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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作品中女性爱情悲剧的文化解析

2013-08-15赵佳丽

惠州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悲剧爱情

赵佳丽

(惠州学院 学报编辑部,广东 惠州 516007)

中国古代文学画廊中,塑造了一组组读者所熟悉的女性艺术形象。她们温柔、美丽、善良、纯洁,却无一例外地生活在悲剧之中,尤其是爱情的悲剧。中国文化是一种重男轻女的文化,女人没有个人意志,包括他们的爱情。许多淑女,都曾对爱情和婚姻有过美好的憧憬,但可惜的是,她们的幻想在现实生活中都难逃幻灭的命运。她们都具备封建伦理中理想和完美的女性形象的普遍特征:温柔、善良、纯洁……但笔者不妨说,这类传统女性特征,一方面来自现实生活中男权中心社会对于女人期望和控制,是传统男权的女性价值尺度在文学的折射;另一方面它又作为一种文化现象长存于历史之中,逐渐成为人类的一种常规文化心理。文章试从文化角度对古代文学作品中女性的爱情悲剧进行分析。

一、弃妇之怨

从历代作品中,可以看出,女性在爱情上,执著地追求自己的位置,追求一种理想夫妻关系。即使遇人不淑,她们也只能甘于命运的安排,却不能摆脱或推翻处于主导和权威一方的男性,在她们陷入困境时,不是决裂和拼搏,更不是同归于尽,而是柔弱缠绵和韧忍耐久的深切悲哀。

丈夫可以无情地抛弃妻子,妻子却无可奈何。如《诗经》“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谷风》)[1]72诗中的女主人公被休弃回家,一路上思绪万千,想到了新婚的甜蜜,丈夫信誓旦旦。然而丈夫最终变心另娶。但这位善良的让人心酸的女性和《卫风·氓》中的弃妇相比,就逊色多了。《氓》中的女主人公以纯洁诚挚的心追求爱情和幸福,但负心的男子骗取了财物和爱情之后,三年即弃。在残酷的现实中,她对于自己的过去,不仅是悔,而且有恨,但深沉的怨弃之情并没有促使她产生任何过激的行为,她只是喊出了“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124她认识到了现实中的不公平,但只能克制忍受,自悔错认了人。

由此可见,虽然诗篇中已明显地点出了弃者的不义,但弃妇不会起来反抗,在文人笔下,她只能采取一种含蓄的方式、高雅的行为来抒发弃妇之怨。这几乎成为后来中国传统诗歌的基本抒情模式。

在古代民歌里,也有以粗放的方式来发泄怨恨。像汉乐府民歌《有所思》中的弃妇,就把表示坚贞爱情的双珠玳瑁簪“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2]71,心中已开始奔突出强烈的情感,抑制不住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然而弃妇们虽然“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白头吟》)[2]138,能够看到自己不幸的命运,但她们不会想到去报复,发展到极点也不过是以物泄恨而已。

但是在小说中就不同了,弃妇之怨不再那么含蓄,那么高雅。如《警世通言》中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她也属于借物泄恨的女性,但与上文毁簪的女子相比,又有了新的进步。杜十娘本是“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她把自己全部的人生理想和生活信念都押在李甲身上。李甲“中道见弃”是对杜十娘的生活信念和人生信念的沉重打击。为了维护爱情理想的完整,维护爱情的尊严,她宁可把百宝箱和生命一起投入浩淼的长江,“万种恩情,化为流水”,而不是设法报复薄情的李甲,贪婪的孙富。杜十娘最多只能做到毁灭自己,这又是另一种悲剧。

但是,因为人心深处本身就有一种维护正义的报复欲望,不可能一直甘于现状地隐忍下去。联系希腊悲剧《美狄亚》,可以看出,弃妇美狄亚采取的是毒死情敌和杀宰亲子的方法,使得伊阿宋的背弃行为造成了每一方的幸福的毁灭。这正体现了英国思想家霍布斯认为的西方文化中人和人像狼一样,人人都发挥自己的思想情感才能在维护和发展自己的个体自足中与他人和环境碰撞、竞争、拼斗。西方的爱情追求充分显示了破坏、理想、超越的三位一体。但这种美狄亚式的报复方式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是行不通的,也是中国文人所不容的,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就不曾出现美狄亚这样的女性形象。这也与中国文学由男子所主宰有关。

