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众传播中的反智主义
2013-08-15邵培仁马妍妍
邵培仁,马妍妍,2
(1.浙江大学传播研究所,浙江 杭州 310028;2.浙江树人大学新闻专业,浙江杭州 310015)
一 反智主义研究的历史与现状
根据“韦氏辞典”解释,“反智”(anti-intellectual)出现于1936年,是指对知识分子或有智性的观点和方法的反对或者敌意。①Merriam-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Tenth Edition).Merriam-Webster,Incorporated,Springfield,Massachusetts,2001,pp51.此处的“知识分子”和“有智慧的”英文均为“intellectual”(作者注)。事实上,早在18世纪后期,美国就已存在反智运动,杰斐逊和约翰·昆西·亚当斯这两位总统在竞选时,曾深受反智主义的困扰。1953年1月艾森豪威尔就任美国总统后,其亲近大企业的政府官僚,常嘲笑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有学问的、在他们看来有些拿腔拿调的读书人是“Egghead(蛋头)”,麦卡锡主义更是对知识阶层进行恶意攻击甚至迫害。随着苏联卫星上天,美国社会的反智浪潮开始退落,重视知识和科学成了社会共识。学术界也开始审视“反智”现象,对其在各个领域的表现、原因、特点、影响等进行了广泛反思。美国历史学家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在《美国生活的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一书中,将反智主义放在美国社会制度历史演变的大背景中进行了追根溯源式地考察,要求人们警惕美国文化史中反智主义的再现和持续不断地发展。霍夫斯塔特被认为是“激励了后来的一大批对反智主义的社会根源和结果进行研究的人”[1],而他的这部作品也因此获得了1964年的“普利策非小说作品奖”,而“反智主义”也作为学术界专有名词和研究对象得到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此后的几十年间,人们从哲学、社会学、文化学、传播学等学科对反智主义进行多层面、多角度地持续、深入研究,发表和出版了一大批学术成果。在撷取和梳理这些成果时发现,对于反智主义,无论是作为存在于思想和文化中的态度,还是以某种特殊形式呈现的行为,它渗透于社会的各个领域,并通过各种形式表现出来。随着信息社会和媒介时代的来临,大众传播进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与大众传播的关系日益紧密,反智主义也悄然加快了进入大众传媒的步伐。大众传播中的反智现象也日益引人瞩目,很多专家学者给予了关注、分析、批判和反思。
美国著名媒体批评家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1985)在20世纪80年代就批评追求娱乐的“电视不需要我们动一点脑筋”,导致“我们不仅仅被剥夺了信息,而且我们正在逐渐失去判断什么是信息的能力。”[2]赫曼等(Herman Edward S.,Noam Chomsky)关注的是新闻媒体的商业性会使它们“利用强大的力量来对公众话语进行控制,从而控制普通人的思考方式和思想”[1];Long则指出好莱坞电影对“学者的消极刻画和描述”[3],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反智主义在美国文化中的发展;美国传播学者克劳森(Dane S.Claussen)在《美国媒体中的反智主义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Media)一文中,对二战之后(1944-1996)五本全国性杂志①这五本美国杂志分别是:《生活》《读者文摘》《时代》《女性家庭期刊》《全国商业》。