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小说的时代性与现实意义
2013-08-15葛黎明
葛黎明
(商丘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河南商丘476000)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向来以清新奇特的故事而著称,在一个个一时一地的故事中成功展现了作者所处那个时代社会变迁场景下的具体社会形态。这样的文章理应是属于所谓“时文”的范畴,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但这些文章的价值,却又超脱了具体历史时代的限制,随着历史的流变,其现实意义会让几十年后的读者读起这些小说来依然有所会心,对小说中描述的那些现象与问题能够产生自己的理解与思考。
“社会新陈代谢,人事今昔情形不同已很多。然而另外又似乎有些情形还是一成不变。”近代中国经历了千年来前所未有的历史、社会大变局,在这期间涌入的外来文化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是深刻而久远的。中华文化在接受西方文化强烈冲击的同时,也折射出了许多历久弥坚的中国文化的基本特质。而沈从文先生作为一名从小生长于中国最底层、最真实的文化中的“乡下人”,其作品所反映出的社会转型期的文化生活状态,也超越了具体一时一地的限制,在文化变革期折射出中华文明的特质,成为了整个中国近现代史的真实写照和永恒经典。
一、理解之同情
沈从文在《习作选集代序》中说,“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似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的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悲痛也忽略了”[1]5。都市人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更多的是出于某些猎奇与娱乐的心态,只是得到了身心愉悦,忽略了作者在作品中隐含的思考。其实在沈从文前期的文章里,在经历都市生活的困苦而怀念故乡之余,也是在自觉地探讨“都市的西化文明”与“乡村的传统文化”这两种不同生活方式的优劣。
虽然沈从文并不讳言,相对于“麻木不仁”的城市人,更欣赏自己家乡的那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然而在他创作文学作品的时候,通过使用诗意的笔法描写出湘西人民自然纯朴、重义轻利的浪漫生活的同时,也并没有隐瞒农村生活那不可避免的悲哀之处:“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朴素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2]163即使是《边城》这种“与生活不相黏附的诗”,其中也隐隐透出了物质财富对于本应属于纯粹感性领域的爱情的巨大影响。同时,《边城》本身故事的悲剧性也暗示着在如此曼妙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状态中,在淳朴善良的人性之间,也总是存在着种种或多或少的“不凑巧”。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者通过艺术的手段使这种相对原始、单纯而愚昧的生存状态中的某些悲剧性成分得以昭示在读者的眼前。在阐发这些细致入微而又难以名状非特别熟悉的人之外不可了解的“悲剧感”的时候,通过小说或散文的艺术笔法,会比直接的议论和说明起到更明了、更透彻的效果。
始终自认为是“乡下人”的沈从文和别的同时代作家相比,最大的特点便是他特别能理解自己笔下的人物,他是一个对“农人与士兵,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的作家”[3]12。始终以平等的意识和态度把自己和他们放在同一个认知的层次上。比如在《萧萧》一文中,人们把“女学生”这一于乡村中展现现代文明的窗口用为聊天和打趣的谈资,却把野蛮无理的童养媳制度视作是理所当然:这一切都暗示着这宁静的乡村生活距离文明与开化还有多么遥远。然而作者的重点却并不是在于控诉那个世界的不公与蒙昧,而是在于描述人性的健全与美好。他宁愿花笔墨去描写萧萧编笠帽、“唱自编的四句头山歌”,却把“婆婆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一类的描写给一笔带过。这是因为唱山歌和受婆婆的约束,同属萧萧生活中的一部分。作者看来,萧萧作为一个年轻女孩子,她身上所具有的旺盛生命力与正直朴素的生活态度,是抵抗沈从文所认为的“现代文明的堕落趋势”的希望之所在,同时也是城市人所缺少的重要素质。从“发展”而不是单纯的批判与破坏的意义上说,描写这种淳朴人性的美好甚至比控诉世界的不公更重要。
沈从文先生深深懂得愚昧无知并非无知者本人的罪恶,而是民智未开之过。他理解那些乡民的生活状态与处世逻辑,也深爱那些被掩埋在看似可笑的乡下人的“迂腐”与“坚持”之下的善良与真诚。我们追随作者的笔墨,很容易即可达到对作者笔下人物的所谓“理解之同情”。沈从文这位“乡下人”深刻地理解生命存在形式之多样,对各种不同的生存状态与方式,都带着温情友善的理解与同情。相比之下,许多“文明人”在接受了一些新式思想的概念之后所惯用的那种高高在上的眼光,将一切都归咎于“无知”与“可怜”的简单还原论思维方式就很难引起读者深入的思考,更难理解这种种情事之所以发生的本源。正是这种“理解之同情”不需要任何预设的视角与范围限定,反而能够更接近于这个世界的本真,或许才正是思索、寻找、改变并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萧萧》最后没有让萧萧走上沉潭或发卖的“照例”的道路,也暗示了他对人民所具有的原初“白心”,充满了相信与期待:“照习惯,沉潭多是读过‘子曰’的组长爱面子才做出的蠢事,伯父不读‘子曰’,不忍把萧萧当牺牲品,萧萧当然应当嫁人做‘二路亲’了。”虽然沈从文笔下的乡民都不懂得什么天赋人权与自由平等,但丈夫一家的人情、人性的觉醒,却也最终能战胜乡土社会中的陈规陋习。相比之下,“近二十年世纪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庸俗人生观”中所带来的对“现代”概念的依附性,做人做事时对义利取舍是非辨别的人性泯没,才是更可忧虑的。就今日中国的情势看来,基础教育的发达并不能弥补人文的失衡、文化的缺失,旧有的文化伦理道德被革命之后,并没有一个被全社会所共同认同的新的文化道德伦理来对人的行为进行有效整合与约束。沈先生在几十年前提出的“对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的忧虑与探索,直到今天,依然有着无比现实的意义。
