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文性视阈中的《无名书》
2013-08-15李秋香阎浩岗
李秋香, 阎浩岗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西方互文性理论将文学史上的单个文本看作众多文本“互联网”中的一个纽结。面对前人创作的大量文本,特别是经典文本,后来者总有一种“影响的焦虑”,因而往往通过对“前文本”重写、“修正”乃至颠覆的方式试图予以超越。这一理论特别适用于对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一部奇书——《无名书》的解读。
一、《无名书》中的其他现代小说经典元素
无名氏(卜乃夫)最早是以颇似徐訏小说风格的《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而闻名的。然而,这两部最为一般读者熟知和喜爱的书,却并非作者本人最重视的代表作。事实上,如果仅有这两部小说,无名氏充其量只是个“徐訏第二”。无名氏写这两部畅销作品,似乎只是向人们证实自己也有编织离奇情节、渲染缠绵情爱的才能。其兄卜少夫说:“在重庆时,他见到一般作家竟以通俗作品争取读者,他心中不服,认为如果要写出具有市场价值的通俗作品,他绝不在这些所谓的名家之下,故而他写了《塔里的女人》及《北极风情画》两书,果然洛阳纸贵,读者如痴如狂,但在无名氏心目中,这只是通俗小说,与他心目中的文学作品截然不同,他真正要写的,是那七部大书。”[1]269“那七部大书”就是《无名书》,只是后来出齐定稿时压缩成了六卷,即在“现代”阶段创作并出版的《野兽、野兽、野兽》、《海艳》以及《金色的蛇夜》上册,“当代”阶段写作的《金色的蛇夜》下册、《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以外》、《创世纪大菩提》。不论无名氏本人是否认同兄长的说发,他把自己呕心沥血创作的六卷《无名书》看作自己真正的代表作却是无疑,而且,他真正无可取代的作品就是《无名书》。
都说《无名书》是一部“奇书”,然而,它并非和整个中国现代小说史绝缘;相反,它实际是试图对整个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经典作品在总结综合基础上寻求超越的结果。都知道无名氏很“狂”,但据汪应果先生介绍,与一般人们的设想不同,无名氏“对当年活跃于文坛的茅盾、巴金、曹禺等人的作品都很喜欢”。[2]无名氏本人曾表示:“我除了试验多种新鲜的风格与内涵外,多多少少,还着重继承东西二大支文学传统,把古典文学中那种浩瀚的气象,磅礴的韵势,荡决地脉的生命力量,一泻千里的情感,锐如犀角的哲思,全注入此书的新形式新内蕴中。”[3]虽然他并不像崇敬中国古典文学和外国经典作品那样崇敬中国现代文学,但他那种试图总结综合的意图已可从上述表白中见出。事实上,前代对后代文学的影响,不只有正面借鉴一种方式。从《无名书》中,人们能够比较明显地发现以往中国现代小说的各种元素。无名氏应该是在阅读研究了大量新文学作品后才产生超越动机的。因此,《无名书》也可看作无名氏对以往中国现代小说所涉及问题的独特解答。
《无名书》涉及了以往几乎所有中国现代小说经典的因素。《野兽、野兽、野兽》以北伐与国共分裂后共产党的地下活动为题材,它与茅盾的《蚀》三部曲、蒋光慈等人的“革命小说”,以及丁玲1930年代的某些作品在题材上接近。只是它将“革命”与“恋爱”分开来写,把后者的内容放在了表现主人公离开革命之后生活的《海艳》中来写。《海艳》写恋爱,既极力渲染“情”之浓烈、之美丽,又不回避男女双方对于“性”的要求,其中既有《沉沦》、《莎菲女士日记》式的坦率,又有徐訏小说式的传奇色彩。而整个《无名书》对全国乃至世界局势的宏观扫描,则使人联想到社会剖析小说的视野。印蒂的不断求索,与艾芜《南行记》中的主人公有某些一致之处,印蒂丰富复杂的内心矛盾斗争又颇似路翎笔下的人物。《死的岩层》及以后两卷关于宗教精神的内容,则与许地山、废名的思考不无相通契合。而关于抗战时期知识分子荒漠化生活的扫描,使读者看到了《寒夜》中汪文宣之外的知识分子世界的生存状态。《死的岩层》与《开花在星云以外》关于印蒂父母之死的部分,作者对于将死者心理的描写,以及死亡所引发的生者的感受和思考,更是接续了现代文学第一个十年出现的王统照小说的主题。在《无名书》的一些细节片段中甚至看到与以往现代小说经典类似的地方:《野兽、野兽、野兽》第四章军阀杀革命党时,几个老太婆向刽子手买人血治病的情节,使人联想到鲁迅的《药》;《金色的蛇夜》下册第五章第一节关于妓女的描写,则让人联想到丁玲的《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
