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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变的视角 不变的主题——从叙事学角度解读薇拉·凯瑟作品中的爱情主题

2013-08-15郝妍焱

关键词:伊甸凯瑟德格

郝妍焱

(山东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泰安 271018)

薇拉·凯瑟是20世纪美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女作家。女性和爱情是作家中短篇小说的两大主题,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拓荒大军中的女人们。她们在拓荒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乐观向上、热爱自然的精神成为评论的焦点,而女拓荒者们的爱情之路一如孕育传统“美国精神”的西部拓荒运动自然豪迈、悲壮感人。所以,评论界多聚焦于评述薇拉·凯瑟系列作品中的女拓荒者人物塑造及其爱情经历。但是,在诸多以女性为主题的作品中,也不乏作者对另类女性的同情。她们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实践着自己对美好生活和爱情的追求,却命运各异。在评论家的眼中,她们是物质利益的追逐者、物质世界的拜金主义者,因而备受指责。笔者却认为,这些评论忽视了她们敢于追求理想、爱情的积极精神。从她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作者对传统爱情价值观的反思,对现代工业经济下“精神堕落”社会的哀叹。作者塑造这些人物的目的是让世人关注“爱情、幸福”字眼下传统道德观的挣扎和理想的幻灭。本文仅以《阿佛罗狄忒来啦!》(Coming,Aphrodite)中的伊甸·波儿和《我的死对头》(My Mortal Enemy)中的麦拉·韩肖为例,解析她们的选择/命运的必然性和现实性,进而揭示作者的创作意图。

一、伊甸·波儿——爱的迷失

《阿佛罗狄忒来啦!》(1920)原名《来吧,艾德娜·波儿!》,后被收录于薇拉·凯瑟的短篇小说集《青春灿烂的美杜莎》中。年轻、漂亮的歌手伊甸·波儿,原名艾德娜·波儿,来自一个草原小镇。她从小就立志到遥远的大城市做个演员。长大后,她独自一人来到芝加哥,开始了她的演唱生涯,并结识一个资本家。在等待与资本家结婚期间,邂逅了落魄不羁的青年画家唐·海德格。二人一见钟情,萌发了一段短暂而又炽烈的爱情。

作品中,作者采用第三人称为主要叙事视角。故事以男主人公唐·海德格作为意识中心,主要采用内聚焦的叙事模式,展示人物的内心活动,实现由戏剧化带来的真实性,丰富人物形象。由于第三人称视角有限,因此,作者巧妙地穿插全知全能视角叙述来补充事件细节,但叙述中心始终“聚焦”于两位男女主人公身上。

通过男主人公唐·海德格的第三人称的观察和叙述,读者看到的伊甸·波儿是一个充满活力和野性的青春女神——“(美的女性躯体)在运动中焕发出炫目的光彩……在她舞动手臂,变换姿势中,似乎有一股肌肉强劲的活力流遍她全身……运动带来的柔和的红晕与下午时分金色的阳光共同在她的躯体上嬉闹,把她笼罩在一片灿烂的烟雾般的光辉里”[1](P33)。这一幕令唐·海德格突然不满于居住了四年的杂乱无章的房间和自己的不修边幅。他感到,房间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在这里,一片来自亚历山大里亚,来自遥远的异教时代的幻景,刚刚接受了糅杂着金黄、橙红与明黄的火焰的沐浴。”[1](P35)接下来,全知的叙述者告诉读者,(他)迷醉了,陷入创作时才有的“深沉玄奥的迷惘”之中。很明显,唐·海德格爱上了“她”——伊甸·波儿,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她迷人的外表,主要是因为她的活力,与众不同的生命的活力,这正是他所追求的艺术真谛。接下来,全知叙述者介绍伊甸·波儿的过去和现在,以及她的人生追求和为此所付出的种种努力。这弥补了过去与现在时间上的断裂。借助第三人称视角,读者目睹了两人从相识到热恋的整个过程,一切似乎在向完美的幸福结局发展。但全知的叙述者提醒读者注意两人的审美差距和未来的不同抉择,预示了两人不可能结合。当海德格骄傲而又自信地向伊甸·波儿展示他的作品时,后者并不欣赏:“可对波儿小姐来说……这些风景画一点都不美……”[1](P45),男主人公却是对此一无所知。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即两人因为是否要借助社会名人的力量以帮助海德格尽快成名争吵起来,更是验证了这一点。通过两人的对话,读者可以更加直观地了解他们不同的价值观:伊甸·波儿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要是没人知道你,当个伟大的画家又有什么用?”“他有个日本仆人,有间酒窖,还有匹赛马”[1](P75-76),而海德格则是理想主义的代表(“我有这世上最值钱的好东西……因为我用不着讨别人的好,只要自己喜欢……我是为画家们画的——那些还没降生的画家”[1](P77)。洞悉了一切的读者不得不对男主人公的一厢情愿唏嘘不已。