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中国文化旨在追求和平、安定、持久,要求和谐,要求在考虑正义和人心的同时,还要考虑理想。于是,在文人的笔下,主人公本身并不采取残酷的、祸及无辜者的报复行为,为使正义得以伸张,满足人的报复心,或请出包公式的清官来主持公道,铡了陈世美式的负心人,或请阎王和鬼魂采用阴间报应的手段,如敫桂英、霍小玉都是化鬼报仇,最终使王魁、李益得到了报应。这样,既不损害理想形象,又实现正义,满足了人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文化信念。但人们要看到的是,这些都是文人们加上的光明尾巴,却不能掩盖整个故事的悲剧色彩。

二、情礼之争

在古代的传奇、小说等描写爱情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有始乱终弃、终成眷属等不同结局的故事。但青年男女一见钟情,男为“色”倾倒,女为“才”仰慕,却始终不变地成为择偶的原则。

才貌是青年男女互相吸引和爱慕的关键,“两好相映,才貌相兼”(《霍小玉传》)[3]63是沿袭了几千年的文化心理。这种表面的“相映”和“相兼”潜存着一种不平等的男女关系:直接将外在的美貌作为衡量女性自身价值的一个重要砝码。试想,在古代防范甚严的情况下,雾中求花、惊鸿一瞥已属难能难得,从容接触、深刻了解实为不可能,美貌成为女子取得幸福爱情和美满婚姻的根本性条件,而男子的才气既是婚姻的砝码,又是女性终身依附的基础。将女人的容貌作为取悦于男人的本钱,自然是为封建社会以男权为中心的性质所决定的。

反映在唐传奇中,就是进士与妓女的狎游,被视为一时风气。《霍小玉传》中,进士李益少年擢第,文名满天下,“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3]62,妓女霍小玉为霍王宠婢所出,“资质浓艳,一生未见”[3]62,正是这种萍水遇合,才使得一位才调风流的进士有一种幸运感、神秘感,喜爱并交,生死为荣。

然而,容貌不能长久保持娇美,女子一旦色衰,就难逃被休弃的命运。小玉自知娼家非匹,以色售爱,“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3]63,以“女萝”和“秋扇”自喻,体现出女性是一种没有自我意愿、自我决策权利和自我行为体现的物化了的附庸。女性只是取悦于男人于一时的被观赏、被玩弄、被践踏乃至被抛弃的占有物,不能也没有丝毫独立存在的权利和自由。女子的一生是生存在一系列男子庇护下的名份之中——为女为妻为母。除此而外,没有其他身份,更无“自我”可言。

因此,婚姻是否“幸福”是一个女人存在的全部意义。封建婚姻中的女性或者成为男人的宠物,或遭遗弃,都无法具有真正的人的价值和地位。这一点,从平民到帝王都是一样,无数的美女、才子都这样走完了她们悲惨的一生。

人鬼世界的悲剧,实质上是人间世界悲剧的折射,男女相恋相悦为情欲的体现,道士法师的介人,又体现了理学以天理灭人欲的基本原则。在作者的主观意图上,这种描写模式是导邪入正,拯迷救溺,而在审美效果上却重现了青春与爱情毁灭于道学气之间的悲剧。在《白蛇传》中,虽然白素贞和许仙有深厚的爱情,但由于白素贞是蛇,就从根本上决定了这桩婚姻是不合理的,必然遭到维护人伦秩序和人妖界线的法海和尚的反对。最终,许仙只能带着内心矛盾的痛苦站在法海一边,白素贞被镇在雷锋塔下。

虽然在情感上,在心灵深处,人们倾心于非礼、小礼的一方,在理智是又觉得应站在礼或大礼一方,理性作为无上的权威对人类男女的自然情感作了严厉惩罚,而情感则在一次次的惩罚之后终于臣服于理性的淫威。一方面使内心产生一种深厚无比的痛苦悲情,但自己又能把握住这种悲痛,从而使礼在自己的内心取得了胜利。虽然留给自身的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无可奈何的心态,但相比礼和神圣在社会中得到的维护,却又是微不足道了。

在中国文人的心目中,男人为成就功名,断然割舍儿女私情就被视为富有阳刚之气的光明磊落的男子汉气度。无论庶民,无论皇族,莫不如此。众所周知,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可无论她与唐明皇之间有过怎样的山盟海誓,在皇权岌岌可危时,唐明皇只有背弃贵妃、杀贵妃以谢天下。这不仅仅是唐明皇的选择,更是漫长的男权时代的选择。