中关于高等教育的报道进行研究后认为,对高等教育的报道有反映和促进美国反智主义的倾向,不符合高等教育的核心职能。[4]马萨诸塞州大学的艾伦·莱克莱德(AaronLecklider)最近在《虚构蛋头》(Inventingthe Egghead)一书中认为,在对共产主义、性别角色和种族等等都颇感焦虑的战后时代,全美国都以取笑书呆子为乐,导致人们把对思想感兴趣的人看作是“温和”的精英白人男性,这种刻板印象抑制了其他人对知识的追求。[5]20世纪90年代,美国反智主义回潮,“傻点没关系”,宣称自己是“蛋头”、“呆子”竟成了很酷的事。好莱坞趁机推波助澜,推出了一批贬低现代文明、崇尚低智商和回归原始的“反智电影”。《阿甘正传》就是这一时期反智主义的代表作。
在中国,我们可以在老子学说中找到反智渊源,在禅宗学派见到反智论说,在秦始皇、汉高祖的治国方略中看到反智暴力,在新中国成立后我们甚至看到了反智运动,即使在当下我们依然可以从抒情主打歌《我们都傻》、剧集《傻王闯天下》、“太傻网”等名目,看到反智主义在继续蔓延。但是,我们必须承认,“主智主义”才是中国文化的主流,中国学术界对反智主义的质疑与批判从来就没有停止。远的不说,最近十几年来,对于大众传播中的反智和弱智的质疑与批判就曾引起较大反响。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首先是对媒介内容生产者弱智型反智的批判;其次是对媒介内容过度娱乐化、商业化、庸俗化导致弱智和反智的批判;第三是对滋生反智的社会环境进行反思和批判。[6]
虽然反智主义作为一种态度和现象,已经存在于包括大众传播活动在内的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但它并未引起整个社会的重视;对大众传播中的反智主义的研究虽有一些成果,但并未形成完整的系统性研究,大多是片断的、零碎的和表层的研究。基于这样的现状,我们需要结合传播学、社会学、文化研究以及媒体、信息和受众互动关系实况,对大众传播中的反智主义做一个深入、全面的剖析。
二 反智主义及其媒体呈现
霍夫斯塔特虽然对美国的反智主义进行了追根溯源式的探究,但却因为对核心概念“智性”(intellect)和“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语焉不详而被Rosenberg批评为“从理论角度来说,该书不够聚焦”。[7]若干年后,圣玛丽大学丹尼尔(Daniel Rigney)教授用更加清晰明了的框架对霍夫斯塔特的文章进行了总结和归纳,认为霍氏是在做一个知识社会学的调查,并清晰地区分出反智主义的三种形态,即“反理性主义、反精英主义和草率的工具主义”。②Daniel Rigney:Three Kinds of Anti-Intellectualism:Rethinking Hofstadter,Sociological Inquiry,1991,61(4):435 此处原文为“anti-rationalism,anti-elitism,and unreflective instrumentalism”。这其实是丹尼尔对霍氏《美国生活的反智主义》的重新解读,并在此基础上加进了自己对美国教育和大众传播中反智现象的反思,进而提出了反智主义的第四种形态——“草率的享乐主义”③此处原文为“unreflective hedonism”。。
大英百科全书(网络版)解释:“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是指一种态度,它敌视或不信任知识分子及其对知识的追求。”维基百科定义有点相似:“反智主义是一种存在于文化或思想中的态度,而不是一套思想理论。”“一是对于智性(intellect)、知识的反对或怀疑”,二是“对于知识分子的怀疑和鄙视”。其实,大众传媒对智慧和知识的影响是多样的和不确定的,因为“一方面,大众传媒能将信息全部传给公众,另一方面,大众传媒在传递时能将很多信息提前解读和消化,帮信息接受者节省了要消化和解读的时间”,但同时又会导致“接受者没有热情再去提高批判的思考能力”[1]。
