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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初仕西晋考辨

2013-08-15李晓敏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太傅晋书陆机

李晓敏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陆机作为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文论家、诗人,其生平事迹研究历来为学界热点。但是由于年代绵邈,史籍记载简略且相互抵牾,很多重要的关节点尚存在争论。本文拟考察陆机初仕西晋的官职、具体时间及相关问题,以求就正于方家。

一、陆机初次仕晋问题争议的提出

关于陆机初次仕晋,按理说史有明载。据《晋书·陆机传》载:

至太康末,(机)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又尝诣侍中王济,济指羊酪谓机曰:“卿吴中何以敌此?”答云:“千里莼羹,未下盐豉。”时人称为名对。张华荐之诸公。后太傅杨骏辟为祭酒。会骏诛,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1]1472

照此,陆机初次仕晋的官职应该是太傅祭酒一职。前人的研究中,刘汝霖、陆侃如先生并未对此事提出异议[2]163[3]735。姜亮夫先生在论及陆机《赴洛诗》时说:“考陆机入洛以后,曾一度为杨骏征为祭酒,骏为太傅不及数月,度祭酒之职,或未必就,或就而旋去。”[4]338后来研究者将问题引向深入,并大致提出如下两种看法。

一种观点认为陆机根本就没有担任过太傅杨骏的祭酒一职。如陈庄先生认为:“从史实看,杨骏被诛之后,他启用的吏佐都受到了株连,如潘岳便只是因为请假在外而侥幸得脱。而陆机后来能担任太子洗马,可以推想他当时是不在其列的。”[5]“陆机是在接收到担任太子洗马的征召才从故乡起程赴洛的。……他的动身却不是赴杨骏所辟,而是在接到侍奉东宫的征召之后。”[5]嗣后,蒋方先生也认为太子洗马才是陆机初仕晋之职,陆机并没有担任太傅杨骏的祭酒一职[6]。赞成此说的还有俞士玲先生[7]78。综合前面各位先生的观点,之所以让这些研究者对陆机曾经担任杨骏祭酒一事表示怀疑,主要是两个原因:

其一,据《晋书·潘岳传》记载:“杨骏辅政,高选吏佐,引岳为太傅主簿。骏诛,除名。”[1]1503“时骏纪纲皆当从坐,同署主簿朱振已就戮。”[2]1504这就说明了当时在杨骏被诛杀之后,其僚属的处境是相当危险的。潘岳也只是因为有友人的援助而侥幸逃脱性命。如果陆机留在洛阳,至少是会受到牵连的。但是史籍及陆机诗文中却没有见到任何这方面的记载。

其二,陆机的诗作中有两首题为《赴洛》之作。《文选》卷26将其作为一组,一为“稀世无高符”,一为“羁旅远游宦”。李善注曰:“五言。集云:‘此篇赴太子洗马时作’。下篇云:‘东宫作’。而此同云‘赴洛’,误也。”[8]375先不去讨论这两首诗皆题作“赴洛”是否合适,但是这段注文却为我们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陆机是从吴地出发赴洛接受太子洗马征召的。那陆机受到太子洗马的征召又是在何时呢?陆机《思归赋并序》曰:“余牵役京室,去家四载,以元康六年(296)冬取急归。而羌虏作乱,王师外征,职典中兵,与闻军政。惧兵革未息,宿愿有违,怀归之思,愤而成篇。”[9]18陆机这里明言自己在元康六年时入洛已经“四载”,那么据此上推,其元康二年有一次入洛经历。而此次入洛的原因为何,据《晋书》本传所叙陆机仕历顺序,当为接受太子洗马征召。又陆机《皇太子赐宴·序》云:“元康四年秋,余以太子洗马出补吴王郎中令。”[9]38可知此前已经担任太子洗马一职。再据陆机《答贾谧》诗序曰:“余昔为太子洗马,贾长渊以散骑侍东宫。”[9]46言己与贾谧在太子府“游跨三春,情固二秋”,亦可知陆机至迟于元康二年已经在太子府任职。研究者往往就此推论,认为陆机本人的诗文中似乎言及自己有一次入洛的经历是在接受太子洗马的征召之后,进而否定了陆机曾经在之前有到过洛阳担任太傅府祭酒的说法。

