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补》、《浮士德》和《时间旅行机》——游走于文学的幻想和科学的时间中

张一方

(云南大学，云南 昆明 650091)

一、《西游记》和《西游补》

《西游记》是中国最著名的古典小说之一，又是中国最出名的神魔小说，不仅在中国家喻户晓，在国际上也是极有影响的。对于它的早期研究，在朱一玄、刘毓忱编的《“西游记”资料汇编》中有比较全面和权威的汇集①。梅新林、崔小敬主编的《20世纪〈西游记〉研究》中荟萃了许多见仁见智、观点新颖的研究，其中特别有趣的包括前苏联的C.尼科里斯卡娅在《莫斯科大学学报》1983年第3 期上发表的《〈西游记〉的时间空间结构》，其中空间包括人间、天宫和地府，时间有过去、现在和将来。当代学者刘勇强、刘戈、张锦池、苗怀明等也相继出版了论述《西游记》的专著②。

由于《西游记》的巨大影响，出现了诸多续书。《西游记》续书主要有三种:《续西游记》、《后西游记》和《西游补》。《后西游记》基本属于《西游记》的克隆版;《续西游记》或认为是狗尾续貂(清人刘廷玑等的观点)，或认为是兰茂所续《西游记》平话，而早于《西游记》。

《西游补》非常特别，约作于崇祯十三年(1640)前后，共16 回。它叙述了唐僧师徒离开火焰山后，孙悟空化斋被情妖鲭鱼精所迷，渐入梦境，撞入自称为小月王的妖怪所幻造的“青青世界”。游走于不同时代，甚至幻化为虞美人，与楚霸王周旋，担任了阎罗天子，对秦桧进行审判、行刑，并拜岳飞为第三个师父。最后由于虚空主人的呼唤，才醒悟过来。情节荒诞，文笔诙谐，缺乏精彩故事，但人生哲理甚深。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西游补》的主旨是“全书实于讥弹明季世风之意多”，而且“造事遣辞，则丰赡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处，时足惊人，间以徘谐，亦常俊绝，殊非同时作手所敢望也”。有人以为《西游补》具有反清排满的意识。书中所云青青世界及杀青大将军等都颇寓微意。近来有学者认为《西游补》有西方意识流小说的风格，属于怪诞小说。

《西游记》中的时间是单向性的，“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而《西游补》的时间却纵横古今，游走于过去、现在和未来，借此可以随意讽刺古往今来的各种社会现象，因此具有超越时代的历史意义。

孙悟空一进入“青青世界”的王宫时，就遇到“大唐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孙中兴皇帝”。按照唐太宗三十八代孙推断，此时的“中兴皇帝”应该是明朝皇帝。《西游补》通过宫女的口，特别暗示了明朝许多皇帝的高卧深宫，荒淫无耻，腐化堕落，而又避免了直接讥讽当朝皇帝可能导致的杀身之祸。其实历代皇帝绝大多数都如此。在孙悟空担任阎罗王审判秦桧时，又通过判官的口，说:“如今天下有两样待宰相的:一样是吃饭穿衣、娱妻弄子的臭人，他待宰相到身，以为华藻自身之地，以为惊耀乡里之地，以为奴仆诈人之地;一样是卖国倾朝，谨具平天冠，奉申白玉玺，他待宰相到身，以为揽政事之地，以为制天子之地，以为恣刑赏之地。秦桧是后边一样。”而秦桧受刑时，不断申明:“爷爷，你道丢命忠臣，盘古氏到再混沌也有得几个?当日朝中纵有个把忠臣，…秦桧便安康受用。”孙悟空说:“宋太祖辛辛苦苦的天下，被秦桧快快活活儿送了。”秦桧却叫屈道:“爷爷，后边做秦桧的也多，现今做秦桧的也不少，只管叫秦桧独独受苦怎的?”这谴责的是古今历代的外国奸细、走狗和割地赔款的国贼。通过对秦桧施用各种淋漓尽致的酷刑，《西游补》让后人心胸舒畅。书中还借太上老君之口说:“哀哉!一班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名曰秀士，百年只用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做的文字更有蹊跷混沌……你道这个文章叫做什么?原来叫做‘纱帽文章!’”由此从皇帝到秀才，《西游补》都进行了辛辣的揭露、讽刺。

《西游补》的作者董说(1620－1686)出生书香世家，知识广博，著述极多，刘复列出的就有112种。其中易学方面的书就有《易运》等许多种，而且专主数学［1］83。迷则生幻，《西游补》是由色界幻出过去未来的大千世界。万镜楼上一面镂青古镜中就是封闭的古人世界，孙悟空必须变作铜里蛀虫方能进入，在此各代美人西施、绿珠及孙悟空变成的虞美人等汇于一处。而撞入玉门关，才能滚入未来世界。这与现代科幻电影完全一致。进入其中临时担任阎罗天子，可以随意审判、处罚秦桧。孙悟空被新古人推入水中，则走出未来世界。这不仅比时空机器出入于过去、现在、未来复杂、多样，而且表明这一切皆如“水中月，镜中花”。由于作者自述8岁就皈依闻谷大师，赐名智龄，37岁时正式出家为僧，法名南潜，号月涵，因此书中有非常多的佛理。孙悟空说:“心迷时不迷”，“心短是佛，时短是魔”。《西游补》中六十四卦宫中又有六十四卦，层层叠叠，如此反复不断就是分形结构［2］。