综上所述,反智主义是指一种怀疑、鄙视和反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态度,在大众传播中主要有四种表现,即反理性主义、反精英主义、过度功利主义和过度娱乐化。
(一)反理性主义
理性主义(rationalism)、非理性主义(irrationalism)和反理性主义(anti-rationalism)是这三个哲学发展阶段的重要表征。理性主义的“放肆”、“疯狂”、“异化”和“不牢靠感”引发了非理性主义;非理性主义则将本能、情感、欲望、意志、信念等视为人乃至世界的本质,用生命体验取代理性认识,走向另一极端;而反理性主义又把理性与极权、压迫联系起来,以否定、消解、摧毁、颠覆等功能性因素取代非理性主义的上述实体性因素。他们认为,“文本之外,别无他物”。没有意义的探寻,无须真理的追求,一切就是游戏而已,甚至连“游戏的规则也被游戏本身替代。”[8]
反理性主义倾向发展到极致,就是以本能与身体为核心,鼓吹野性和纵欲,反对道德伦理、亵渎崇高、消解历史、颠覆传统。大众传播作为一个负载信息和符号的中介体,发展至今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传统和体系,每种媒介也都有各自的传播特性和操作流程。随着反理性主义的侵入和渗透,过去那种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理性正在逐步消亡,一种无视客观事实的过分情绪化、反对科学的态度和作风开始伤害媒介生态。
理性主义并不意味着拒绝和排斥感性认识,恰恰相反,通过低层次的感性认识,上升到高层次的理性认识,这是人类认识的必经之路。但是,在如今的大众传播领域,我们经常看到的却是过分的感性化和情感化,用煽情替代说理,用感性认识代替理性认识,用生命体验取代客观事物。在播报新闻中,如果主播时而和颜悦色、时而怒目以对,或捶胸顿足、时哭时笑,这不是演戏而是“动之以情”;如果你看到电视上有人声嘶力竭地告诉你,再不打电话你就将遗憾终生时,这是电视导购员在“动情表演”。媒体传播的初衷也许毋庸置疑,想通过“动之以情”来获取受众的“共情理解”[9]。但是,“共情理解”的目的应是借由感性认识最终形成理性认知。可惜,如今的娱乐性生活类节目经常止于感性认识、情绪化渲染和神经质胡吹,长此以往,就会形成受众和社会的急躁、消极、低落和非理性主义、反理性主义的思想倾向。
(二)反精英主义
反精英主义是反智主义的表现和类型之一,这是结合反智主义的词源以及众多学者对它进行的解读后得出的普遍结论,但这个因素却是大众传播中的反智主义研究的一个最容易受到争议的方面。首先,从词源上说,根据牛津词典的解释,“智性”(intellectualism)一词的意思是,“以情感为代价的智慧和智慧的人的活动”[10],它本意就暗含了智慧和有智慧的人,而有智慧的人通常被认为是社会的精英。其次,从学者的研究看,Rigney教授根据霍夫斯塔特的研究对“反精英主义”做出的理解是“在任何一个有民主追求的社会里,我们都期待能有人对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声称拥有优质知识(superior knowledge)或才智(wisdom)产生怀疑和不信任,尤其是这种声称被怀疑已经沦为特权阶级的服务工具时”[1],因此,反精英主义主要是站在政治角度,反对与特权阶级有关的精英分子掌握知识后对人民进行统治或操控,其实更深层的就是反对不平等和专制主义,要求自由和平等。再次,大众传播中的反精英主义通常由于代表“普通人的利益”去抨击和打碎精英阶层对知识和财富的垄断和控制而受到民众的狂热追捧,这种思想如果在特殊的国家和政治体制中,会有极端的反应。但这种对反精英主义的推崇,是将反精英主义的概念逆用,即期望通过反精英主义和反智主义来达到民主和自由,愿望是美好的,但却偷换了概念,因为民主和自由不是仅靠反精英主义就能实现的,而且,反精英主义意味着反对智慧和有智慧的人,表现为怀疑知识和权威、怀疑甚至敌视知识分子。
1.怀疑权威,反对智识
