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不应湮没的刊物——《文艺月刊》
2013-08-15王晶
王 晶
(1.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026;2.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610)
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1949年以前国民党政府统治时期的文艺政策和活动,一直被忽视;而关于国民党方面在文学文化领域中的作用作为也长期被当作与左翼文学相对立的“反动文学”来否定批判。这种过于简单化的文学史观念是解放后特定社会历史文化的特定产物,当然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实际上,国民党在初步统一中国后,一方面加强对文艺领域的控制,另一方面努力培植自己的文学力量。
一
1930年8月15日,《文艺月刊》创刊于南京,编辑、发行均属中国文艺社(由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直接领导的影响较大的一个文学社团)。前期《文艺月刊》主要编辑有王平陵、钟天心、左恭、缪崇群、徐仲年等,到1937年9月1日出版第11卷第3期止,共出74期。因抗战爆发,同年10月改出《文艺月刊·战时特刊》,前3期不分卷,从第4期开始,标为第1卷第4期,自1941年4月16日开始又改署第11年4月号,到11月号终刊。《战时特刊》初始为旬刊,后来为不定期刊,主编徐仲年,编委主要有王平陵、王进珊等,先后迁往汉口、重庆出版,直至终刊,共出51期,另有1939年5月20日出版的“号外”1期——《敬以此刊献给“五·三”“五·四”“五·一二”“五·二五”死难的弟兄们》,前后12年里总计出版126期,除“号外”为三十二开本,其余各期都为十六开本。在现代文学史上,大量文艺刊物都是昙花一现的命运,能如《文艺月刊》这么长时间坚持出版的文艺刊物,只有《小说月报》可以与之比肩。
该刊主要发表文艺创作和翻译,十多年来基本上不参与文坛上的各种论争和批判,对于文艺理论的谈论大多采用正面研讨的方式,颇有学究气。比较明显地站在左翼文艺运动对立面的标志是其在创刊号上的发刊词《达赖满Dynamo的声音》,宣扬人性论和天才论,否定文艺的阶级性。这篇以“本社同人”名义刊发的文章,着重点显然在于批驳普罗文学的阶级意识说,不过在策略上却做了一些文章。与前锋社公开主张文艺创作要树立“中心意识”、要把握“时代精神”不一样,该文与新月派的理论主张相似,提出了文学的人性论和天才论的观点,认为文艺创作是“人性自发的最天真的冲动”,“文艺所要求的,是忠于人性的描写,文艺家的修养,就在如何发挥真实的人性,文艺家的责任,就在如何可以把这真实的人性用纯粹的艺术方式表现出来”。《文艺月刊》上表述过与发刊词类似观点的文章还有王平陵的《会见谢寿康先生的一点钟》、缪崇群的《亭子间的话》、克川的《十年来的中国文坛》。不过,总的看来,《文艺月刊》类似文章刊登得很少,实际上其在办刊方针方面尽量弱化党派色彩,利用比较优厚的稿酬吸引、拉拢各类撰稿人,以至于它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荟萃了大批的优秀作家为之撰稿,如沈从文、巴金、老舍、李金发、靳以、何其芳、卞之琳、梁实秋、臧克家、林徽因、陈梦家、施蛰存、李青崖、方玮德、金满成、常任侠、戴望舒、曹葆华、蹇先艾、吴漱予、徐转蓬等,几乎涵盖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文坛主要派别风格的作家,就是左联也有不少作家如聂绀弩、何家槐、鲁彦等人在此刊上发表过作品。这显然是一个饶有趣味的复杂现象,探讨出其背后的深层缘由可以让人们对当时文坛的创作活动有比较真实客观的了解。