二、消失与重造
作为一名在外的游子,总会不自觉地将记忆中的故乡进行某种美化与修饰。而在1934年与1938年两次返乡之后,故乡发生的巨大变化使沈从文开始思考时代的变局对故乡以及对整个乡土中国的影响,并开始尝试对上文所提到的“对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这一问题进行思考与解答。其实中国近现代史本身就是一部西洋文明与中华文明互相碰撞交融的历史,社会结构与人们思想上的深刻改变并非是从沈从文离家之后才开始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只是沈从文在时隔几年重返故乡之后,才将这种变化的趋势看得特别清楚透彻。
《长河》的小说情节较为简单,主要是通过全景式地描绘长河流域的风土人情来展现作者创作态度的庄严与认真。《长河》中继续保留了湘西传统的古典和朴素的人生样式,但时局的艰难与环境的险恶已经使作者以前惯用的种种象征或暗示笔法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书中人物对自身以及湘西命运的思考和有意识的抗争精神,都是前一阶段的作品中较少出现的。作者似乎已经不满足于仅仅讲一个生动有趣、引人深思的故事,而是希望通过描述一群人在这个特定时代中的生活状态,来和读者探讨他们的生活与哀乐在时代的进程中如何发展与变化。这种“将常与变错综,写出‘过去’、‘当前’与那个发展中的‘未来’”的写法背后,更多的是作者对这一宏大命题的抽象思辨与探索。《湘西》的创作,据沈从文自己所言,是为了“减少旅行者不必有的忧虑,补充他一些不可免的好奇心……希望这本小书的读者,在掩卷时,能对这边鄙之地给予少许值得给予的同情”。在具体行文过程中,除了一般概括性介绍文字之外,还有大量地对各地历史沿革的慨叹与人情风俗的评议。沈先生特别着力于向人们介绍湘西的文化与人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而这样的总结性文字,也暗合了沈从文遇到问题便喜欢写自传的“总结-发展”的思维习惯,实际上也是在为湘西如何抵抗“无处不在的堕落趋势”寻找一个未来的出口。湘西虽然仅是中国很小的一块区域,但却也如沈从文所言,“虽然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说不定它正好与西南好些地方差不多”[4]66。而我们如果从整个近现代中国的大时代背景上来考虑,彼时的湘西也为彼时的中国提供了一个珍贵且真实的样本,让后代的人能够了解当时一般乡村中,到底是怎样一种生存状态。作者在行文中体现出内心的隐忧和对人类的关切,多年后他的学生汪曾祺仍感叹先生重造民族品德的思想曾经多么不被理解。
《长河》读起来并不像是一部小说,而是类似于某种结合了纪实性与介绍性的文章,读起来的感觉甚至与《湘西》有些神似。历史长河中瞬间泛起的一个涟漪或许并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通过对长河中一个时间截面的了解,却可以知道现在所处时代到底是从何而来,而又要到哪里去。历史中的各种表象纷繁复杂,各种看似偶然的因素在“常”与“变”中的夹缠更让希望从中理出一个脉络来的我们惘然无措。但通过《长河》、《湘西》这种描述一个文明最底层的作品,我们似乎也可以得到一些真切的印象。而这种印象,比起历史事件与时间的简单罗列,要容易把握,也堪回味沉思许多。
从这点来说,《长河》与《湘西》便拥有了超越时代的现实意义和价值。不仅为当时的人们提供“对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这一命题的探索,也为后世的人们解答了“现代的中国究竟从何而来”的复杂问题,同时对于我们认识时至今日仍处于文化交融和社会转型期的当代中国社会,仍有十分切合的“时代性”。
无论人们作出怎样的选择,历史的长河总在滚滚向前。身处时代巨变的宏大背景之中,无法脱离时代影响的个人其实是很渺小的。从孔子的“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到沈从文的“从疯狂到新生”,支撑他们的是对这块土地、这个家园、这个文明的深沉热爱。作为现代读者的我们从沈从文的小说中读到了这种热爱,它是超越具体环境与时间的共同语言,可以无声地沟通千万美好的心灵,让人们在辛勤努力之余得到“一点有会于心的快乐 ”。沈从文小说描写的社会转型期的种种情事,描写的那个时代中的人民所处的具体生活状态,作为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典型截面,其小说具有的鲜明的时代性和现实意义,对于我们了解当代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研究我们民族未来的发展趋势,具有良好的参考价值。沈从文一生的选择与成就昭示了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所应有的坚持与担当,无论是其为文还是其为人,都超越了时代的限制,为我们的民族留下一笔丰富的精神财富。
[1]张新颖.沈从文精读[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2]沈从文文集:第六卷[M].北京:三联书店,1991.
[3]沈从文.边城题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沈从文精选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