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非主流的革命历史小说
2013-08-15荀羽琨
荀羽琨
《百合花》是当代文学史上一部重要的作品,不仅是因为它精巧细致的艺术构思,更重要的是它在十七年的文坛上代表了一种不同于主流的艺术创作方式,对文学风格多样化的建构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十七年文学是一种在政治意识形态主导下的创作,它在题材的选择、人物形象的塑造和艺术风格方面都有严格的限定,这种整齐划一的美学追求造成了文学的重复化和单一化,严重地限制和禁锢了文学的发展。《百合花》在这样一个文学背景下出现的意义就体现在它突破了那个时代的文学禁区,以自身独特的艺术风格给十七年的文坛带来了新鲜的艺术经验,促进了文学风格多样化的发展。
茅盾最早把《百合花》的风格概括为“清新、俊逸”,被认为是最适合于茹志鹃的创作,也最能代表茹志鹃十七年时期小说创作的总体风格。这种风格由以下几个因素构成。
日常生活的革命抒写
十七年时期革命历史小说是在战争文化规范下产生的一种文学形式,它“歌颂革命战争,并通过战争来普及现代革命历史和中共党史”[1],通过对革命战争的描写来普及有关中国共产党的历史知识是这类小说鲜明的政治目的。这样一种创作的出发点就决定了作家在描写过程中把重心放在对战争、战役的表现上,比如像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它代表了战争小说在当时的一种典范写作,这部小说取材于1947年3月到9月在陕北战场发生的延安保卫战,小说重点描写了一系列的战役,通过对战争场面的具体描写表现了各种不同类型战争的特点。这是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最常见的一种写法,描写大规模的战役,展现你死我活的战争场面,从而达到用革命历史知识来教育群众这样一个政治目的。
茹志鹃的小说也反映革命历史,但她却避开了这些重大历史题材和对战争场面的正面描绘,只是通过对后方生活的描写,间接地映衬出前方战斗的激烈。比如小说一开始就写部队决定晚上总攻,把文工团的同志都分配到各个战斗连队去帮助工作,这个情节就体现了战争的紧张气氛,随后在包扎所描写了那些从前线下来的伤员的情况,“满身泥泞,极度疲乏,担架都是刚从泥里挖出来的”,从这些伤员的身上我们就可以感受到前方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任务极艰巨,形势极严峻的战斗。总之,《百合花》中没有一处写到战争,但通过这种侧面描写,仍然让读者感受到硝烟弥漫、金戈铁马的战争氛围。
茹志鹃选取战争生活中的一个横断面,一小朵浪花,以小见大,反映时代生活。选取横断面是短篇小说常有的写法,所谓横断面就是人生中的一个片段,通过对横断面的描写反映广阔的社会现象,把握生活的本质。对于中国当代作家而言,表现生活的“整体”和“本质”,是文学所要达到的目标。《百合花》选取了战争生活中的一段“家务事,儿女情”,这就是发生在前沿阵地包扎所里借被子的故事,作家通过这样一个日常生活片段,铺设渲染,精雕细刻,展现了革命年代里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谊。茹志鹃所追求的是能在一个较短的篇幅里,通过一个普通人物的遭遇,一个简单、平易的事件,使人看到整个时代脉搏的跳动,反映出整个国家社会的命运。尽管我们说这篇小说对革命历史采取的是一种不同于主流的叙事方式,但在革命主题的表达上它并未超出时代的规约。
英雄人物的世俗情怀
茹志鹃笔下的主人公不是当时流行的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而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十七年时期流行的英雄观是一种高大全式的完美形象,从出身来说,必是苦大仇深,比如《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从小父母早亡,是姐姐把他抚养成人,但最后少剑波的姐姐被土匪“用刺刀剖开肚子,肝肠坠地”,连耳朵也被割掉了。《红岩》中的江姐,她的丈夫被敌人杀害,头颅挂在城楼上示众……正是这些家仇国恨才更加激发了英雄人物的革命意志。
