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基与立业:李大钊《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图书馆二周年纪念会上的演说辞》读后
2013-08-15顾胜
顾 胜
(常熟理工学院,江苏常熟 215500)
今年是李大钊(1889-1927)英勇就义八十六周年纪念。李大钊先生光辉而短暂的一生,留给后世的文字上、精神上的遗产是丰厚的、多方面的。他集导师、学者、职业革命家于一身,把学问、生命和国运民生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其真知灼见至今仍能给人以有益的启示。
1918年1月,应蔡元培先生(1868-1940)之邀,李大钊就任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即馆长)。当年,因受俄苏“十月革命”取得胜利的巨大影响,也由于李大钊实际参加《新青年》编辑部工作,使得1919年的“五四”运动,由北大学生引领了时代潮流,李大钊又是该运动的实际领导人之一,使北大图书馆理所当然地成为进步青年研究学习、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阵地,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活动舞台。
在深研政理、求达于真理的同时,李大钊也积极思考着现代图书馆事业的作用及其意义。1919年,他的《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图书馆二周年纪念会上的演说辞》(以下简称《演说辞》)就是一篇以平实的语言,既言简意赅、又内涵丰富地阐明他的主张的经典文献。其要点对草创期中国图书馆学的理论建设具有奠基作用。我把其要点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开宗明义地提出图书馆工作的社会性、公共性、全民性特征及其独特的教育功能
李大钊在《演说辞》中指出:“图书馆和教育有密切的关系,和社会教育更有关系”;“想教育发展,一定要使全国人民不论何时何地都有研究学问的机会”,但是“想达到这种完美教育的方针,不是依赖图书馆不可”。[1]
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中国图书馆建设正处于初创时期,一些留学欧美、日本的社会学者、教育工作者在学习考察国外社会、经济、文化教育发展的同时,惊异于西方社会经济的发达,科技教育的先进,“国民知识之进步”,受教育程度之高,人才之众多,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竟是与图书馆事业的发展有着密切关系。
1917年,我国第一位留美学习图书馆学的职业图书馆学家沈祖荣先生(1883-1977)在归国演讲中,对图书馆的社会性、全民性与公益性以及与教育的关系作了很有说服力的表述,他说:“图书馆者,国民之大学也。益国民不能进入大学受课,而无不能入图书馆阅书”,“查美国教育如此发达,而犹不能使尽人入校受业……惟图书馆则职业余暇,皆可随意诵习。是可知教育普及问题,非图书馆不足以竟全功”。[2]
这种关系之认识,对于曾负笈日本,当时又在北大供职图书馆主任的李大钊当然深有同感。然而,他的思考却应该是更为忧愤深广的。其因由一方面是时局艰危,袁世凯称帝失败之后,北洋军阀派系战争不断,拥兵割据,急剧走向反动,而帝国主义列强,则虎视耽耽,企图觊觎并鲸吞中国。在此风云变换纷乱不堪的中国,民生的痛苦,可谓已达极点。李大钊认为:“要改变贫穷积弱的中国,‘老大中国’欲自立于列强环伺的世界,唯一的出路就是复活再生为‘少年之中国’。而青年自觉是‘老大中国’复活再生为‘少年中国’的希望所在”。又说:“青年之自觉,一在冲决过去历史之网罗,破坏陈腐学说之囹圄,勿令僵尸枯骨,束缚现在活泼泼地青春之我”。[3]
启发青年自觉的最好方式,则在于广泛地借助于全社会的力量,开展与实施社会教育,其中图书馆不仅是社会教育的一种,它实在是社会教育的中心。在践行过程中,李大钊以图书馆为活动中心,运用图书、编辑出版杂志、研究会、读书会、演讲会等形式,广泛开展各种旨在动员、宣传、教育青年,普及马克思主义理论,提高思想觉悟的活动。我们可以李大钊1918年的活动为例:1918年1月就任北大图书馆主任,同时参加了《新青年》编辑部,开始投入新文化运动并着手研究马克思主义,撰写《我的马克思主义观》;6月发起建立少年中国学会,学会于1919年7月1日成立,李大钊被推举为《少年中国》月刊编辑主任,提出“本科学精神,为社会的活动,以创造少年中国”的办刊宗旨;11月15日在天安门前的演讲大会上演讲《庶民的胜利》,论述十月革命的伟大意义,认为这将是“二十世纪中世界革命的先声”。同年,在北大组织马尔格斯(即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在青年学生身上深切看到“新青年的创造能力”,展望着二十世纪人类“共同觉悟的新精神的胜利”。
据张申府先生(1893-1986)回忆,李大钊任图书馆主任后“对图书馆的业务工作进行了一些重大的调整与改革,并开始注意收集有关马克思学说的书籍以及俄国十月革命以来的著作”,他那两间主任办公室“也就成了一时新思想运动的中心、大本营”。[4]