另一种观点是承认陆机曾担任了太傅杨骏的祭酒一职,但是在具体问题上仍有争议。姜剑云先生则认为,虽然陆机曾经担任过杨骏的祭酒一职,但是,“依当时恐怖形势分析,陆机当因此次宫廷政变而去洛还吴”[10]。姜先生的解释不免有些折中的味道,论辩也仅是大致事件轮廓的考述,并没有作深入的分析。比较值得注意的是近年刘运好先生提出的观点。刘氏承认陆机初次仕晋的官职是接受杨骏的征辟而担任太傅祭酒一职,并在陆机入洛担任此职的时间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在综合排比史料之后提出:“第一,陆机仕晋的第一个职务是太傅祭酒,故其入洛仕晋的时间必然在杨骏任太傅之前,或者在杨骏任太傅期间。……第二,若是应杨骏辟而入洛,时间当在永熙五月以后,而由洛阳将征书送至吴至少又需两个月时间,即至早也在七月方可送达。考陆机《赴洛》诗‘谷风拂修薄,油云翳高岑’,‘谷风’指东风,所写之景是春景。故可知陆机赴洛的季节是春天,而七月则已是夏,故陆机不可能在太熙(即永熙)年入洛。第三,杨骏于次年(即永平元年)三月被诛,任太傅之职前后不足一年。若在是年三月前入洛,与陆机诗所描写的季节相符,然与臧荣绪《晋书》所‘太熙末’又相差甚远。即使退一步说,假定陆机于是年二、三月入洛,尚未入洛,杨骏已被诛,遑论任太傅祭酒?故陆机也不可能于永平元年(291)入洛。第四,‘太熙’乃晋武帝最后一个年号,存在时间不足四个月,杨骏任太傅是在武帝驾崩、惠帝即位改年号为永熙之后,按照惯例,应该说是:‘永熙初,太傅杨骏辟机为祭酒’,断不可说‘太熙末’云云。足见李善所引臧荣绪的《晋书》也有误。”“无论如何,陆机于太康末入洛仕晋,应该没有问题”[11]。刘先生的论辩详尽具体,让人不禁佩服先生考察问题之细致。

以上诸先生各执一词,似乎都有道理。我们面临的问题是,陆机到底是否担任过太傅祭酒一职?如果担任过,其受到征召的时间具体为何时?进一步需要追问的是:陆机若担任杨骏太傅祭酒,在杨骏被诛杀的险恶情势下,陆机行迹如何?他是否能够逃脱政治上的株连而全身而退?这些问题的解决,对于弄清陆机初次仕晋的问题是非常关键的。

二、陆机初次仕晋为太傅祭酒说考辨

据上引《晋书》本传记载,陆机确实是受到了太傅杨骏的征召,而此次征召的官职是太傅杨骏的祭酒。那么陆机是否接受了这次征召呢?回答是肯定的。这一点可以从陆机本人的诗文、同时代人的诗文和史籍中得到印证。

第一,可以在陆机的诗文中找到其曾经担任太傅祭酒的内证。陆机《诣吴王表》:

臣本吴人,靖居海隅。朝廷欲抽引远人,绥慰遐外,故太傅所辟。[9]175

元康四年,吴王晏出镇淮南,任陆机为吴王郎中令,陆机故有此次上表谢恩。吴王对陆机仕晋的履历当然是相当熟悉。也正是因为如此,陆机才不会有意隐瞒自己曾经担任过权臣杨骏祭酒的事实。