因此,两个人的分道扬镳是不可避免的,具体反映在他们不同的爱情观:虽然二人都向往浪漫的爱情,但伊甸·波儿心中的爱情、幸福是以物质享受为基础的,而唐·海德格的爱情观则是一种“灵与肉”的结合,是一种“精神至上”的唯美爱情观。那么,伊甸·波儿的“物质至上”的爱情观又是如何形成的呢?全知的叙述者告知读者,在她生活的小镇上,她只能读到维达的小说和《萨福》、《德莫班小姐》之类的小说。这些浪漫主义小说对艾德娜·波儿的影响显然是负面的居多:13岁的她幻想着成为俄国沙皇的情妇,20岁的她虽然对这个世界了解不多,但她的人生目标很明确:离开这个小镇,利用自己的美貌和青春换取耀眼的成功和富足的生活,同时享受充满刺激的、肉欲的爱情。在她的眼中,物质方面的“成功”是享受爱情生活的基础,失去物质基础的爱情虽然浪漫却是虚幻的、靠不住的。正因为如此,她放纵自己接受唐·海德格的炙热爱情,但最终却放弃令自己心动的这个男人,而委身于一位“趾高气扬的,尊容不怎么样,身子骨不好的”[1](P83)芝加哥百万富翁。由此可见,她就像那“欲望之神祭坛上的火”。她对爱情的理解早在其成长过程中就已变质,那是一种背离了情感的、“迷失”的爱情观。至于艺术家唐·海德格的爱情观,作者虽然没有明确表述,但读者听到了海德格讲给伊甸·波儿的“雨公主”的故事。故事中,一个年轻的酋长爱上了“雨公主”,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事情,包括为她找情人,为她的秘密幽会放风。直到有一天,当他发现“雨公主”可能爱上了另一个人时,他选择了告密,并与自己的“爱人”一起被处以火刑。这种“可以放纵肉体却不可以放纵情感”的爱情观让伊甸·波儿忍不住微微发抖,但她还是欣然接受了这种“精神至上”的爱情,因为她认为海德格是有意要挑战她,而不是因为她与海德格志同道合。所以,两人的爱情注定不会长久。当然,作者几易作品名,又将小说集命名为《青春灿烂的美杜莎》也是有寓意的:年轻的伊甸·波儿不正如美杜莎一样地年少轻狂,最终迷失了自我吗?

二、麦拉·韩肖——爱的死祭

《我的死对头》(1926)中的麦拉·韩肖年轻时放弃了叔父的大笔遗产,嫁给意中人韩肖。但是,两人的婚后生活似乎并不像人们所预料的那么幸福:麦拉·韩肖外表已出现过早衰老的现象,她的精神状态更令人担忧,因为她总是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神经质的状态中:十几岁的“我”看到中年的她时,她不再是人们口中那个充满热情和活力的姑娘——她的“下巴已经开始双叠,黑发里夹杂着几缕扎眼的白发”[1](P93)。但最触动“我”的是她的高傲,那是一种咄咄逼人的高傲,还有她的讽刺“来得那么敏捷,那样一针见血——这感觉就好比碰上了一块金属,而它实在太凉,叫人说不清到底是烫着了还是给冰了一下。她让我着迷,却也着实让我不安”[1](P95)。

