聚而倡导道教;至唐玄宗时以朝廷名义将《老子》册封为《道德真经》并亲自注疏,还将崇道纳入科考,一时蔚为风气。李贺处于这样的时代,他诗中经常写到的各种神仙就是道教的,如“下母”、“杜兰香”等;还有道教常用的炼药之物,如“桃胶”、“琥珀”、“硝”等。从这很容易看出道教文化对李贺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第二,李贺生活的环境也具有相当浓厚的道教氛围。李贺短暂的一生仅在京城长安作了三年奉礼郎,余下大多是在家乡昌谷度过的。此地民风甚是喜好道教,据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河南道一》记载:“福昌县,古宜阳地。……女几山在县西南三十四里”。唐杜光庭《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墉城集仙录》载女几山是道藏中的七十二福地之一,道教神女杜兰香修道飞升成仙处,山上有众人朝拜的兰香神女庙。李贺在《昌谷诗》中也写到兰香神女的仙迹:“高明览玉容,烧桂祈天几”。在《兰香神女庙》诗中,他细致入微、传神地描写了兰香神女的美丽:“密发虚鬟飞,腻颊凝花匀。团鬓分蛛巢,秾眉笼小唇。弄蝶和轻妍,风光怯腰身”;“踏雾乘同归,撼玉山上闻。”家乡昌谷浓郁的道教文化氛围对诗人影响之深显而易见。
第三,道教友人的影响。唐时文人士大夫应李氏皇权崇信道教的召唤,喜好炼丹祈求长生。白居易《思旧》诗就曾说:“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决,终日断腥擅;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棉。”李贺生活在崇尚道教的中唐,年少时诗人更是追逐时尚,结交了很多道教中人,如其诗《绿章封事》中的吴道士、《罗浮山人与葛篇》中的罗浮老仙等。与李贺情意深厚的友人中,不能不提的是韩愈,他因坚决反对唐宪宗迎奉佛骨而名动朝野并招致贬官“路八千”的潮州,没想到竟然也难脱俗,迷于炼丹服食。据宋代陶榖《清异录·药品门·火灵库》载:“昌黎愈公晚年颇亲脂粉,故事服食用硫黄末搅粥饭吠鸡男,不使交,千日烹疱,名‘火灵库’。公间日进一焉,始亦见功,终至命绝”。服食此类丹药的目的是成仙,期冀打破有限的时间和地域的限制,换取时空的无限和永恒。李贺《天上谣》就是一首表达自由往来、富足意满、青春常驻、飞升天国后的人生理想之诗:“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梧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经藕丝裙,青洲步拾兰笤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天国、仙界终不可求,悲剧却不可避免地缠上了李贺。他自小体弱多病,加之聪慧敏感,因避父讳,不得应进士举,被排斥主流政治社会之外,虽贵为唐宗室郑王李亮的后裔,但无皇室的恩泽,家已没落,生计艰难。此种境况让满腹才华的诗人痛苦不堪。但传统士人“立德、立功、立言”的价值观,又让李贺心有不甘,既然没有得到“立功”的机会,那么他只好转而“立言”。写出标新立异、卓尔不群的诗篇,可以说是李贺实现生命价值的唯一途径。于是,李贺拼命写诗,其母谓之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这个内向而又敏感的诗人,交游不广,朋友亦不多,孱弱的体质、早熟的智慧,使他像一个梦游病人似的游荡着,常背着破布袋,寻觅属于他个人的诗句。诗是他的追求、他的寄托,甚至是他的生命。只有在诗歌的天地里,李贺才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呼喊。创新求变的时代思潮,促使诗人不断挖掘新的形式,在题材意境、诗句语言等方面大破大立,从而创造出属于自己风格的新诗。
“鬼诗”就是李贺创新求变的结果,浸染有道教思想的“鬼诗”也是他最具独创性的诗作,使他取得了前人所没有过的艺术成就。
三、“鬼诗”独特的生命审美
首先,其诗极力张扬生命的力度和价值。唐代思想多元,儒、释、道三家并举。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好男儿首先看重的是成就一番大事。即使有人认为,李贺是中唐社会孕育出来的“时代弃子”、“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李商隐《李长吉小传》),但天才诗人不甘命运安排,敏感、早衰的他奋发抗争。诗人也许早有预感他的生命极为短暂(27岁英年早逝),因此在诗中极为张扬生命的力度和价值。李贺有政治理想,也有政治家的敏锐和勇气,他希望通过为国家战死沙场而达到名垂青史的目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有抱负、有才能,满腔热情地把生命价值具体体现在诗歌创作中。尽管带有鬼气,但为国赴难、建功立业的豪情仍溢满笔端:“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春坊正字剑字歌》);有义薄云天、生死报国的品行,“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雁门太守行》)。叶葱奇评《雁门太守行》云:“……意境非常苍凉,语气非常悲壮……。”[11]26《中晚唐诗扣弹集》引杜诏语:“此言城危势,擐甲不休,至于哀角横秋,夕阳塞紫,满目悲凉,犹卷旆前征,有进无退。虽士气已竭,鼓声不扬,而一剑尚存,死不负国。皆极写忠诚慷慨。”[12]381诗作把生命的张力渲染得痛快淋漓。