不过,作为一个志向远大、特别看重自己个性、创造的作家,无名氏当然并非把自己的小说写成前人作品的大汇总,更忌讳重复别人。他的选材与主人公的类型,与以写凡人小事著称的叶绍钧、萧红、张爱玲、钱钟书小说等大相径庭,印蒂的理想与老舍笔下骆驼祥子乃至祁瑞宣、钱默吟们的追求不可同日而语。而在与前人相似的取材中,更能显示无名氏小说的独创性。
二、《无名书》对老问题的新解答
关于自己创作的宗旨,无名氏说得很明白:“我主要野心在探讨未来人类的信仰和理想:由感觉——思想——信仰——社会问题及政治经济。”[4]具体到《无名书》,就是通过“人类情感(过程)的写实,人类(人生哲学)思惟(过程)的写真,与人类诗感觉的写实,以及中国时代精神(过程)生命精神(过程)的写实”实现他“建立一个新信仰”[5]的宏愿。他是“为了解决时代苦闷的问题、思想方向的问题、人类幸福的问题”而“试着建构一项‘文学上的新宗教’”。[1]268香港评论家黄继持则将其表述为:“原本作意,不无为时代之病开方,寻病之根,思复生命元气,把中国的处境与遭逢,置于世界乃至宇宙的全域中,作浓烈的体味、深刻的反省、融贯的汇合,从而开出‘创世纪’式的新局面。”[6]这使作为一个作家的无名氏在整个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确实显得与众不同。这样的创作宗旨,决定了其创作对象的特点。无名氏自己说:“社会写实的对象多数是平常的社会人,《无名书》触及的对象,则是少数突出的知识分子,具有诗人、哲人、(浪漫的)情感人、严肃的道德人及理想主义者的气质。”[5]对于这类人物,作者又着重写其精神世界,写其内心感受、思想矛盾搏斗的过程以及认识发展的历程,简单讲就是一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人生理想的求索史、追求自我实现的奋斗史。
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有“救世”愿望的不在少数,虽然在愿望强度与救世理念以及对救世结果的信心程度上每个作家各不相同。茅盾及其他左翼作家们是要借助“社会科学”、社会政治革命救世,巴金也是社会政治革命的信奉者。沈从文属于少数坚持文化救世而怀疑政治救世的人。鲁迅的出发点是通过思想文化革命救世,但他要求改变现状的要求特别强烈,因而为了尽快取得成效,他又呼吁并以文学的方式参与了政治革命实践。七月派与鲁迅大致属于同一类型。上述所有作家的共同之处,是都以社会群体为出发点和归宿(只有鲁迅那里有不占主导地位的个体话语)。而且,除了沈从文,他们关注的群体更多是国家、民族,而非超乎国家民族范围的“人类”。无名氏在这方面也迥异于其他作家——他的出发点是个体生命,最后逻辑归宿则是整个人类。
《无名书》虽然涉及了以往中国现代小说经典的某些核心因素,但它总能再进一步,提出并探讨新的问题。第一卷《野兽、野兽、野兽》写革命,单看前半部,在内容上和二三十年代之交的“革命小说”似无太大区别:一个对现实不满的知识青年,先是离家出走,继而参加北伐,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四·一二”后被捕,受到严刑拷打审讯,后被父亲保释出狱。但以后的发展,就与一般的“革命小说”明显区别开来了:“革命小说”多是讲主人公如何经历彷徨苦闷后愈挫愈奋,重新投入革命洪流,那些最终颓唐或叛变的人物则被当作主人公的衬托。本书的主人公印蒂却最终选择了离开革命队伍,他既没有继续革命,也没有叛变卖友,没有颓唐沉沦,而是继续求索。他的选择固然与革命队伍内部贾强山、项若虚一类人的态度有关,但主要还是他对革命本身产生了怀疑乃至否定。对革命及其结果的怀疑与动摇并非始自无名氏:鲁迅小说对于辛亥革命早已表示了失望,茅盾的《蚀》三部曲借人物表示了对北伐与大革命的幻灭与惶惑动摇。但是,如果说对于鲁迅和茅盾这类作品,还可以把其中的“革命”理解为特指(虽然也存在泛指的可能),那么无名氏的小说则完全是泛指,印蒂对之失望的,不只是国民党共产党合作的北伐与大革命,也包括此外的一切革命。