《文艺月刊》的前期编辑工作主要是王平陵负责,在1935年中国文艺社改组之后,该刊采用了编辑委员会制,除了王平陵外,其他成员都是南京中央大学的教授学者:徐仲年、范存忠、汪辟疆、商承祖。这些教授编辑们都是各自专业的大家,他们的从学从教经历使其具备较为深厚的文化民族主义思想底蕴;同时,作为五四以来的具有独立人格品质的学者,他们也具有民主自由主义的思想和知识分子的本位意识。因此,《文艺月刊》不但成为中央大学师生发表作品的园地,还形成了兼容性强、学究气浓的文艺特色。
进入《文艺月刊》的《战时特刊》时期,人事变动很大,原教授编委中只有徐仲年继续坚持编刊,此外加入了一位实力派——王进珊。王进珊早年编辑过多种文艺报刊,颇有实践经验,因此得到张道藩的赏识,命他参与编辑《文艺月刊》。战时艰苦的工作生活条件,并没有击溃文艺者的热情和努力,加上当时全国文艺界统一抗战的大好形势,《文艺月刊》的战时阵容并不逊色于战前,不但仍有大量名家大作前来捧场,还包括了不少左翼左倾的作家作品。王进珊的编辑观念向来是“论文论艺不论人”,他自己是文艺学者型才子,又精通画艺,所以对于文艺作品的质量好坏、格调高低具备良好的鉴赏评论能力。
《文艺月刊》在资金运行上有着一般同仁或商业期刊难以比拟的优势——不缺钱。《文艺月刊》依托于国民党宣传部,成立之初即“月有津贴一千二百元”,“每期约印五千册左右”[1]。早期虽然也有经费时断时续的问题,但基本上无需为发行的资金发愁。中国文艺社象征性地收取会员少许费用(入会费一元,会员费二元),也接受捐献,其组织简章上更是明确标示“得请求中央文化机关补助”[2]。早期的《文艺月刊》出版发行机构名不见经传,而且变动较大,与革新印刷社、文心印刷社、三民印务局都有合作,到了第六卷第1号(1934年7月)才由正中书局专门印刷发行。
正中书局由陈立夫创办,CC派人物吴秉常长期担任该书局的总经理,总编辑是叶溯中。借助官方力量,正中书局的营业网庞大通畅,发行业务扩展迅速,以南京总局为基地,先后在上海、北平、杭州、汉口、南昌、赣州、重庆、西安、兰州、安庆、长沙、桂林、广州、福州、郑州、济南等30多个大城市建立了从点到面的营业网络。随着战争来临,时局巨变,各类组织机构纷纷西迁。1938年初,中国文艺社与正中书局杂志推广所总代售解约,将批销业务转交给汉口的上海杂志公司总代销。中国文艺社在寻求专业公司营销的同时,也逐步尝试以本社自己的力量经售分销刊物,于是成立了中国文艺社代办部。随着中国文艺社归属国民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版权页上,我们发现销售者变成了隶属于国民党中宣部的“中国文化服务社及其各地分支社”,这种情况直至终刊。战时重庆的出版条件非常困难,纸张印刷都极度缺乏,如果不依托官方的便利,由中国文化服务社包揽下来,《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确实举步维艰。
作为一份具有官办背景的文艺杂志,最初广告以右翼同一阵营的报纸杂志要目为主,如《流露月刊》、《建国月刊》、《前锋月刊》、《时事月报》等,也为撰稿文人的新作品集宣传;此外,国民政府的交通银行储蓄部、大陆银行、中国农工银行也是其广告大户。真正最持久最有力的支持来自于隶属国民党党务系统的正中书局,《文艺月刊》几乎每一期都有该局出版的书籍刊物的广告,种类繁多,内容广泛,篇幅巨大。一直到抗战爆发后,与正中书局杂志推广所总代售解约,这种广告垄断的情况才得以改变。由此而来的经济压力,使其广告刊登在一贯注重文艺科教书刊的基础上,逐步增加了些许商业元素,有药品、照像材料等广告的出现。虽然抗战前后资金条件有所差异,但勿庸置疑,享有国民党政府的拨款优惠和特别关怀,有着强大经济支撑的《文艺月刊》比当时自营或民营的文艺期刊要“衣食无忧”得多,充裕的资金使这份杂志每期容量可以达到十五至二十万字,卷首均配有插图或照片,印刷精良,纸张优质,每册定价也不过大洋三角,全年定价三元。这种质优价平、无需力求经济效益的优势,以及现成的官方——正中书局的销售网络和遍及全国各地的寄售处,使得《文艺月刊》有足够底气来从容平和地谈论文艺“自己的世界”。
二