三、柔自取束

随着时代的前进,文人的反封建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开始超越传统,但又固于传统。窦娥不满于被流氓霸占,被迫做了冤魂,但她的三桩无头愿却是几千年来妇女反抗呼声中最强有力的一个。虽然基于本身的时代局限性,仍采用阴间报应的手法,但已不同于化鬼魂谴责薄情人,它已上升到控诉整个社会的不合理,弱女子要求反抗的呼声越来越强。而汤显祖的《牡丹亭》和王实甫的《西厢记》,就以优美成熟的文学形式表现了对封建包办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否定。

待月西厢的崔莺莺,泣血还魂的杜丽娘能与心上人完满结合,一方面是对封建礼教的反叛,肯定了青年男女有自由相爱的权利,自主的爱情能够赢得完美的婚姻;另一方面,这一结局也不可避免地落人男性中心文化的俗套:风流才子一举及第是皆大欢喜的条件,更是浪漫爱情和美满婚姻的根本保障。试想,如果结尾没有状元及第,皆大欢喜肯定成为泡影。

在作者眼中,科举及第的成功实质上是使男子具备了门当户对的条件,屈从于礼教的压力的一种最好的方法。这样的作品能为社会所接受,正是他们宣扬郎才女貌、爱情忠贞、科举功名等与封建道德相一致的结果。

中国,尽管封建礼教禁锢甚严,但仍不乏男女恩恩爱爱、生生死死。吃尽宿世冤家的苦而甘之如饴,爱得死去活来而仍沉浸在爱河中。许多为爱献身者,已由此得死,许多为爱而得死者,仍不惜继续献身,沉迷在意中而又疯狂在形外的爱与死的二重奏,并未能唤醒长期被封建礼教禁锢而死寂的心灵,爱的雨露也未能滋润被礼教干涸,荒芜了心灵的沙漠,许多封建文人对青年男女的纯情至性表现出超常的冷漠与鄙夷,他们不是对此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便是采取歪曲、丑化、讥笑的方式给予表现,从而把现实生活中多少感天地、幽婉美妙的爱情故事拒之于文学大门之外,把本应是娇艳的爱情之花扼杀在凛冽的严冬,把本来可以成为不朽的爱情诗篇抑制在生活的原始状态,任其自生自灭。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用一支生花妙笔写尽现实中不可能的事,设幻托鬼,寄托爱情理想。如《嘉平公子》中,温姬为了爱,大胆而热烈地去追求爱情,根本不管封建礼教那一套,是聘是奔,于卿何事?人皆贱之,与我何干?妻妾名分,又有何妨?她一见嘉平公子,立即自荐枕席,当被家人发现她是鬼时,她毫不避讳。并告诉公子,“君欲得美女子,妾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论焉?”[4]93虽遭男方家庭反对,但“百术驱之不能去”。等爱情到了和平发展阶段,恢复了一些理智以后,温姬才从嘉平“谕仆帖”等一系列错误中,看清了他徒有门第、仪表、金钱,却没有充实而丰富的精神,而告别公子。温姬以追求真挚的爱开始,以得到虚幻的无爱的回报结束,正因为她是鬼,她可以自己作主,有选择对象的自由,并且在结合之后,当发现所择非人,就毅然离他而去。而在现实中,情感只能屈服于理性,纵使心中苦如黄莲,也只能戴着爱的枷锁终老一生。

建立在农业社会和血缘宗法制度上的中国文化属于内陆型的文化,它要求政治思想稳定,哲学理想中和,它不同于西方进取性的文化,“天不变,道亦不变”,由此而显出中国文化的柔性、韧性,所谓“柔自取束”(《荀子·劝学》),中国文化本身就需要稳定、持续、保存。为了使这种文化得以保存,反映在文学作品里的悲剧意诣必然是柔性的、内心的、情感的。