再看《文选》载潘岳《为贾谧作赠陆机》里“况乃海隅,播名上京。爰应旌招,抚翼宰庭”[8]350的诗句。潘岳为陆机同时人,对陆机的情况应是非常了解,他的话当属可信。从他的诗句中看,陆机当时在洛阳确实有着很高的声誉,而且他肯定是受到了朝廷的征召才前往洛阳的。杨骏此时担任太傅,陆机担任太傅府的祭酒一职正是所谓的“抚翼宰庭”。

第二,史籍中可以证明此事的材料,除上述《晋书》本传的记载外,《三国志·吴书·陆逊传》刘孝标注引《机云别传》亦云:

晋太康末,俱入洛,造司空张华,华一见而奇之,曰:“伐吴之役,利在获二俊。”遂为之延誉,荐之诸公。太傅杨骏辟为祭酒,转太子洗马、尚书著作郎。[12]1360

臧荣绪《晋书》亦曰:

太熙末,太傅杨骏辟机为祭酒。[8]350

王隐《晋书》又曰:

吴平,太傅杨骏辟为祭酒,转太子洗马。[8]230

这三条史料与唐修《晋书》本传对陆机仕历的记载正好相符,彼此相互参证,可知杨骏在太傅任上确有征召陆机担任太傅府祭酒之事。

第三,据唐修《晋书》记载:

(机)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1]1467

《文选》卷17陆机《文赋》李善注引臧荣绪的《晋书》与此说稍有出入,曰:

机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与弟云勤学积十一年。[8]239

另《世说新语·尤悔》刘孝标注引的《八王故事》:

华亭,吴由拳县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吴平后,陆机兄弟共游于此十余年。[13]897

这三处史料可以为我们提供陆机何年入洛的信息。如果我们接受太康末陆机入洛的说法,那么至迟也就是太康十年。但是,从太康二年到太康十年算起,足数也仅有九年。据前引臧荣绪的《晋书》和《八王故事》的记载,则陆机隐居勤学至少有十年。因此,我们相信,唐修《晋书》中陆机勤学“十年”的说法当是可信的,而陆机太康末入洛的说法倒是不可尽信。这样,我们暂将陆机入洛的时间定为太熙元年(290)。其实我们还可以在陆机的诗文中找到内证来证明我们的这一假设。陆机的《叹逝赋》序:“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十年之内,索然已尽。”十年,很明显说明陆机在这十年之内不在吴地,否则也就不用发此感慨了。照此来看,陆机30岁时,正好是太熙元年。这也就证明陆机应该是太熙元年入洛,可能正是因为太熙末入洛,这里的十年恐怕才能符合古人纪年足数的习惯,称之为“十年”。查《晋书·武帝纪》,西晋王朝于公元290年改元太熙,“夏四月辛丑,以侍中车骑将军杨骏为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己酉,帝崩于含章殿”[1]80。《晋书·惠帝纪》:“太熙元年四月己酉,武帝崩。是日,皇太子即皇帝位,大赦,改元为永熙。”“(夏五月)丙子,以太尉杨骏为太傅,辅政。”[1]89另据《晋书·杨骏传》载:

惠帝即位,进骏为太傅、大都督、假黄钺,录朝政,百官总己。……骏自知素无美望,惧不能辑和远近,乃依魏明帝即位故事,遂大开封赏,欲以悦众。[1]1178

杨骏担任太傅一职是在惠帝即位,改元永熙之后。但是太熙末与永熙之间,实际上只有十几天的时间。因此,这些记载的出入无关宏旨。陆机受到来自太傅杨骏的征辟,实际上已经是惠帝即位以后的事情。而且,杨骏之所以会征召陆机,主要是因为陆机声名远播洛阳。杨骏为了招揽人心,上台伊始便实行笼络贤俊的政策。陆机太熙元年的入洛,正是因为接受了太傅杨骏的征召而担任太傅祭酒一职。