《文艺月刊》历时12年,改版改刊,出版地几经迁徙,编辑人选也屡有变动。然而,从创刊到终刊,作为主要负责人的王平陵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王平陵(1898—1964年),江苏溧阳县人,本名仰嵩,字平陵,后以字行,笔名有“西冷”、“史痕”、“秋涛”、“草莱”、“疾风”数种。他一生致力于右翼文艺运动和新闻事业,创作有各类作品五十余种。1924年,在上海主编《时事新报》副刊《学灯》。1929年,王平陵由上海教育界转往南京政界工作,供职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从此被部长叶楚伧赏识,视其为心膂肱股式的得力助手,并应杭州师范同窗即《中央日报》社长严慎予之邀,主编该报《大道》与《清白》两个副刊,同时兼任南京美专教授。上世纪三十年代,为了进一步和左翼文艺对抗,国民党中宣部在文艺政策上拟订了四项重要措施:第一,创办大型《文艺月刊》;第二,编印文艺丛书;第三,设置全国报纸副刊及社论指导机构;第四,成立“电影剧本评审委员会”。这四项皆由王平陵负起实际的执行责任。1938年南京沦陷后,文艺重镇转移到武汉。王平陵受国民党中宣部之命筹组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1938年3月27日“文协”成立后,王平陵担任组织部主任,在抗战8年中,他也始终担任该会常务理事。日本投降后,他任《和平日报》副刊主编,还曾担任重庆文化运动委员会委员,积极推动重庆的右翼文艺运动。1949年重庆解放前夕,携家眷飞往台湾。
《文艺月刊》时期是王平陵创作、编辑的高峰期,也是他在文坛最享有声誉的时期。上世纪三十年代,国共两党为争夺话语主动权,文学被当作宣传工具的观点盛行于左右翼文艺创作活动中。王平陵作为文艺论争中右翼中心人物之一,却有着自己的认识和主张。他较为欣赏也一直想仿效的是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究其原因主要是“内容总是规规矩矩站在文艺的本质上努力的”,不像当时“许多以新的姿态出现的文艺刊物”,“病在所选取的作品,踏入了前期革命时代所流行的口号式的喊叫,并没有什么东西留给我们”[3]。这种反对将文学沦为政治宣传工具的见解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他还指出:“经营文化事业,我觉得刊物的销数激增,营业发达,生意兴隆,不能当作是一件真正的收获。就是年代久远,也不算是光荣。实在说,文化工作的收获,是无形的,看不见的,而且是整个的。我们只有把现在的作品,和过去的一比,是否是有了进步?有,是别种刊物的收获,也就是《文艺月刊》的收获。没有,是别种刊物的失败,也就是《文艺月刊》的失败。”“我们认定文化是公器,不但无人与人之间的障隔,而且没有国与国之间的区别;所以还是放宽门户,欢迎大家踏进这块园地里来。”[3]正是这种致力于促进文学自身健康发展的观念,使官办的《文艺月刊》具有淡化政治色彩、兼容并蓄的特点。
作为一位努力不懈的作家,王平陵也一直试图在自己的创作中实践自己的文学理念。他是在《文艺月刊》上发表文章最多的作家,共刊载了96篇作品,体裁涉及诗歌、小说、散文、戏剧、译作、文学评论等,内容广泛,题材多样,其中不乏反映时代的优秀作品。尽管王平陵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民族主义文艺运动”中是重要的同路人、实践者,但也要看到,他在文学创作上很大程度地继承了“五四”时期文学研究会的创作传统,作品体现出强烈的“入世”精神,虽然远没有提供也不可能提供解决各种社会问题的方案,但他的作品对于当局对入侵日军的不抵抗,对于官场黑暗的暴露,对于当局假民主制度的忧虑,对于仍处于丈夫“玩偶”境遇中的妇女的关注以及对于以“爱”为中心的人道主义的渴求等方面,都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王平陵的作品大多水平一般,艺术价值相当有限,但从创作表现的角度上来看,继承了“五四”以来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特别在人物心理刻画、场景细节描写等方面取得了较大的成功,显示了他比较娴熟的艺术表现技巧。这种现象在他的小说中显得尤为显著。在抗战后改刊的《文艺月刊》时期,其创作更有特色,一贯的爱国主义思想主题也变得更为强烈鲜明。