四、此心为爱

中国人善于调节、平衡,最明显的表现就是爱情与死亡的意象的合一,越悲惨的爱情故事和死亡的距离越近。

在中国古代文学反映爱情的作品中,男女情人海誓山盟,以死明志的诗篇恐怕最早见于《诗经·王风·大车》“谷则异室,死则同穴”[1]152的句子。但真正把死亡和爱情联系起来作为主题来表现,恐怕要首推《华山畿》了。《华山畿》中的女子为了爱情,从容沐浴,精心妆点,然后唱着悲歌:“华山畿,君即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2]295棺木应声开,女投入棺,与南徐士子永不相分离于泉下。《孔雀东南飞》中,兰芝“举身赴清池”,仲卿“自挂东南枝”。二人殉情后,松柏梧桐,接叶交枝,鸳鸯相向,日夕和鸣。到了后代的韩凭夫妇,梁祝化蝶,皆表现出礼教禁锢下的青年男女,尤其是女子,在爱的渴望不可能实现时,甘愿用生命去追求.

虽然女性被迫磨灭了自己的个人意志,但作为活生生的个体,她们自己个人追求的独特性,总是要表现出来的。试看《碾玉观音》中的璩秀秀,她出身低微,决定了她反抗的坚决性。然而,封建势力的十分强大,又决定了秀秀反抗的艰巨性以及不可避免的悲剧性。尽管秀秀逃到“离行在有二千余里“的谭州,终究逃不脱郡王的魔掌,被活活打死。但死并不意味着秀秀反抗的结束,而是她反抗性格进一步发展的顶点。秀秀被打死后,鬼魂仍追随崔宁,两人作起了人鬼夫妻。然而郡王对这种最可怜的常人标准以下的人鬼夫妻生活也不能容忍,秀秀只能以她特殊的身份进行了一次力所能及的报复,然后双手揪住崔宁,将他扯到封建统治者的魔爪无法伸到的地方——阴间冥世作鬼夫妻去了。

追求、破灭;再追求、再破灭。这就是秀秀的抗争在那个残酷的时代得出的残酷结论。人夫妻,人鬼夫妻,鬼夫妻,既是秀秀与封建势力斗争层层递进的系列程序,又是秀秀用生命鲜血谱写的一曲英勇奋斗、宁死不屈的悲歌中的三个最高音符。

秀秀这一崭新的悲剧形象出现在宋元时代的市民文艺中,对那些仍在黑暗现实中追求独立自由和幸福爱情生活,具有新兴市民意识的人们有教育和鼓舞作用。而到清朝,贾府中的林黛玉的悲剧心理内涵更复杂丰富,深广博大,其爱的方式是眼泪浇灌,心血滋补,生命共之。在她的身上,明显地体现出对真与善执著而无畏地追求的一种崇高的精神。他们的爱情突破了那种郎才女貌、一见钟情、幽情密约、窃玉偷香之类的陈套,表现出一种带有新的色彩和具有广阔意义的反封建思想,这种爱情是建立在以反封建为内容的性格相投、思想一致的基础上的。林黛玉的悲剧心理已流露出从古典爱到现代爱的观念的端倪,她的爱情悲剧是中国古典文学爱情悲剧的一座高峰,而且是中国古典爱情悲剧的最后一幕,同时又拉开了中国现代爱情悲剧的序幕。

五、结语

从女性的角度来看爱情,它是一种激人奋进的力量;可对于男权社会中的女人来说,激发的则是牺牲自我多于确定和青定自我。在爱情上,男权主义几千年的统治和奴役,导致了女性完全没有自由选择爱情的权利,她们的结局只能使女性的自主意识走向失落和泯灭。

正如鲁迅所说:“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5]62悲壮崇高的人生是一种价值,但英雄及英雄事业之所以可歌可泣,正因为他们是社会生活中的凤毛麟角。大千世界之中,更多的是在人生旅途中不留痕迹的芸芸众生。“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于没有事情的悲剧却多。”[5]818

历代文人写出了他们眼中女性的美,女性的可爱,而又如实地、毫不留情地将这些美的人、社会上真实的人,一个一个地毁灭给人看。将平凡人的生活,弱小女子的命运置于社会的横断面下,表现她们被摧残、被吞噬、被毁灭的过程,但又在这一毁灭过程中再造了一份更高层次的美丽、可爱乃至崇高。

[1]祝敏初.诗经译注[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4.

[2]陈友冰.汉魏六朝乐府赏析[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3]蒋防.霍小玉传[M]∥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唐传奇鉴赏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4]蒲松龄.聊斋志异[M].俞驾征,张道勤,郑小军,校点.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5]鲁迅.鲁迅杂文全集[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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