在作品中,作者主要使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结合内聚焦的叙事模式,并不时变换角度和位置,延长了聚焦的张力,使小说的叙事呈现多元化:第一人称的叙述时而拉开与读者的距离,时而又通过对文中人物直接引语的引述推近,既衔接时间又揭示主人公的真实想法。在该作品中,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既是作品中的一个人物,又作为故事的叙述者,见证了中老年麦拉·韩肖生活的起起伏伏,也见证了她蜕变成枯槁刻薄老妇的过程。在中年的“我”眼中,老年的麦拉·韩肖有时坚强,有时脆弱。素来以高雅端庄示人的她,会因为楼上的人家干扰了她的起居而突然失态,发狂谩骂。总之,老年的麦拉·韩肖已成为“既大度又专横,一个洞察世情而又脾气乖戾的老妇人,因为生活中的种种挫折而仇恨生活,又因为生活中的种种荒诞离奇而热爱生活”[1](P141)。但是,青年时代的麦拉·韩肖却纯真热情、追求自由、热爱生活。当年为了爱情,她离家出走,表现得是那么果断而坚决。这一段描述使用了次要人物内视点聚焦模式,借“我”的姨妈莉迪亚之口转述:“我永远都忘不了她那天的样子,沿着那条路走来,把一大笔财产抛在脑后……(正当)我们开始认为她已动摇,或者已跑到那老头儿那里去打动他,只见亮光一闪,房子的前门打开又关上了。她向我们走来,高昂着头,迈着轻快迅捷的步子。”[1](P102)

那么,麦拉·韩肖的性格和人生观何以会变化如此之大?作者继续采用了直接引语转述的手法,让麦拉·韩肖自己揭开谜团,“我可怜的奥斯瓦尔德。带着我这个包袱,你踉踉跄跄是走不远的……我们一直在彼此毁灭……我需要的是钱……”“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幸福过”[1](P149)。但是,这答案却是不全面的,正如麦拉·韩肖所做的自我评价(“我是个贪婪、自私、世故的女人”)一样的不全面;在丈夫的眼中,她曾经是个“充满野性的、可爱的人儿”[1](P173)。此外,对待朋友,她真诚体贴、充满爱心。即便在自己贫病交加之时,仍不忘祭奠逝者,写信安慰痛失爱子的友人。

另一个谜团是,她在垂死时的自言自语:“为什么我一定要这样死去,孤零零地和我的死对头在一起?”[1](P167)韩肖夫人口中的“死对头”是谁?是她的丈夫吗?如果了解作者及其技巧,答案很明显是否定的。凯瑟十分注重技巧与风格的运用。她主张作品/作家“必须在敏感的读者心中留下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一种声调,一种只属于作者自己,富有个性而独特的声音……无法加以解释,正像人们在内心品味一首诗或夏日花园里的花香一样”[2](P95)。她创造的是一种“无家具”小说,即小说只包含最基本的元素,以留给读者自我解读的空间。通过文本分析,从麦拉·韩肖的声音中,读者或许会找到答案,“我们(我和我的叔叔)是彼此引以为荣的。我感觉得到他那种野性在我身体里变得愈来愈强了。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感到的是个人的不同、互相的误解。可相通的天性却始终隐伏在我们的身体里,等待着”。“我”也验证了这一点“像她这样烈性子的人往往会变成自己的敌人……她们自己和一切她们偶像的敌人”[1](P167)。或许,“我”的理解更全面。

在“我”的眼中,她就是当代缪斯。她的艺术天赋、独特的艺术品位和豪放不羁的艺术家的性格,即便是寒酸的外表、拮据的生活也无法遮蔽她的这些光辉。她崇尚浪漫的、超凡脱俗的爱情,无拘无束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然而,社会是现实的,现实是残酷的。她的美梦只有在艺术家聚会上才能得以实现,但这一切却离不开金钱——她所鄙夷的金钱——的支撑。于是,在现实与理想的碰撞中,窘迫的经济状况使她的理想一次次地幻灭。

