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方方的“新写实”主义小说的创作轨迹
2013-08-15高素霞
高素霞
(河南质量工程职业学院,河南平顶山467000)
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给小说下定义说:小说是“伟大的散文形式,在其中作家通过各种实验性的自我(人物)彻底地探讨一些重大的存在的课题。”对于小说这一文学作品,是对生活中客观现实的存在,通过典型人物的言行进行探究分析、发现社会真相,揭示发人深思的问题。在上个世纪80年代曾经风行一时的“新写实”小说,更是以还原现实生活、发现存在为己任,在作品中重现生活的“纯态事实”,表现出她创作风格的独特性。凡俗人物的生存背景、生活状貌、生命勃动、性的欲望的描写等,都以一种“本真”的自然状态出现在读者的视野。一批作家以其“新写实”创作中不菲的实绩,在八十年代的文学星空中放出异彩。方方可以说是其中突出的代表之一。她对丑陋、阴暗、自私、猥琐人性富有自然主义风格的描摹与刻画,让人读后产生一种彻骨的寒意。其对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世界的关注,使她成为文学旷野中一道独特的风景,从而被称为是继鲁迅、张爱玲之后又一位以笔触冷峻而著称的作家。但纵观她的创作,我们可以发现,她对人性的深入和发掘,经历了一个由理想主义的张扬人性美好,到现实主义的表现人性之恶、人性之丑,以及在无边的现实绝望感中建立起来的对理想人性的坚守这样一个曲折的过程,我们将通过以下的分析来把握方方的创作轨迹。
方方的创作开始于80年代初期,早期的诗歌创作使其迈出文学创作的第一步。大学期间的《羊脂球》拉开了她小说创作的帷幕,但这篇处女作终“因结尾黯淡,没能发表”。1981年创作了短篇小说《大篷车上》,次年发表于《长江文学》并获该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方方一举成名,从此走上了文学之路。
80年代的文学,应该是从“文革”的废墟上逐步站立起来的。十七年文学创作因被越来越多的统一标尺所规范、所限制,加上由片面追求理想主义而导致的廉价乐观主义在文坛的充斥,当代文学逐步走上了程式化而渐渐疏离了文学的本质。“文革”结束之后,从梦魇中醒来的人们对“文革”中一幅幅惨绝人寰的景象以及政治运动对人性造成的扭曲进行了申诉和揭示。亲历人间沧桑仍不甘放弃自己理想的知识精英们,于“伤痕”的揭示之中开始了对历史的“反思”。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为社会、为人生的传统写作意识,使新时期的文学一面呼唤人的尊严、价值,一面张扬人的精神启蒙。从“天安门诗歌”到《班主任》的生活体验,以及被人们称为“使文学成了社会意识的先导,参与约定公共议题”的《乔厂长上任记》,当时引起了全国性的轰动。文学淹没在国家意识形态宏大话语系统之中。刚刚在文学领域崭露头角的方方,同样以其激昂的青春热情汇入到文学主潮的大流中,以一种不受拘束的写作,反映年轻有激情的一种思想的表现,抒发着她的梦想与情怀,表现着最初的启蒙自觉。《大篷车上》《啊,朋友》《十八岁进行曲》《大水退却之后》《在安树和他的诗友们》等一批闪耀着理想主义激情的作品相继推出。这些作品通过简单的人事描写,着重发掘现实生活的闪光处,以乐观进取的积极姿态来弘扬真善美,从正面给人以信心、力量和希望,散发出青春的诗意美感,并因此而很快融入到文学主流的宏大叙事中。
但初创期的方方之所以在作品中安排“光明的尾巴”,其目的在于得到读者和主流文学的认可,她自己也坦言:“我还是想写,想出名,对我们学文学的人来说,写作是一种诱惑。于是又写了《大篷车上》。这个小说就一片光明尾巴很亮的,我跟他们说这尾巴很亮很光明的,我把它给了《长江文艺》。”这篇作品的发表,使方方在文坛获得了极好的声誉,也对自己的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但是,得到主流文学认可的方方并没有一直沉湎于自己营造的浅表的理想主义的诗意里,而是很快就解构了《大篷车上》那种诗意的表达,执着于对冷峻现实的关注和荒诞存在的觅寻。她的这种转变其实并非偶然,而是有她的思想基础,因为方方理性关照理想主义,静观默察小人物在环境左右下的抗争与绝望的意识,早在她的“真正的第一篇小说”《羊脂球》就已经开始显现。在她的这篇作品中,主人公卢小波是一位生性散漫,不谙世事,无意于政治的一般工人。他在一次和自己无关的打架事件中因受欺骗代人受过,却遭人愚弄,被政治和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致使他在风起云涌的政治浪潮中几至窒息而最终选择了自暴自弃以至于日趋堕落。作者意即为这位青年发不平之鸣,对环境改造人性提出强烈而执拗的抗议。在其它作品中,也逐渐显露出方方对人的生存困境思考的深度。如带有隐喻色彩的短篇小说《墙》,讨论的是人与人之间那种无形的墙,充满寓意。用墙象征人与人之间的生分和隔膜,并借用诗句发出疑问:“心灵和心灵”能“微笑着,相会在一条通畅的路上”吗?《大水退却之后》中的众生相的描写,笔触已直指人性阴暗的底层,作品中的人物为了蝇头小利而用尽心思,人的自私贪婪的本性暴露无遗。《那乳白色的房子》则通过曲笔来反映女主人公在摩登遮羞布下潜藏的浅薄无知和落后愚昧的观念。《看不见的地平线》又在表现青春梦幻的憧憬、追求和失落过程中透露出作者对价值理想的动摇和迷惘。