其次,李贺创新求变,突出诗境诡奇,立意反俗。在李贺的《公无出门》中有这样的句子:“天迷迷,地密密。熊虺食人魂,雪霜断人骨。嗾犬狺狺相索索,舐掌偏宜佩兰客。帝遣乘轩灾自灭,玉星点剑黄金轭。我虽跨马不得还,历阳湖波大如山。毒虬相视振金环,狻猊猰貐吐馋涎。”李贺的绝命诗《秋来》更是给读者最特异的刺激:“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囊。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壮士”是诗人的自称,将要抱恨夭折,使他对生命的爱和恨,对死亡的企望和恐惧都灌输在曾经俾力背负锦囊搜集诗料的自我伤悼中。同样给人以诡谲意境的诗句还有很多,如:“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穴悉鸣飙风”(《神弦》),“强枭噬母心,奔厉索人魄”(《汉唐姬饮酒歌》),“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绿章封事》)等。这些“鬼诗”熔铸词采、突出诗境、立意诡奇,具有鲜明特点。
再次,李贺“鬼诗”的特点还着重体现在艺术意象的塑造上。清人方拱乾说:“乃不知己者,动斥之以鬼,长吉掉头不受也。”[13]45以他鬼诗中颇具代表性的《苏小小墓》为例:“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竹,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苏小小成为后世文人墨客寄寓身世、感慨人生喜好的一个意象。诗中苏小小承担了体味生死、沟通人鬼对话缠绵哀怨的艺术意象,正是李贺个人命运、灵魂痛处的心灵写真,从中也不难找到山鬼“披辟荔兮带女萝”、“既含啼兮又宜笑”的影子。杜牧第一个指出李贺歌诗“盖骚之苗裔也”(张戒《岁寒堂诗话》上卷)。李贺耽于人生忧嗟、视鬼诗为生命的幻觉世界,他不止一次提到对具有巫文化特色的楚辞的偏爱,如“幽咽学楚吟”(《伤心行》)。李贺诗歌的确因袭了楚辞想象瑰丽的风格:“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神娥盖湘水。”(《湘妃》)“鬼诗”的创作正是他渴望走出人生困境,试图用艺术手段实现生命价值——而至人生永存!因此,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指出,李贺对时间主题特别关注:“细玩昌古集,含傺牢骚,时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屡见不鲜。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8]57因为生死之思的时间忧患就是生命忧患,通常表现为人在天地间对宇宙时空无限性、永恒性的敬畏和对自身个体生命短暂的留恋。李贺身体孱弱,预感短寿这种特有的忧患常常反映在他的“鬼”诗中,善于用死亡意象来增强悲壮之美的力度:“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感讽五首其三》),“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同样写鬼火,分别以“圹萤”、“碧火”“鬼灯”精心刻画不同场景酸心刺骨的艺术意象,呈现出变幻莫测、惊骇新奇的审美效果。
李贺生人而作“鬼诗”,处境何其尴尬!他处在既不见容于世人,又自外于鬼的所谓阴阳分而未分的地步:一方面神思鬼想,发前人所未敢发,以致有人竟以“鬼”称之;另一方面人寿未尽,尚留世间,正是这独有的生命体验、精神冲突,使他自创艺术世界对鬼魂世界进行追问,这也就是客体对主体生命意义的审美观照。就此而言,李贺的“鬼诗”是作鬼境、现鬼气,展现了富有独特意味的艺术形式。姚佺在评《感讽五首其二》深有感触地说:“《草木子》记范德机得十字,云:‘雨止修竹间,流萤夜深至。’甚喜。既复曰:‘语太幽,殆类鬼作。’此意非范不能知,而胡明瑞云:‘然是鬼境,非鬼诗。’乃读贺此作,亦鬼诗,亦鬼境。”[14]219《李长吉歌诗汇解》注道:“新人,新鬼也。”呼“鬼”而为人,人鬼合体。更可贵的是两个“新”字勾画出李贺“鬼诗”的艺术成就“亦鬼诗,亦鬼境”,铸就了他“鬼诗”的创新价值。
说到底,“鬼才”李贺就是借神仙鬼蜮世界,寄托活人内心的情志。鬼魂只是一种艺术形式,它所显现的是人世的内容,抒发的是活人的思想感情。黑格尔说:“艺术是人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15]14李贺选择了“鬼诗”这种艺术形式,通过写鬼来写人,写现实生活中的为人之难和行事无端,抒发自己内心的悲愤和心灵的震撼,建构自己人生价值的存在方式。“鬼诗”即人语,以鬼写人,人鬼合一,“鬼诗”和“鬼才”作为艺术人生,使李贺个人身世和诗歌创作天然地合二为一,诗人的艺术世界自我同构,完成了文学史上唐诗求变求新开创性的一次突围。“鬼诗”作为独特的艺术赋予了诗人生存的意义和传承的厚度,具有强烈的情感波动和较高的艺术价值。“意境美丽凄凉而富有神秘感,且孕育着一种由忆旧、伤逝、相思等因素交织而成的复杂感情(这种感情与诗人的身世,与他所处的时代不无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引起人们无邪的遐想,能给人们以那种由于深思自然和人生的奥秘而产生的崇高情操。因此,我们不能忽视它们在美学上的卓越成就。”[10]160审视诗人“鬼诗”独特的审美方式对生命意义的积极关照,可以看出李贺对生命与命运、生存与死亡的终极关怀,即以诗境诡奇、立意反俗、意象凄美的“鬼诗”存活于世俗世界和艺术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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