对权威的怀疑和反对是每个社会都会出现的一种现象,当社会日渐开放和民主、当人们的知识储备和认知日渐提高,就必然会对以前懵懂时被“植入”和“灌输”的信息和知识进行怀疑;这里的智识,除了智慧外,更多侧重于指认识和认知大众传播中的权威。反对智识主要表现在对深奥和专业知识的不耐烦,对经典和权威文本的怀疑、蔑视甚至颠覆,对信息认知的肤浅和表层。作为一个社会中的个体,我们的认识过程总是遵循由浅入深、由简入繁、由表及里的规律,对抽象、深刻、复杂的知识总是有着天然的畏惧和排斥。但是,如果媒体也因此对这些知识和思想望而却步的话,那么整个受众群的认识就无法提高。事实上,正如某些学者所说,大众传媒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把所有信息都逐一解读,目的是节约消费者的时间,以便接受更多的信息和资讯。结果事与愿违,一方面媒体总是过于简单地解读事件,另一方面这种令人窒息的解读,阻碍了受众的主动思考能力,最终影响了知识的获取。在守门人普遍缺席或失职的互联网上,充斥对经典文本(如文学名著和历史事件)的“戏谑”、“恶搞”、“讽刺挖苦”等,它们戴着“娱乐大众”的假面具,肆无忌惮、胡言乱语,不仅扭曲了人们正确的审美观,而且影响人们形成正确的历史观。
2.反对和敌视知识分子
由于大众传播中弥漫着对权威和智识的怀疑和反对、对传统文化和经典文本的重构和颠覆、对思考和探索能力的忽略和蔑视,因而媒体对知识分子的定义和描述往往也是矛盾、分裂和不严肃的,而知识分子被妖魔化、被异化、被解构的现实也更加助长了对权威和智慧的质疑和反对,最终形成了恶性循环。
近年来,有很多学者用实证的方法对出现在媒体上的文本进行内容分析,其中包括研究电视节目中知识分子的形象、杂志封面上的知识分子形象、知识分子集中的高等学府和高等教育在媒体上的呈现等,这些结果最终都指向一个相对负面的知识分子和高等教育形象。在媒体和产品的话语体系里,知识分子的形象普遍是与“真实”世界隔绝的(Gerbner,Gross,Morgan,& Signorielli)、“疯狂的或腐败”(Tudor)、“反社会的”(Long&Steinke)、“讨厌鬼”(Nelkin)[11];而知识分子在媒体上,如在美国排名前10位的电视脱口秀节目中的“平均发言时间很少”、“与普通观众分离的”、“经常被主持人打断”[11];在克劳森(Claussen)的研究中,美国五大全国性的涵盖政治、经济、家庭等各领域杂志,自1944年后,对美国高等教育的报道的偏向性非常明显,这些报道中几乎没有涉及高等教育的核心功能(作者认为是“教学、学习、调查、思考、辩论、研究、写作”)[12],取而代之的,是对就业、游乐、宗教、结婚、抗议等新闻的过度关注,而这些被作者认为是反智的,并有不良导向的影响。所有这些都彰显着一种尴尬的事实,即我们在一个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社会,但我们似乎已经越来越不需要知识和知识分子了。
(三)过度功利主义
霍夫斯塔特认为,美国的反智主义还有一个表现为存在于资本主义制度下美国的经济机构里的一种思维方式,即“不能立刻产生经济效益的思想会贬值”[13]。这种被Rigney解读为“草率的工具主义”的思维方式与狭义的功利主义相近。实际上,功利主义是一个哲学伦理范畴的词,意思是人类行为的目的就是追求全体幸福的最大化,因此,要衡量一个行为的道德价值只能通过知道行为所产生的后果才可以。功利主义作为一种思维逻辑,无论其合理与否,至少为涉及道德范畴的诸如公正、公平、正义等概念提供了衡量标准,但我们这里指的功利主义并不局限于哲学范围,更多的是从功利主义的特点和带来的后果来观照大众传播的过程、媒体行为和受众反馈。
1.讲求效率,忽视灵魂责任
时效性是新闻学的基本问题,真实性是新闻学的灵魂。“事实是第一性的,新闻是第二性的,变动是新闻之母”[14]。新闻学研究至今,对新闻真实性的研究已有多种面向,有学者从社会建构论的角度解读了真实,认为媒体通过客观真实、符号真实和个人主观真实建构了社会真实,而这几种真实之间具有互动关系[15](Adoni&Mane;Berger&Luckman,Schutz)。因此,目前的研究中,新闻的真实性研究通常跟建构主义、议题设置等相关,而时效性通常跟新闻的其他价值,诸如趣味性、接近性等相关。媒介已日益商品化,媒介产品成为商品,受众被认为是“上帝”,媒体在激烈的竞争中,为了追求快速和效率,往往会顾此失彼,而新闻或信息的失真、变形、扭曲、异变等便经常发生,更别说娱乐化、趣味化、浅薄化等这些价值偏向了,而可怜的受众在这种乱象中,任由摆布,最终失去主体性和独立思考能力。