这里需要辨明的是,刘运好先生在上引的考辨中提出了陆机入洛是在“谷风”吹拂的春季,由此而排除了太熙元年陆机入洛的说法。首先,刘运好先生引用的诗句“谷风拂修薄,油云翳高岑”出自陆机的《赴洛二首》的第一首,《文选》李善注明确注明此诗:“集云:‘此篇赴太子洗马时作’。下篇云:‘东宫作’。”[8]375这就说明此诗句所叙述的季节特征是他赴任太子洗马征召时的情况,而并不能作为判定其入洛赴任太傅杨骏祭酒的材料。这样,陆机在杨骏担任太傅后的长达十个月时间之内,接受征召前往洛阳担任太傅祭酒一职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

由此可以肯定,陆机担任太傅杨骏的祭酒之事,是有明确记载的,不能想当然地简单否认这个历史记录。而且,陆机担任这个职务的时间,也是在永熙元年五月之后,这年西晋王朝年号更替频繁,史书记成“太熙末”,实际上距“永熙初”中间可能只有几天时间。如果杨骏当时早有打算征召当时名扬京师的陆机来为自己装点门面,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发出诏令是完全有可能的。史书这种小的疏漏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些小的细枝末节上纠缠。我们要做的是,在史籍之间看似矛盾的说法中,弄清陆机在其后一年的杨骏之祸中行迹如何。既然承认陆机担任过太傅杨骏的祭酒,为什么在杨骏被诛的险恶情势下,陆机能够免祸全身而退呢?虽然史籍并没有明确记载具体原因,但是我们还是可以通过仔细分析当时陆机所处的政治环境,找到较为合理的解释。

三、陆机在杨骏之祸后的行迹及相关问题

前面论述过,姜剑云先生的判断是,陆机在杨骏与皇室的争斗中擅自悄然回到了东吴。但是姜先生只是简单的推测,我们要对此作出考辨。

首先,如前辈研究者考证的,陆机接受征召前往洛阳担任太子洗马一职是在元康二年。这距元康元年三月诛杀太傅杨骏已有一年时间。陆机完全有可能在杨骏之祸发生之时或其后不久回故乡东吴避难。其次,正如上引《文选》李善注陆机《赴洛诗二首》,已经明言陆机是从东吴出发到洛阳赴任太子洗马的。另外,从陆机及其他友人诗文中可以找到有力佐证,说明陆机确实是从故乡赴任太子洗马的。潘尼《赠机诗》曰:“及尔同僚,具惟近臣。”《文选》李善注引臧荣绪的《晋书》曰:“正叔元康初拜太子舍人。”[8]351潘尼既然在元康初担任太子舍人一职,玩味“及尔同僚”的语气,陆机担任太子洗马一职,当是在元康元年潘尼任职太子府之后。《文选》陆机《赠冯文罴迁斥丘令》李善注引臧荣绪的《晋书》曰:“杨骏诛,征机为太子洗马”,“出自幽谷,及尔同林”。可见陆机接受太子洗马的征召是从“幽谷”而来,即从家乡东吴而来,而不是从太傅祭酒一职而来。与此前元康二年陆机担任太子洗马的说法正好吻合。

这里顺便要说明的是,虽然我们可以证明陆机接受征召担任太子洗马是从东吴赴任。但是研究者并不能由此而推断出陆机不曾担任太傅杨骏祭酒这一结论。实际上,这两件事之间并不存在多大的逻辑联系。想当然地认为有足够证据证明陆机在元康二年入洛,同时就否定了史传记载中陆机“太熙末”接受征召入洛的说法,这是完全行不通的。我们倒是可以根据现有的证据推断,从元康元年三月太傅杨骏被诛杀,一直到元康二年春,陆机的行迹应该是先在杨骏之祸中逃离了是非之地洛阳,然后一年后又接受了朝廷的征召赴洛担任太子洗马一职。

照此,我们必须解释的问题是,为什么杨骏之祸没有殃及到陆机?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得陆机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全身而退而回归故里?我们认为,原因有三:

其一,陆机作为北上求仕的吴人,受到了张华的器重和欣赏。在杨骏之祸的政治风波中,最有可能向陆机伸出援助之手的就是张华。这就不得不谈到陆机访张华之事。

《晋书》本传中言及陆机似乎在受到杨骏的征召以前拜访过太常张华,张华的延誉是陆机出仕的一大原因。然考之史籍,此说则多有不妥。据《晋书·张华传》及姜亮夫先生《张华年谱》考证,张华担任太常一职在太康六年到太康八年正月之间[14]449-450。与陆机“太康末”入洛的时间相差甚远,《晋书》此处所记当误。如据前引《机云别传》陆机兄弟造访张华时其任职为“司空”,则又显太晚。唐修《晋书》虽是“以臧荣绪本为主,而兼考诸家成之”[15]151,然错误、失次之处甚多,此处记事当是采《机云别传》而为合前“太康末入洛”之说,而改张华“司空”为“太常”所致之误。

但是,作为东吴名门之后,陆机声名恐怕早已远播京师洛阳。同时,张华爱才,又是实有之事。寒族出身的张华在西晋王朝提携了大量的寒门才俊,很多寒士都是因为张华的赏识才踏上仕途的。因此,可能正是才名显著的陆机还没有到洛阳任职,张华便迫不及待地为之延誉而希望将这样的青年才俊招致京师为西晋王朝效力。陆机的这次出仕,虽是因为朝廷的征召和杨骏的征辟,但与张华的援引多少还是有些关系。其“太熙末”入洛后,势必会去造访爱才的张华。史臣记为:“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稍显含糊,以致后人生出不少误会。

《晋书》陆机本传的记载是:“张华荐之诸公。后太傅杨骏辟为祭酒。”[1]1472《三国志·吴书·陆逊传》刘孝标注引《机云别传》所记张华初见陆机兄弟时的称誉是:“伐吴之役,利在获二俊。”[12]1360史传尽管在这件事的记载上彼此小有出入,但是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一是张华对陆机兄弟赞誉有加,二是陆机的初仕可能还有张华延誉的因素。那么,在杨骏被诛杀之时,政治环境对陆机来说变得相当险恶。作为爱才、举才之人的张华理应不会坐视不理,可能会在这时为陆机开脱。那么这时必然要提出的问题是,张华这时有救助陆机的能力吗?姜剑云先生的解释是:“张华尽管在杨骏被诛后当年迁职中书监,但他亦儒亦道,并不是一个十分坚执利索的人物,又何况眼下乃政局非常时期,因而对于陆机,一时爱莫能助。”[16]112姜先生的论断未免过于绝对。相反,在西晋王朝诛灭杨骏家族的争斗后,张华很快得到了贾氏父女的重用。据《晋书·张华传》,张华在惠帝即位后先担任太子少傅一职。诛杀杨骏后不久,八王之乱兴起。据《晋书·张华传》载:

楚王玮受密诏杀太宰汝南王亮、太保卫瓘等,内外兵扰,朝廷大恐,计无所出。华白帝以:“玮矫诏擅杀二公,将士仓卒,谓国家意,故从之耳。今可遣驺虞幡使外军解严,理必风靡”。上从之,玮兵果败。及玮卒,华以首谋有功,拜右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侍中、中书监,金章紫绶。固辞开府。[1]1072

这段话说明,张华在这时虽仅为太子少傅,但是已经得到了惠帝的信任,说话是有分量的。当时西晋的政权,实际上是贾氏父女把持,张华能得到惠帝的信任并采纳其意见,很大程度上是得到了贾氏父女特别是贾后的默许的。这一点史有明载:

贾谧与后共谋,以华庶族,儒雅有筹略,进无逼上之嫌,退为众望所依,欲倚以朝纲,访以政事。疑而为决,以问裴頠,頠素重华,深赞其事。[1]1072

可见,贾谧与贾后虽然意欲把持西晋的政权,但是还是在物色朝野之中可以为用之忠臣,张华早就进入了贾氏家族的视野。以至于其后,“贾后虽凶妒,而知敬重华”[1]1072。