他发现的是各种形式的暴力革命中往往出现的目的与手段、最初动机与最后结果之间的矛盾。无名氏不是在革命的前途与策略问题上反思革命,而是检讨革命对于人性的影响。说到底,他是站在个体生命的立场看待包括社会革命在内的一切社会问题,批判一切对于个人尊严的亵渎与对于个性自由的压抑。鲁迅虽然也曾在其杂文中思考过这类问题,但以小说方式正面表述自己有关观点的首推无名氏。第二卷《海艳》写爱情,也与此前的古代及现代经典不同。首先,与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等作品不同,它不是讲主人公如何冲破封建家长阻碍束缚,追求爱情自由,相反,印蒂与瞿萦的恋爱得到了双方家长的鼓励与赞赏。它不是如鲁迅《伤逝》那样表现“娜拉”出走后经济的困窘,或像“革命小说”那样表现男女主人公“革命”与“恋爱”之间的冲突。印蒂离开瞿萦,并非像莎菲女士或倪焕之那样是因对恋爱对象的失望。它没有像沈从文某些湘西题材小说那样歌颂自然淳朴的爱情,或像“新感觉”小说那样表现有肉无灵的男女关系,像巴金《寒夜》以及钱钟书、张爱玲小说那样表现婚后生活的平庸琐碎。印蒂与瞿萦的相遇有些类似于徐訏的奇情小说,但最终的结局却是男主人公对于强烈爱情之难持久的省悟以及因爱情妨碍更高的生命“圆全”追求而舍弃之。第三卷《金色的蛇夜》写大上海纸醉金迷的生活、印蒂的沉沦,似乎与《子夜》以及“新感觉”小说类同。但无名氏的主旨却并非借此再现社会风貌与或单纯表现都市感受,而是把它作为主人公体验生命、寻求人生真谛的必经之路。死亡应当说是每个人生命中必然面对的最重大问题。《无名书》第五卷《死的岩层》、第六卷《开花在星云以外》写印蒂父母之死,不同于王统照前期小说写死亡时的感伤,而是着重表现人物精神上对于生死问题各不相同的超越方式。最后一卷《创世纪大菩提》对于人类未来理想生活方式的乌托邦想象,也带有明显的无名氏个人的色彩。且不论这种理想主义、乐观主义有多少科学依据,可以断定的是,正是这种理想主义和最终的乐观主义才使作者及其主人公印蒂获得了不断追求、不停探寻的动力。鲁迅的一生也是不断上下求索的一生,但他所处的特定社会环境以及鲁迅个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他总是把个体生命探索与国家民族命运的探索紧密结合;艾芜《南行记》体现的也是一种不断求索的精神,但他最终止步于政治,正如包括丁玲等在内的大部分中国现代作家一样。而《无名书》与此前一切中国现代小说的最大区别,就是始终聚焦于个体生命价值的探寻而把国家、民族、阶级乃至整个世界只作为这种探寻的背景,从不让它们取代个体生命的前台位置。政治、爱情、肉欲、宗教等均作为生命探寻的一个特定阶段而出现。如果说无名氏也有一种社会承担,那他的对象是人类、世界,而非特定国家和民族。这里并非是说无名氏的探索优于鲁迅,而是说这是无名氏的独特个性。
三、《无名书》艺术形式探索的得与失
《无名书》思想内涵上的独特性毋庸质疑,它艺术形式探索上的得失却有讨论的必要。在创作原则方面,《无名书》无疑是重主观抒发而轻客观描绘的。它打破文体界限,无视一切艺术规范与成法,有人把《无名书》的文体描述为小说与诗歌、散文的结合。如前所述,中国现代诗化、散文化小说并非始自无名氏,早在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王统照、郁达夫以及废名就以其诗化、散文化小说著称。无名氏的诗化小说文体,不同于王统照的生命感伤类型,也不同于废名的唐人绝句类型,与郁达夫的主观宣泄也不同:它不是单纯的情绪宣泄,而主要侧重于理性思辩。大段的议论俯拾即是。而对于日常生活细节,除了他特意想渲染的部分(如莎卡罗的裸体、莎卡罗生日宴会的排场与菜肴清单等),无名氏基本略而不谈。重主观轻客观本是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主要特色之一,在小说中加入大段议论也是浪漫主义大师维克多·雨果常用的写法。无名氏冲决艺术规范大胆创新勇于探索的精神也是值得肯定的。但是,艺术之所以为艺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是因为它们毕竟有自己最起码的内在规律,有自己最后的底线。文艺创作不应受教条束缚,小说创作不应只有一种模式,但艺术的探索创新亦不可以完全无“度”。