2.追求利益,轻视社会责任
如果说时效性和真实性无法很好平衡是一种新闻社会职业病的话,那么经济利益和社会责任无法平衡就是一种道德沦丧的悲哀了。曾几何时,新闻媒体作为“第四权力”、“无冕之王”,给受众和整个社会带来了一股清流,让我们在快速的社会经济发展中不至于迷失方向、偏离太远。然而,随着媒体改革进程的加快,大众传播机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融入商品经济的洪流之中,发展媒介经济、拓展广告业务等成了媒体的主旋律,经营部和广告部侵蚀着编辑部和记者部的传统领地,有的开始掌握着报纸杂志、广播电台、网站等的生杀大权,媒体在内容和理念上不断地为广告和经营让位。于是,报纸头版已经让位于广告宣传,杂志越来越厚却越来越没有内容,广播电视中的新闻与广告内容平分秋色。在效益至上的今天,媒体内部人人都在谈论金钱,没人再谈新闻,更别说知识。
(四)过度娱乐化
对大众传播功能的描述和定义,传播学集大成者威尔伯·施拉姆提出“四功能说”[16],即雷达、控制、教育和娱乐功能。娱乐只是大众传播的一个功能,而且娱乐的本质也是为了能更好地分析、思考和解决问题,最终促进全社会的智力增长和智慧增加。但是,大众传播目前已经走入娱乐的漩涡而无法自拔,尼尔·波兹曼在20世纪初90年代就写了《娱乐至死》一书,抨击过度娱乐化带来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警告,即我们热爱的东西,比如娱乐,可能最终会毁了我们。但20多年过去了,娱乐仍然是大众传播媒介的主流内容,甚至有了更变本加厉的发展,从内容到形式,从主题到本质,从语言到画面,都在迅速进入“娱乐化工厂”,在这个工厂里,没有严肃与非严肃之分、没有高雅与低俗之别,有的就是娱乐,至于能留下什么,那可不能保证。
于是,不管学术界如何批判媒体和传播的娱乐化,说“弱智”、“低俗”、“媚俗”等,都不能阻止继续娱乐的脚步;不管有识之士如何奔走呼告,说“童年之死”、“童年的消逝”、“没有童年的童年”,大众传播媒体及其技术发展照样很快将所有的儿童以及言论吞到无休止的互联网浪潮中,因为那里有游戏、有朋友、有乐趣,有一切在现实社会中得不到的东西,只不过都是虚拟的;也不论有警觉的知识分子如何提醒大家注意,提防“群体的狂欢”和“个体的迷失”,也不能阻止网民在“病态反智”中将所有教授都变成了“叫兽”、专家变成了“砖家”、商人富人变成了“为富不仁”等[17],还自鸣得意地为自己编造的网络新词而欢呼。于是,在这种娱乐化的浪潮中,有识之士、有智之声、有能之人统统在由媒体和受众制造的虚幻的狂欢中失去声音、失去话语权。
三 把脉:大众传播中的反智是如何形成的
鉴于大众传播中的反智现象越来越普遍和严重,需要我们追根溯源去找寻内在的成因。大众传播中的反智现象的表现有很多,各自的特征也不尽相同。若是从具体的现象的微观原因去找寻,也许会丧失全面和整体的观感,因此,需从时代的脉动入手,探究其深层次的宏观成因。
(一)工业和后工业社会的断裂
我们处在一个不同寻常的时代:社会结构、政治及体制、文化等都在进行激烈的变化,出现了与过往时代都不同的一些新特征,这些新特征被描述为“后工业时代”的特征。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曾通过对这两个时代在社会结构、政体和文化方面的转变进行详细的分析,从而勾勒出具备三大基本要素的后工业社会的图景:从制造业转向服务业的经济部门;以科学为基础的新型工业占据中心地位;出现新的技术名流并产生新的阶级划分原则[18]。丹尼尔·贝尔进一步阐述了在这样的社会特征下,“英才”成为社会的基础,从而必须对教育、收入、地位甚至平等和公平等进行重新定义。但是,重新定义又会带来很多问题,导致社会矛盾、社会混乱和社会恐惧。在这样时代交替的时刻,新旧体制、思想和文化一起存在和相互抗衡,从而会出现各种裂痕和各领域的“反常规性”,大众传播中的反智主义便是“反常规性”的表现形式之一,它最终体现的是一种文化矛盾。