二、《浮士德》和歌德

大文豪歌德(1749－1832)的《浮士德》是他花了近60年的时间完成的巨著［3］742，是一部长达12111 行的诗剧。《浮士德》以德国民间传说为题材，以文艺复兴以来的德国和欧洲社会为背景，描述了一个不满现实，竭力探索人生意义和社会理想的知识分子的生活道路。

浮士德作为人类的代表，肉与灵之间不断争斗，“一个怀着一种强烈的情欲”，“另一个却拼命地要脱离尘俗”，“总想高飞远扬”。恶魔梅非斯特乘机劝浮士德去从事欢乐的事业，并签订契约:梅非斯特愿做浮士德的仆人，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但如果有一天浮士德认为自己得到了满足，那么他的灵魂就将归魔鬼所有。于是梅非斯特使用魔法，让浮士德走出阴暗孤僻的书斋，走向大自然和广阔的现实人生，由此他有了一番奇特的经历。浮士德尝过与纯真少女格蕾辛爱情的欢乐与辛酸，在治理国家中通过挖掘地下宝藏和发行纸币来解决帝国的财政困难，在沙场上立过奇功，甚至与古希腊美人海伦相爱、结婚、生子。这是浮士德对美的追求，而以海伦的悲剧告终。最后浮士德想在一片沙滩上移山填海，发动大众改造自然，创建人间乐园。浮士德宣称:“这是智慧的最后总结:要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有享受二者的权利。”“我愿看到这样的人群，在自由的土地上跟自由的人民结邻。”他在这一宏伟事业中找到了人生的真理，在沉醉于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得到满足，并不由自主地说:“我抱着这种高度幸福的预感，现在享受这个最高的瞬间。”按照契约，魔鬼将收去他的灵魂。然而，就在此时，天使赶来，高唱着“凡是不断努力的人，我们能将他搭救”，抢走浮士德的灵魂，飞回天堂。

《浮士德》构思宏伟，结构庞大，用典极多，内容复杂。浮士德的追求空间从个人的小世界扩大到改造自然的大世界，反映了从古希腊的海伦到拜伦三千多年的历史，时间上从过去的古希腊及其神话传说，到未来的移山填海。浮士德作为全人类命运的一个象征性的艺术形象，自强不息，追求真理，不断地探索和奋斗。他经历了书斋生活、爱情生活、政治生活、追求古典美和建功立业五个阶段。《浮士德》的情节不仅外部世界不同，而且在内心世界不断展开，“是包含着一连串的内心经历、斗争和怀疑的灵魂剧”［4］133。歌德自己的一生都在探索和追求，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永远奋发向上，勇往直前，是一个为人生为事业而奋斗的孜孜不倦、坚忍不拔的斗士［4］2。

歌德毕生热爱自然科学，深入探索过颜色学、光学、植物形态等。他不是法国大革命的朋友，但是相信“任何一次大革命都不能归咎于人民，而只能归咎于政府。只要政府办事经常公正和保持警惕，及时采取改良措施来应付不满，而不苟且因循，拖延到非受制于下面的压力不可，革命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声称“时代永远在前进，人世间事物每过五十年就要换一个样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浮士德》、歌德和社会发展史都表明人类在追求中必然有挫折，也难免有失误，但在理性和智慧的引导下，最终总会找到有为和走向真善美的发展道路。

三、时间机器的小说和科学

1895年，英国著名科幻作家H.G.威尔斯(Wells，1866－1946)出版了《时间旅行机(The Time Machine)》［5］1－94，其中充满作者对人类命运的沉思，对未来社会发展的一种深切的忧患意识。作者认为:“近代这些薄弱的试验、零碎的理论和重重的矛盾，肯定不是人类的高峰。”书中生动细致地描述了时间旅行者去到公元802701年的未来世界，那时动物灭绝，人口已经停止增加。人类“不停地追求舒适与安逸，追求一个以安全和永恒为口号的平衡的社会”，“富人的财富和舒适、劳工的生活和工作，都得到了保证，在那个完善的世界，无疑没有失业问题，没有解决不了的社会问题，接着来的是极大的平静”。但是“只有必须应付千难万险的动物才能有智力”。于是“上层世界的人趋向纤弱的美丽，下层世界趋向单纯的机械工业”，社会形成两个完全不同、互相对立的阶级。地面上是严格吃素、养尊处优的阶级埃洛依(Eloi)，地下是辛苦劳作、怕见阳光，但是每天出来吃人的阶级莫洛克(Morlocks)。这是一个表面上歌舞升平，实际上在所有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充满阴森恐怖的社会，是一个人吃人的血淋淋的阶级社会。其中令人略感安慰的只是，那时“感激和相互的温存还留在人类的心里。”由时间机器也可以回到过去，作者还简要描述了遥远的未来和世界末日。