李大钊长子李葆华(1909-2005)这样回忆北大时期的李大钊:“父亲关心青年,青年也乐意和他接近。他每月一百二十元的薪水,多一半接济了贫寒学生。父亲比周围的学生也就年长七八岁,一见到小兄弟们奋发向上,他就很高兴,并给予鼓励,大家都把他当作老大哥看待。父亲周围的学生,如邓中夏、高君宇,日后都成为共产主义小组、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5]
在李大钊留给后人的墨宝中,有一副集句对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遒劲有力的字体既写尽了李大钊一生的精神与品格,也寄寓着对中国知识青年的殷切期望。李大钊所开创与培育的这种北大图书馆精神就是要把青年的求知、阅读、生存教育和寻求改造中国的艰苦实践与社会使命感结合起来,“以破坏与创造,征服与奋斗为青年专擅之场,厚青年之修养,畅青年之精神,壮青春之意志,砺青年之气节,鼓舞青年中华之运动,培植青春中华之根基。[6]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中国抗日战争处于最艰难的时期,图书馆事业遭到严重的摧残与破坏。即使如此,许多有识之士仍然坚守在图书馆工作岗位上,在建立抗日统一战线的总目标下以实施社会教育和保卫整个社会为宗旨,同仇敌忾,唤起民族觉醒,增强民族自信力,提出这一时期图书馆社会功能、任务除“养成求学习惯”外,更重要的还有“训练公德心”、“培养团结力”、“养成现代国民”、“灌输民有民治民享观念”等,指出“图书馆工作,既为促进社会改进之重要工具,负图书馆教育责任者,自应随全国抗建工作各部门而奋斗,以完成其使命,凡我同志,其庶勉旃!”[7]
激昂慷慨、意蕴殷切的言辞,实乃北大图书馆施教目标之赓续与发扬。
二、反复强调图书馆特别是学校图书馆认真实施其教育功能及社会教育功能的主要方式是开展“研究性”学习,以及随之而来的图书管理方式、教学管理方式的变革
李大钊认为:“图书馆有两种:一是社会的,一是学校的。社会图书馆的对象是社会一般人民;学校图书馆的对象是学生。”[8]他着重对学校图书馆作了个案研究,一是因为他熟悉高校,任职于高校;二是因为他重视高校重视青年学生。
他认为大学是精英与人才的荟萃之地,是培育进步青年的摇篮。高校学生有理想、有抱负、肯学习、不保守、无疑是社会的中坚力量。要使他们了解社会、了解中国、了解学科、学以致用并担当起改造社会、服务社会的重任,必须摒弃传统的单纯传输知识的被动的、死板的、毫无个性的书蠹式的读书方式,而采用积极、主动的、理论联系实际的、研究性的读书方式。无论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习也好,抑或对哲学、经济学、历史学等各学科领域的学习也好,概莫能外。也就是从这个意义上,李大钊认为,图书馆要完成它的教育功能或教育职能,它的任务就不能仅限于“保存书籍”或成为“藏书的地方”,而是“要使各种书籍发生很大的效用”,一言以蔽之:“图书馆是研究室。”[9]
李大钊在北大图书馆倡言研究,推进学术,在改革图书馆管理与教育方面身体力行。他在北大图书馆主事期间,还兼任着北大历史系教授。他重视历史研究,认为把握历史发展规律,树立科学的历史观也是人生最基本的素养之一。在《史学与哲学》、《研究历史的任务》、《史学要论》等文中,他以马克思唯物主义史观强调研究活的历史,认为“历史是有生命的、活动的、进步的;不是死的、固定的”。[10]“新的历史观却给我们新鲜的勇气,给我们乐观迈进的人生观”,“我们的新时代,全靠我们自己努力去创造”。[11]这些思想无疑给那苦难深重年代的青年,吹拂去了阵阵清新凉爽的新文化运动气息。
当年,李大钊还十分重视新闻报刊在传播新思想,唤醒国民精神,摧毁旧文化思潮中的战斗作用,曾先后参与《新青年》、《晨钟》、《少年中国》等杂志的编辑出版工作,有着自己一以贯之的编辑思想,反复强调新闻事业的社会性特征,指出“我以为新闻事业,是一种活的社会事业”;“新闻是现在新的,活的,社会状况的写真”。[12]值得一提的是,李大钊在1922年北大校庆25 周年的《纪念感言》中,对这一届纪念活动的学术含量不足直言不讳地提出了批评,感慨纪念活动中“游艺、展览和演讲,固然是很有趣的事”,但“值得作一个大学第二十五年纪念的学术上的贡献实在太贫乏了”。[13]他热望一个“更新的北大”的出现。
李大钊重视学术,强调研究的主张与北大“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并行不悖,它必然会动摇旧学的根基,给沉寂的北大注入蓬勃的生机,随之而来也必然引发学校教育和图书馆管理的改革。李大钊在演说中指出:
现在图书馆已经不是藏书的地方,而为教育的机关,所以和教授法有密切关系。教授法若是变更,那以图书馆也不能不变。以前旧教授法是以教师为主体的。现在不满意这种制度,在教科书和讲室以外,还由教师指出许多的参考书作学生自学的材料。按这种新教授法去实行,若没有完备的图书馆藏了许多参考书,决不能发生效果。
三、刻不容缓地从根本上加强对图书馆学科的专业理论研究,设置专业人才培养机构和加强对图书馆专业人员的培训,不断提高图书专业管理水平
李大钊曾在演讲中反复强调,既然图书馆和教育,图书馆和社会教育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它对普遍提高全民族文化水平、教育水平、研究水平如此重要,“要使全国人民不论何时何地都有研究学问的机会”。[14]