既然无论是低能的晋惠帝,还是心怀擅权企图的贾氏家族都很早就对张华如此倚重,那么,张华在杨骏之祸中如果对陆机伸出援助之手就是非常有力的。只要张华为陆机开脱,陆机就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研究者将潘岳在此次政治风波中得到友人相助才转危为安,作为当时政治形势险恶的证据。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就此试想,既然潘岳的友人公孙宏仅仅是楚王玮的长史,为潘岳开脱的借口是“谓之假吏”,潘岳因而得免于难。那么,张华这时完全可以找合适的借口为陆机开脱使其免于株连之祸。

其二,虽然史传中明载当时“骏纲纪皆当从坐”[1]1053,但还是需要来认真分析一下当时被从坐诛杀的主要是些什么人物。据《晋书·惠帝纪》:

三月辛卯,诛太傅杨骏,骏弟卫将军垗,太子太保济,中护军张劭,散骑常侍段广、杨邈,左将军刘预,河南尹李斌,中书令蒋俊,东夷校尉文淑,尚书武茂,皆夷三族。[1]90

在这些因杨骏株连而被杀的官员中,杨垗、杨济是杨骏弟弟。再据《晋书·杨骏传》:

(杨骏)虑左右间己,乃以其甥段广、张劭为近侍之职。[1]1178

另,《晋书·杨济传》:

(杨济)与兄珧深虑盛满,乃与诸甥李斌等共切谏。[1]1181

《晋书·武茂传》:

及杨骏诛,恺时为仆射,以茂骏之姨弟,陷为逆党,遂见害。[1]1285

由此可判断段广、张劭、李斌皆与杨氏兄弟为甥舅之亲,武茂乃杨骏之姨弟,皆为杨骏三族之内。与杨骏关系难以确考的有杨邈、刘预、蒋俊三人。但从三人的官职分析,蒋俊官为中书令,据《通典·职官三》卷21《官三》载:

舜摄位,命龙作纳言,出入帝命。《周官》:内史掌王之八柄,爵、禄、废、置、生、杀、予、夺,执国法及国令之貮,以考政事。盖今中书之任。……及(魏)明帝时,中书监、令,号为专任,其权重矣。晋因之,置监、令一人,始皆同车,后乃异焉。[17]560

刘预位为左将军,《通典·职官十一》:

前后左右将军,皆周末官,秦因之,位上卿,金印紫绶。……晋武初又置前军、左军、右军,泰始八年,又置后军,始为四军。[17]801

杨邈为散骑常侍,据《晋书·职官志》:

散骑常侍,本秦官也。……魏文帝黄初初,置散骑,合之于中常侍,同掌规谏,不典事,貂珰插右,骑而散从,至晋不改。及元康中,惠帝以宦者董猛为中常侍,后遂止。常为显职。[1]733

这些与杨骏有关被杀之人,或为要职,或为显官,在朝廷之中都有重要影响,所以必须诛杀。但与这些人相比,陆机担任的太傅祭酒一职就地位低了很多,据《通典·职官二》:

晋有太宰、太傅、太保。惟杨骏为太傅,增祭酒为四人,掾属二十人,兵曹为左右也。[17]521

可见陆机担任的仅仅是太傅杨骏府中一名祭酒,无足轻重。可能有人会疑问当时杨骏之祸曾殃及主簿朱振。但是在惠帝已经下诏废杨骏的紧急情况下,据《晋书·杨骏传》载:

太傅主簿朱振说骏曰:“今内有变,其趣可知,必是阉竖为贾后所谋,不利于公。宜烧云龙门以示威,所造事者首,开万春门,引东宫及外营兵,公自拥翼皇太子,入宫取奸人,殿内震慑,必斩送之,可以免祸。”[1]1179