(二)技术与文明的割裂
如果说工业与后工业时代的背景为大众传播中的反智现象提供了滋生和壮大的土壤,那么,技术与文明之间的断裂则是直接推动力。技术、文化与文明之间的关系贯穿着整个科技史和人类文明史,我们在赞叹和享受技术进步给社会和生活带来的改变和便利时,也在反思技术进步对文化和文明是否有副作用,也有学者通过详细的考究和论证,证明代表技术进步的“‘自动化’与‘潜意识的自我’之间,有着不祥的联系[19]”。无论怎样,技术与文明之间,不会同步进退,它们之间,总有着复杂而密切的联系。在大众传播技术发展过程中,每一种新的传播媒介的诞生和普及都带来了新的传播方式和样态,但也给人类文化和文明发展带去新的问题。技术发展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和人类智慧的进步,但谁、如何、在哪里使用技术却决定了其对人类社会的作用。大众传播中的种种反智倾向和现象也是如此,假如传播者有足够的意识和能力对传播内容进行合理引导、假如受众不会因为这种有意或无意的反智而受到影响、假如社会整体文明已经到达某种程度的理性、纠错和有序时,那么,反智对整个社会就不会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而事实并非如此。因此,技术和文明之间总是存在一定的断层和裂缝,这个裂缝造成的鸿沟和距离需要政府政策、社会教育、学校和家庭教育以及个人素养的引导、支持和提高去弥补和填平。
四 反智到求智:我们应该如何行动
要有智,不要弱智;要理智,不要失智;要求智,不要反智,这基本上是社会和人类的共同夙愿和毕生理想,针对大众传播中出现的反智现象,除了普遍意义上的对传播者、传播内容、传播手段和渠道以及传播效果和受众进行合理关注、引导和控制外,也许还可以在以下几个方面做出努力:
(一)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
知识分子(intellectual)是指“一个智慧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这个人可以花费时间在思考复杂问题和参与讨论的”①朗文官网英英在线字典:http://www.ldoceonline.com/dictionary/intellectual_2.中文为作者译。。作为“认真严肃且有能力关注智识问题”[20]的人和“受过良好教育的有智慧”的人,他们应该受到社会的重视并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事实上,知识分子在大众媒体中呈现出的作用现状,显然不尽如人意。有学者(Stephen Bates)对1936-2010年《时代》杂志封面人物进行研究后发现,自二战后,知识分子在《时代》杂志封面上出现的数量和频率日趋下降[21],这个结果虽不能代表全部,但是至少说明知识分子日益淡出大众媒体或者说没有得到媒体的应有重视,同时也反映出他们不愿与大众为伍,逐渐远离社会和人们。因此,要从反智到有智,知识分子必须行动起来。
首先知识分子要占据高端平台。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是知识分子在场的一个良好案例,在有影响的高端平台,通过世俗和通俗的表达将知识通过大众媒介传播给受众,发挥了知识生产与传播的优势和作用。其次,知识分子要发出智慧之声。学术生活和日常生活虽不同,但不应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因为最终两种生活都走向同一个目的和终点,就是如何让社会变得更好。因此,知识分子中的代表人物——科学家、人文学者等,要通过各种途径发出自己有智慧的声音,通过有益无害的建议和意见影响社会。最后,知识分子也要寓教于乐。娱乐是媒介的功能,也是社会的需求。因此,对娱乐内容没有必要全盘否定,但对其中的低俗、媚俗、弱智的部分,知识分子是可以通过科学和理性的吁求来控制和扭转的。如今,很多选秀、相亲、歌舞比赛等娱乐节目经常请专家现场点评或打分,就等于构筑一道“防火墙”。