书中时间旅行者说:时间是第四维空间，“科学界人士十分清楚，时间只是空间的一种而已。我们可以在时间中向前和向后移动，正如我们可以在空间中向前和向后移动”。这真是天才的科学预言!因为1905年爱因斯坦提出狭义相对论，1908年闵可夫斯基(Minkowski)提出四维时空，此后它才正式登上科学殿堂，其中时间就是第四维，超光速就可以回到过去。1915年爱因斯坦提出广义相对论，其中时空的结构和弯曲程度由物质和能量决定。由此1935年爱因斯坦和罗森得到广义相对论中科学的时空隧道——爱因斯坦－罗森桥(Einstein－Rosen bridge)。1949年奥地利大数学家K.哥德尔(Godel)首先注意到广义相对论允许时间形成回路，他说:“在这样的世界中，有可能游历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任何区域之中，接着再返回原处，正如在别的世界中可以游走到空间中的遥远所在。”进一步的具体模型就是著名的虫洞(wormhole)和相应的时间机器［6］。对此现代科学的时间机器的主要倡导者索恩(K.S.Thorne)在他的高级科普专著《黑洞与时间弯曲》［7］中有系统论述。2012年González－Díaz 还研究了时间机器的热性质，其联系于时空隧道、虫洞和多宇宙(multiverse)等最新的科学［8］26。

四、在时间中游走

《西游补》、《浮士德》和《时间旅行机》三部书的作者、创作背景和宗旨相差巨大，但是它们的一个共同特点是游走于古今、未来不同的时间之中。《西游补》创作的时代，在欧洲相应于开普勒(1571－1630)和伽利略(1564－1642)时代。有趣的是《西游补》中孙悟空进入古人世界是变作铜里蛀虫，这也是一种虫洞，而且书中还描述了“持斧操斤，抡刀振臂”，“凿去旧天，要换新天”，“凿去假天，要见真天”的凿天工程。《浮士德》创作时，1783年米歇尔(Michell)和1795年拉普拉斯(Laplace，1749－1827)已经提出最早的黑洞概念，黑暗星。同时《浮士德》中描述瓦格纳在烧瓶里人工制造小人［3］751，也类似现代的试管婴儿，甚至克隆人。

纵观历史，这是从神话小说、浪漫主义到科幻小说，再到科学假说的一步步迈进。《西游补》中的孙悟空“跳出三界外”，是在前世、未来的时空隧道中自由来往的科技超人。浮士德是在恶魔梅非斯特的帮助下，时间旅行者是在时间机器的作用下，来往于不同时间的。

在《西游记》中空间和孙悟空等神魔都可大可小，这与《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及超心理学中的某些结果相同。在超心理学研究中，佛教的神通、道教的法术、民间的某些神奇功能都已经表现出一些令人惊讶的时空变换［9］17。这暗示某些“神话”实际上是可以实现的，如《聊斋志异》中的“种梨”。某些小说，特别是“浪漫主义”作品的创作完全可能就是一种灵感的启示。科学的发现，例如苯的环状结构就源于凯库勒梦见环形的蛇，更何况文学和一般的文艺。正如李政道所说:“艺术同科学是一致的，都想超越时空的限制。”而且“艺术作品的生命越悠久，越是超越时空的限制，那就越优秀”［10］216。

21世纪的当代人完全应该结合现代科学的新观点看待某些传统文学作品和传统文化，并发掘其中可能蕴含的意义和启示。

注释:

①关于《西游记》的早期研究，参见朱一玄，刘毓忱的《〈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②参见梅新林，崔小敬的《20世纪〈西游记〉研究》，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刘勇强的《奇特的精神漫游——〈西游记〉新说》，三联书店，1992年版;刘戈的《〈西游记〉新论》，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张锦池的《〈西游记〉考论》，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苗怀明的《梦断灵山》，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1］董说.西游补［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张一方.太极图的宇宙演化基础和九宫八卦五行图［J］.安阳大学学报.2002(3).

［3］歌德.浮士德［M］.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4］彼得.伯尔纳·歌德［M］.朱惠文，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5］威尔斯.威尔斯科学幻想小说选［M］.孙宗鲁，孙家新，等，译.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0.

［6］M.S.Morris，K.S.Thorne and U.Yurtsever，Wormholes，time machines and the weak energy condition［J］.Phys.Rev.Lett.1988.

［7］基普.S.索恩.黑洞与时间弯曲［M］.李泳，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

［8］P.F.González－Díaz.Thermal properties of time machines［J］.Phys.Rev.D85，2012，105026.

［9］张一方，宫哲兵，吕应钟.中国传统文化与超心理学研究［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

［10］魏洪钟.细推物理须行乐——李政道的科学风采［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