面对这样的一种普遍性、迫切性、全民性的社会需要,那么设置专门的图书教学研究机构、人才培养机构的任务就提到日程上来了。具体方案可以是在高等学校内利用现有师资设备“添设图书馆专科”(犹如现在的图书馆学系),也可以是利用假期“办一个图书馆教育传习所”(犹如现在的图书函授、短期培训班),以培养和培训图书馆专业管理人员为主要任务,“使管理图书的都有图书馆教育的知识”,这确是很有远见卓识的举措。李大钊再三强调,此举“是关系中国图书馆前途的事情,也是关系到中国教育前途的事情。请诸位注意。”[15]以后的事实也证明,李大钊的这些建设性思想是深入人心的。在中国社会发展的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中国的有作为的图书馆工作者始终坚持爱国为民,服务社会教育的宗旨,在艰苦环境中仍然专注于公众图书事业的复兴与建设,专注于图书管理人员的职业操守与专业素养的提高,可谓呕心沥血,功不可没。
1936年,获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学与文学硕士学位归国,历任国立编译馆人文组编审、江苏省立教育学院副教授兼图书馆主任、厦门大学图书馆主任的俞爽迷(1905-1986)撰文就图书馆教育的重心发表了极其精辟的意见。他认为“图书馆教育的重心,既不是馆舍,又不是图书数量之多少和质量的好坏,更不是对象”,而是图书馆的“馆员”。他认为:
馆员是图书的生命——良好图书,所藏的黄金,若要使人人得而开掘之,使人人能尽量的择优采掘之,使人人能用最经济、最便利的方法获得之,则全在图书馆的馆员身上,对于金矿的内容,当详尽的指示,对于开掘的方法,当明晰的说明,然后书可尽其利。
至于在学养方面:馆员学识上的丰富与兼备;品性上的和蔼的态度,诚恳的动作,谦恭的礼貌,勤朴的精神,以德化人;工作上的缜密的思想,清晰的头脑,周详的方法,处繁的手段,忍耐的毅力等方面,都应该成为人类文明的楷模。[16]
李大钊的讲演发表至今已有94 周年,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的社会公共图书馆事业、高校图书馆事业,图书馆专业教育事业及图书馆从业人员的专业素养与水平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图书情报管理的现代科技和信息化水平也是以往任何时期都无法比拟的;图书馆服务的对象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体现图书馆工作性质特征的基本要素与核心理念却没过时,仍然值得我们去认真总结、回味和实践。
〔1〕〔8〕〔9〕〔14〕〔15〕李大钊.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图书馆二周年纪念会上的演说辞(1919).//中国图书馆学会主编.百年文萃:空谷余音[M].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5:22-23
〔2〕沈祖荣.在报界催讨乐部演说图书馆事业(1917).//中国图书馆学会主编.百年文萃:空谷余音[M].北京:中国城出版社,2005:18-19
〔3〕李大钊.青春(1916).//李大钊.李大钊文集(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204
〔4〕张申府.忆守常.//回忆李大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7
〔5〕李葆华.怀念父亲李大钊.//李葆华.我的父辈与北京大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06
〔6〕李大钊.《晨钟》之使命—青春中华之创造(1916).//李大钊.李大钊文集(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181
〔7〕汪长炳.图书馆与社会(1942).//中国图书馆学会主编.百年文萃:空谷余音[M].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5:87-88
〔10〕李大钊.研究历史的任务(1923).//李大钊.李大钊文集(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675
〔11〕李大钊.史学与哲学(1923).//李大钊.李大钊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645
〔12〕李大钊.在北大新闻记者同志会成立会上的演说(1922).//李大钊.李大钊文集(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537
〔13〕李大钊.本校成立第二十五年纪念感言(1922).//李大钊.李大钊文集(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583
〔16〕俞爽迷.图书馆与社会教育(1936).//中国图书馆学会主编.百年文萃:空谷余音[M].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5:8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