(二)培养有智慧的媒体人
大众传播媒体的反智倾向和困境非一日形成,如何走出反智困境和怪圈,需要全体媒体人的共同努力。推广有智的媒体和新闻学实践活动已在国外蓬勃开展。澳大利亚著名学者和编辑霍恩(Donald Horne)认为,“新闻的天性是有智的实践活动”,因此新闻媒体和记者要做有智的实践,加强自律,同时对一些广泛的重要的公共议题要进行引导和主导[22];台湾学者臧国仁等通过对不同记者在报道某一相同事件时不同文本信息进行分析,试图说明拥有较高社会智能的记者在处理新闻或是其他工作时会更纯熟[23]。总之,一个拥有较高社会智能的媒体人,能够使媒体变得更智慧。
培养有智慧的媒体人,一方面需要记者、编辑等新闻从业人员受到过良好的教育,有较高的学历,有丰富的人文素养和扎实的专业知识,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正义感;另一方面也要努力营造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媒介环境,倡导不断学习和终生学习的理念,让媒体成为益智的空间、有智的平台。事实上,我们已经能够看到有些媒体在有智上的尝试,如门户网站网易在2010年已加入国际开放课件联盟(OCWC),将世界名校课程翻译并陆续上网供免费观看和下载。最近,它又推出了中国知名大学的部分课程的网络版,在将西方先进知识和文化积极引进的同时,也致力于将本国优秀文化和智慧传输出去。其他诸如中美百万册数字图书馆项目、大学数字图书馆国际合作计划(CADAL)、报刊数字化建设项目、广播影视数据库建设项目等,都是致力于知识的积累和智慧的扩散。这些微小的进步,都会将媒体推向智慧的彼岸。
(三)培养有智慧的社会大众
大众传播中的反智主义,不可能只是由传播者和媒体单方面造成的,接受传播内容的社会大众同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否则如何解释一些反智娱乐节目或电视剧的高收视率。因此,提高大众的媒体素养,通过对媒体及其内容的“认知、态度、观念、行动”,才能增强抗病力和识别力,实现“健康资讯社区”的愿景[24]。在这方面,知识分子和教育机构应该开设相关讲座和课程,告诉公众报纸、广播、电视、网络等传播媒介的特点及其信息采集、生产和传播的过程,及时向大众介绍新媒体和新科技,告诉他们如何合理地应用到学习、工作和生活中,如何不被其误导和伤害。
另一方面,在推广媒体素养教育的同时,还应该提倡公民教育,大力培养有智慧的社会大众,提高他们文化素养、知识层次和审美趣味,并引导他们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的讨论。台湾《天下》杂志在2011年11月曾做过一期《公民教育》专题期刊,用五个主题串联了公民教育的主旨,即思辨、负责、尊重、参与、阅读,并认为在虚拟化和全球化的21世纪,新一代的生存技能,除了专业学科,还必须懂得跟身边的“利害关系人”相处,倡导大众要有从“我”到“我们”的公民意识。相信一个有着“我们”和“全局”意识的公民,有着良好的媒体素养的地方,也一定是个理性、有序和智慧的社会。
总之,崇拜智慧、向往智慧和追求智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也是社会进步和发展的标志,有智并不代表排斥娱乐,因为“任何审美快感都是主体的某种需要在审美对象上获得的主动性满足,这种需要包含了情感替代的需要,但也包括了人类与生俱来的求知倾向[25]”,因此,大众传播媒介应该努力做到有智、拒绝反智、排斥弱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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