可见,朱振虽然仅为太傅主簿,却是杨骏的重要谋士,即使在杨骏之难即将到来的危急时刻,仍然还在为杨骏筹划应对之策,自然会遭诛杀。陆机当然并没有与杨骏有如此亲密的接触。由此可以断定,陆机并不是杨骏之祸中必须诛杀的亲党。

而且,我们发现,当时在诛杀杨骏之后不久,惠帝改元永安,即实行大赦。《晋书·惠帝纪》:“三月辛卯,诛太傅杨骏……壬辰,改元,大赦。”[1]90可知当时政治形势并不是如我们想象的那般险恶,惠帝在改元之后的大赦中,已经对杨骏的僚属从轻发落。这一点,姜亮夫先生早已看到[3]336。我们也可以从史传中找到旁证。据《晋书·阎缵传》载:

缵为太傅杨骏舍人,后出外为令,骏被诛,弃官归,要潘岳、太傅掾崔基等共葬之。基、岳畏罪,缵葬杨骏。[1]1350

照这段记载来看,杨骏之祸并不是只有潘岳免难,崔基为太傅掾属,阎缵为太傅舍人,皆没有被株连。崔基不仅免难,其后还与陆机一起被任用为官。可见杨骏之祸并没有使得他府上的属官全部受牵连而被赶尽杀绝。像陆机这样的一些地位低下的太傅府官员,由于影响不大,往往在惠帝的赦令下被从轻发落。只是这些人多心有余悸,纷纷避难,陆机可能正是怀着这样的心理又回到了故乡东吴。

其三,陆机之所以能够在杨骏之祸中能够全身而退,恐怕还与陆机的特殊身份有关。据《晋书·周浚传》载:

浚既济江,与浑共行吴城垒,绥抚新附,以功进封武成侯,食邑六千户,赐绢六千匹。明年移镇秣陵。时吴初平,屡有逃亡者,聘讨平之。[1]1658

《晋书·武帝纪》载:

(太康八年)十二月,吴兴人蒋迪聚党反,围阳羡县,州郡捕讨,皆伏诛。

(太康)九年春正月壬申朔,日有蚀之。诏曰:“兴化之本,由政平讼理。……令内外群官举清能,拔寒素。”[1]78

可见,讨平东吴之后,对吴地的安抚,一直是令西晋统治者头疼的问题。晋武帝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下诏招抚寒素,实际上是为吴地人才仕晋提供了机会。陆机也正是乘着这股西晋王朝招抚南人的东风而得到仕晋机会的。前文引录已证,杨骏之所以会将陆机招致麾下,一是响应武帝当时绥远吴人的政策,二是希望趁此机会网罗人才。以当时陆机的才名来看,杨骏招揽他,实际上还可以为自己邀得爱才的美名,杨骏当然会乐为此事。

从陆机本人的情况来看,陆机自识为“南金”,又是当时名震京师的南方人才的代表,他的遭遇,直接关系到以后南人的出仕与否。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因为杨骏之祸牵连而诛杀陆机,势必会致使南人寒心。这就与西晋王朝这时招抚南人的基本政治考虑相违背。因此,贾氏父女想独揽朝政,当然没有必要非诛杀一个与杨骏并不是关系很大的才士来落一身骂名,为自己以后的统治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加之此时张华的救理,理应不会牵罪于陆机。

总而言之,通过从史传及诗文的考辨,陆机在太熙元年杨骏担任太傅之后,因为受到征召,入洛担任了太傅府祭酒一职。在元康元年三月杨骏被诛杀的政治风波中,由于陆机职位较低,又作为南人才士的代表,声名远扬,受到了张华的救理,同时又赶上了惠帝改元之大赦,最终得以全身而退。他怀着避难远祸的心理,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东吴。元康二年,重新受到朝廷征召,再赴洛阳,接受太子洗马一职,真正开始了自己在西晋官场的宦海沉浮。

[1](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 7[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3]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下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4]姜亮夫.陆平原年谱[M]//姜亮夫全集:卷22.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5]陈庄.陆机生平三考[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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