小说、诗歌、散文之间可以互相借鉴、互相渗透,但这种借鉴和渗透也应有一定的“度”。无名氏之前的小说家中,郁达夫的探索连他自己也认为有些因结构上过于散漫而失败,废名的尝试有些很成功,但《莫须有先生传》就在艺术方面颇受非议。即使是卡夫卡、乔伊斯、萨特们的作品,也不应认为是水平划一、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的。比如,从文学性、可读性来说,卡夫卡的小说首推《变形记》,但《城堡》、《审判》等就让专家之外的读者难以卒读。在现代主义大师中加缪小说较受普通读者欢迎,是因“他追求一种为广大读者所理解的词汇和他们能够接受的句法,而不使用哲学词汇和技术用语”。[7]559-560在读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时,如果了解和理解了其中的典故,耐心阅读,读后自会体验到一种独特的艺术享受;但即使这样,中外许多评论者还是对之颇有微词。比如,美国小说家辛格、文学理论家米勒就认为乔伊斯的小说是专写给教授、博士专家们看的。雨果小说的议论是否影响了其艺术效果,人们一直有争议;而且,雨果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等在议论之外尚且有丰富曲折引人入胜的情节作支撑。综观《无名书》六部,前三部各有其比较吸引人的人物描写和情节为基础,后三部就越来越不太像小说了。而且,即使前三部中的议论,也不尽与作品中的人物与情节结合,还每每重复,有些段落放在前面与放在后面、删除与增加都不会对作品思想艺术效果产生太大影响。马克思所批评的把人物当作个人思想观念传声筒的席勒化倾向在《无名书》中非常明显。无名氏以及一些无名氏研究者曾说不应把《无名书》单纯看作小说,甚至也不应单纯看作文学作品。也许它自有其重要的思想史价值。但本书是小说史,就只以小说标准、文学标准衡量和评价它。作为文学批评,人们可以肯定并赞赏作家勇于探索的精神,但从文学史角度看,却应当客观评价其探索的成败得失。有人说,《无名书》假如删除三分之二效果会更好,而笔者认为,它完全可以删除二分之一。
鲁迅的思想是深刻的、超前的。无名氏的思想在20世纪中国作家中也是既独特又超前的,他甚至思考并尝试解答了鲁迅未曾提出或提出而存疑的一些问题。然而,鲁迅的大多数小说,其思想与艺术结合的完美程度,要超过无名氏许多。所以,尽管无名氏有超越包括鲁迅在内的所有中国现代小说家的雄心,但最终看来还是壮志未酬。即使是鲁迅,当他过于想借人物表达自己的见解时,也会损害作品的艺术性,比如《头发的故事》、《端午节》。
无名氏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在1949年以后继续创作(尽管是以“潜在写作”方式)而又保持自己以前创作个性的小说家。可以说中国现代小说史是以鲁迅始、以无名氏终的。这一始一终都不同凡响。就无名氏而言,他有比较丰富的文史哲以及宗教等方面的知识、有大胆探索创新的勇气、有世界的视野和现代的前卫的意识,紧紧抓住个体生命,这本来使他有可能成为鲁迅一样的世界级作家。但对于艺术规律的过于蔑视,使他功亏一篑。这是他本人的遗憾,也是中国文学、中国现代小说史的遗憾。
[1]陈晓林.诗·悲剧·无名氏——卜少夫谈他的胞弟无名氏[A].卜少夫.现代心灵的探索[C].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
[2]汪应果.无名氏谈《无名书》[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1999(4):28-29.
[3]无名氏.无名氏自选集·自序[C].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5.
[4]耿传明.无名氏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
[5]无名氏.海艳·修正版自序[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5.
[6]黄继持.从死亡到悟道——《无名书》第四、五卷读后[J].华文文学,2003(1):27-31.
[7]郑克鲁.现代法国小说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