在揭示麦拉·韩肖的多重性格时,一个多次出现的意象是她的嘴抿成蛇状的冷笑。在“我”的眼中,“她的笑声透着一种激愤,至今想起我还会打个寒战。尴尬的场面、事故,甚至是灾祸,都会激起她的笑声。而且总是欢笑,并非歇斯底里;其间跃动着激情和幽默的火花”[1](P97)。这样一个承载着不可言状的矛盾体的女人,她的死对头究竟是谁?笔者认为,它体现的是作者作品中经常呈现的二元对立主题,即金钱与爱情之间的矛盾。虽然老于世故的叔叔提醒她,“在这世上做条野狗也比做穷光蛋强……穷人处处让人嫌,连老天爷也嫌弃”[1](P101),在爱情和金钱之间,年轻的麦拉·韩肖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爱情。但是此后,她便陷入了现实的物质社会与理想世界的矛盾中。她对“我”说,“没钱确实是件讨厌的事”。她不得不与“带铜臭味”的丈夫生意场上的伙伴周旋。她只能靠高傲和咄咄逼人的姿态来维持自尊,却掩盖不了缺钱的现实。在经历了经济上的一系列变故后,她不得不承认金钱可以买到宁静,可以使人保有自尊。面对金钱决定一切的现实,孤傲的她不想随波逐流,却又无力改变现状,因此,她变得喜怒无常、愤世嫉俗,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虚荣好胜的做派。尽管家中生活拮据,但她依旧摆出阔太太的样子,将丈夫的新衣服送人。麦拉·韩肖临死前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地方颇令人寻味。那是一处临海的光秃秃的海岬,上面只有一棵歪七扭八的老树。麦拉·韩肖称之为“葛罗斯特的悬崖”。在《李尔王》中,忠心耿耿的葛罗斯特惨遭奸臣挖目,又得知自己误会了儿子爱德伽,万念俱灰之下,想去悬崖自杀。此时的葛罗斯特虽然双目失明却已彻悟世界的不公和社会的丑恶。因此,可以想见,濒临死亡的麦拉·韩肖选择在此处等待死亡的降临是有用意的。在这之前,当“我”陪她到那儿时,她脸上现出久违的温柔的微笑。她告诉“我”,她想在黎明时分再看看这个地方,因为那是一个宽恕的时刻。奄奄一息的她挣扎着到了那儿,她似乎在死前得到了宽恕。那么,她要忏悔什么?为她对丈夫多年来的苛求和精神折磨而求得宽恕吗?她的丈夫早已原谅了她,她是知道的。为自己的性格裂变、命运多舛而忏悔吗?那么,又是什么将一个热爱生活、憧憬爱情的女人扭曲成了一个性格乖张、憎恨生活的老太婆?

归根结底,元凶是现实社会,一个金钱至上、崇尚物质享受的社会是容不下纯真的爱情和理想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麦拉·韩肖要求将自己的骨灰埋在山中某个荒凉、人迹罕至的地方或洒在大海中的缘故吧。作者如此安排女主人公的归宿,寓意深远,意味深长:与麦拉·韩肖同时埋葬的还有作者的爱情观,一种理想化的、纯真的爱情观。所以,正如批评家麦·盖斯马尔对作家的评价:“她的写作(基调)属于平等社会结构中一位传统的贵族,工业社会中一位重农作家,不断物质化的文明中一位精神美的捍卫者。”[3](P6)薇拉·凯瑟当之无愧,“她的艺术实质是属于一种在人的心灵与它的外界之间的感应的描绘”[4](P100)。这种描绘,更确切地说,是面对物质世界中传统道德沦丧的理性思考,面对精神危机中唯美爱情观丧失的无奈慨叹。

[1][美]薇拉·凯瑟.来自荒野的缪斯[C]//薇拉·凯瑟短篇小说选.宁欣,译.北京:外文出版社,2001.

[2]李丽.永远的拓荒者:论美国西部女作家薇拉·凯瑟及其创作[J].宁夏社会科学,2000(4).

[3]初志红.威拉·凯瑟作品的叙事技巧研究[D].哈尔滨:黑龙江大学硕士论文,2001.

[4]毛信德.美国二十世纪文坛之魂[M].北京:航空工业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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