茹志鹃对英雄人物的理解显然不同于这种流行的模式,在她看来,英雄只有在战斗中才是英雄,在平常生活中应该与普通人一样,他们也会脸红,也会有女孩忸怩的姿态,所谈论的也只不过是些家常话。在这种英雄观的主导下茹志鹃就没有重点展现小通讯员的英雄行为,只是写了他作为普通人身上平常的一面。
小通讯员没有其他英雄人物那样苦大仇深的经历,而且在生活中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他和女文工团员在路上总要保持丈把远的距离;半路休息时女文工团员挨着他坐,他就像身边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脸涨得像个关公。女文工团员问他娶媳妇没有,他飞红了脸,更加忸怩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数摸着腰皮带上的扣眼。通过这些描写,展现了小通讯员性格中憨厚、腼腆、淳朴的一面,表现了英雄人物的世俗情怀。王愿坚《党费》中的黄新,作为一个女同志,丈夫常年在外革命,她不但没有在工作中拖丈夫的后腿,而且自己也成为了一名优秀的联络员。山上的同志被敌人围困没有盐吃,她把腌好的咸菜送到山上,自己的女儿也因为没盐吃面黄肌瘦,想偷吃一根咸菜,黄新没有答应,她以一个共产党员高度的党性超越了亲情母性,《党费》所表现的主题就是党性对世俗情感的超越,而在《百合花》中这种世俗情怀不是被用来超越的,而是作品所要重点展现的,“‘表现主体’形象不仅没有因此受伤害,被贬低,反而有‘人情味’更加高大。”[2]茹志鹃对小通讯员形象的塑造,突破了当时对英雄人物塑造的流行模式,坚持自己的美学风格不受当时流行的创作思潮所左右,这正是茹志鹃的可贵之处。
细节展现内心
细节是通过对一个动作、一个表情的生动描绘,准确传神的表现人物的精神世界,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茹志鹃就是一位特别善于运用细节的作家,茅盾曾经评价《百合花》中的细节描写“这些细节描写,安排得这样的自然和巧妙,初看时不一定感觉到它的分量,可是后来它就嵌在我们的脑子里,成为人物形象的有机部分,不但描出了人物的风貌,也描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3]
文中对小通讯员形象的展现用到两个细节,一个是枪筒里插的树枝和野菊花,这个细节表现了小通讯员天真纯洁、热爱生活、朝气蓬勃的性格特征。其次还有关于两个馒头的描写,在小通讯员返回前线的时候,“他从自己的挎包里掏了一阵,摸出两个馒头,朝我扬了扬,顺手放在路边的石头上,说‘给你开饭了’,说完就脚不点地走了。”这段描写非常传神地表现了小通讯员的性格特点,它体现了小通讯员对同志的爱护和关心,但同时他因为害羞,又不直接给那个女文工团员,而是把馒头放在路边的石头上,可以说这一细节是非常准确地反映了小通讯员既关心女文工团员又很腼腆的性格特点。
小说中的百合花被子前后总共出现了三次,都是围绕新媳妇这个人物,通过借被、铺被、献被这一系列的描写,层次分明,步步深入地表现了新媳妇这一人物的内心变化,真切、动人地展现了这个普通农家少妇纯洁而高尚的美好心灵。
在这些细节描写中,枪筒里的树枝和馒头是为了表现小通讯员,写百合花被子是为了表现新媳妇,那么,对小通讯员衣服上破洞的描写,则是巧妙地把这两个人物连在了一起。破洞在小说中前后出现了四次。第一次是在他们去新媳妇家借被子时,小通讯员抱被子时衣服被挂了一个破洞,新媳妇要给他缝上,他不肯,这一细节,既表现了小通讯员腼腆、憨厚的性格,又极自然地表现出了新媳妇对子弟兵的关切。第二次是在小通讯员返回前线时,破洞在风中飘动,这个细节为下文新媳妇在包扎所认出小通讯员埋下了伏笔。第三次在包扎所,这里不直接说明重伤员就是小通讯员,而通过描写破洞来暗示这个重伤员就是新媳妇要找的“同志弟”。第四次是缝破洞,这个场景使新媳妇和小通讯员之间的感情得到了升华,再次表现了军民之间的血肉深情。总之,《百合花》用细节描写刻画人物性格,展现人物内心世界,它大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性和审美价值。
[1]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55.
[2]木弓.新中国文学中的短篇经典——关于茹志鹃的《百合花》[J].北京文学,2009,4.
[3]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J.]人民文学,195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