《风景》中的杨朗,在月光中朗诵“不是死,是爱”是位美丽女孩形象,但到了返城时却不惜出卖肉体成为庸俗女子。《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中的黄苏子,白天是端庄高雅的白领小姐,晚上则是“琵琶坊”的妓女。透过某一个形象看到两个甚至多个形象,使我们看到了他们的生存状态。在这些小说中,方方注目于生活的阴暗面和人性的悖谬处,剔抉出生活中被掩藏的无聊庸俗和粗鄙肮脏,而早期作品那种昂扬向上的乐观精神和理想境界已渐渐远去。1983年发表了第一个中篇小说《走向远方》。这是“方方创作过程中的第一次自我否定”。小说完全背离了《大篷车上》《啊,朋友》等短篇小说中的对人世的温情包容、对温馨人性的寻觅发现和对理想的执著追求。作品中的史阳平是一个班长、党员,工作积极主动、任劳任怨。但这只是表象。骨子里却是一个世故圆滑、逢迎机巧、卑鄙自私的小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功利主义的投机者和市侩者。在大学毕业分配之际,他为了自己的未来前程,把同窗情谊、信用真诚、仁义道德全部抛诸脑后,而挖空心思,不择手段,以达到个人自私目的。初听到不利自己的分配方案后惶恐不安却故作镇定,招来未婚妻达到目的后表面不动声色而内心却庆幸窃喜,遭到同学离弃、鄙薄,痛心不已,却又难以割舍美好前程,最终做出了卑鄙的选择。
1984年,方方相继创作的两篇带有自传色彩的中篇小说《十八岁进行曲》和《夏天过去了》。这是方方第一次从女性角度出发,通过一个少女的成长体验,敏感而真实地表达了她对生活的认识和感悟。其情感和情绪由单纯到迷茫,由萌动到抗争。两部作品用此种结构写下了少男少女们在特殊的历史条件和生活环境中的情感律动。作品中虽然绵绵的追忆里饱含着作者无限怀念的情思,但其中困惑压抑的氛围和淡淡的忧愁的薄雾却在读者心头挥之不去。在主人公侃侃的身上寄寓着方方成长的艰难曲折的心路历程和痛苦的心理记忆,潜藏着方方悲观的情爱观。这为以后方方女性题材创作中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定下了悲观的基调。我们从方方的初期创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从用宽容善良的温爱情怀在繁芜的人群中捕捉人性的亮点和生活的诗意美,正逐步走向用冷峻审视的目光检索生活本身的严峻和冷酷。她以悲天悯人的绝望心理来构建她的虚构文本世界,把笔触伸入到现实生活中的藏污纳垢的荒芜死角,以此来表达她对这个荒诞的世界的独特理解。作品的精神氛围也由乐观向上的理想激情转向悲观失意的理性思索。
1986年方方又发表了中篇小说《白梦》。这是后来被称为“风格为之一变”的作品。读者把它作为方方创作进入新的阶段的标志,方方也说:“1986年对于我的文学创作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头,用评论家的话讲,我的创作风格在这一年里‘为之一变’,我自己很认可这一点。”《白梦》重于对当下社会现实世界所具有的荒诞感的揭示与剖析,在创作时方方指出:“它却标志着我的清醒,也标志着我的痛苦。”作品通过展示社会崩坠溃散的人性和社会现实,揭示出现世如白梦一般无意义的生存状态、虚无色彩以及现世的荒诞感,经由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方方对人性的鄙陋和阴险有了更切身的认识。她毫不留情地暴露现世社会不同方面的溃败景象。由此开始,方方在对社会存在和世道人心的全面摹写中逐步深入,新的创作理念逐渐形成,就是她对现实认知的定型和小说精神指向的稳定:以悲观绝望为尺度,反思存在的荒诞。
作为一名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方方二十多年来的写作,一直围绕在对社会性话题的书写中。早期小说是对一群鲜活青年人的描写,其后对于社会浮躁现象的批判和对知识分子命运及思想状态的思考,都表现出她书写广阔人生的写作态度。由青春激情,到困惑迷茫,到冷眼逼视中的执着守望,绝望的抗争与理想的追求,一直支撑着方方向着人性的深度和广度掘进。作为穿行在文学天空中的生命独行客,方方不是这个时代的焦点,但她对人性风景的展示,她对人生境遇命运的关注,她对知识分子使命的坚守,还是让我们感到了一种力量。方方说:“我还是一个知识分子”、“我相信人可以凭借理想、道德去改变自己的生存现状。”学者评论说:方方的作品具有“非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具有一种更高意义的启蒙色彩。方方就是这样以存在主义为底色为中国当代小说的一种新主题的开拓作出独到的贡献。她从对世俗琐碎生活境况的思索中,发掘新的存在意识和存在方式。
[1]方方.我写小说从内心出发[J].当代作家评论,2003(04).
[2]方方文集□白梦卷□自序[M].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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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方方.水随天去[J].小说月报,20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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