三
《文艺月刊》作为右翼期刊的一种,其运作模式并不是单一政治化的,所以它历时长久、生命力旺盛,是办得较为成功的为数不多的右翼期刊之一。最近几年来,《文艺月刊》逐步进入人们的研究视野,是因为其是难以忽视的大型文艺期刊——持续时间长且篇幅容量多,尤其是作者阵容之庞大、稿源之丰富更是少有刊物可以比及。据笔者统计,12年间整个刊物刊登发表的文章共有859个署名,考虑到当时一个作者使用多个笔名的情况,该刊保守估计应有700多名撰稿者。在办刊方针方面尽量弱化党派色彩,利用比较优厚的稿酬吸引、拉拢各类撰稿人,以至于它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荟萃了大批优秀作家为之撰稿。实事求是地说,这份期刊在当时的文坛较有影响力,也产生过不少积极的意义,至少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供我们认真对待和研究。
首先,《文艺月刊》刊登了上世纪三十年代许多优秀作家的作品,不仅包括右翼作家、中间派作家,也有一些左翼作家。王平陵自己曾谈到:“《文艺月刊》在创刊的时候,本想借此结合几个同时代的同好,办作同人杂志那样的性质的。后来感觉到所见太狭,而且有招兵买马、自树擂台的嫌疑,便无条件地把原来的主张扬弃了。”[3]不走“同人”路线,自然就“不曾创造出‘只此一家,别无分设’的诗格和文体”,但却形成了兼容并蓄的风格,为各类作家提供了一个发表文艺作品的大平台。在这个大平台上,我们可以欣赏到原创造社、南国社、新月社的作家作品,也可以发现“京派”、“现代派”作家和左翼作家的新作,当然也有右翼作家的作品。尤其在抗战后的《战时特刊》时期,此刊发表了不少积极抗日作品,并先后出版过“九·一八专号”、“军歌特辑”、“精神总动员特辑”、“抗战四年来的文艺特辑”等。
回到原始期刊的现场,重新研读此刊物上登载的大量作品,《文艺月刊》不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深入研究右翼文艺的适当切入口,也可以帮助我们全面深刻地了解左翼文艺和自由主义文艺。在揭开以往被遮蔽的事情,开拓出新意义的同时,也还原文学史的某些本来面貌,使我们更清楚地了解文学发展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其次,《文艺月刊》是上世纪三十年代非常重要的外国文学译介刊物,对推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和成熟,促进中外文艺的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它每期的翻译作品所占比例不少,主要是欧美的文艺理论和创作,以小说、戏剧居多,有柯立奇、兰姆百年纪念祭专辑、雨果纪念特辑,也有日本、印度等亚洲文学的翻译,并且不排斥抵制苏联译品,有苏联儿童文学的介绍、高尔基与莫斯科艺术剧院、高尔基逝世三周年纪念专栏等。此刊在抗战前还有一个专门介绍外国文艺动态和轶事的栏目——《文艺情报》,简洁精悍,内容丰富,更新及时,较受欢迎。
《文艺月刊》的翻译队伍庞大,许多译者来自于当时高校的外文系,故能保证较高的翻译质量。其主要翻译者有钟宪民、徐仲年、陈瘦竹、曹泰来、东声、戴望舒、段可情、傅雷、顾仲彝、侯佩尹、鲁彦、李青崖、铭之、马彦祥、苏芹荪、滕刚、徐霞村、严大椿等。
再次,《文艺月刊》在促进新文艺理论的讨论、推动文艺理论的建立方面功不可没。它在创刊号征稿简章里就提及“本刊内容分诗歌、小说、戏剧、近代文艺思潮、散文、书报介绍及批评等项”。由此可见它对理论工作的重视。各派作家、评论家在此刊上各抒己见,呈现多元交流的热闹局面,涌现了不少见地独到深刻的批评文字。例如沈从文的《现代中国文学的小感想》、《论中国现代创作小说》,洪为法的《文艺新论》,侍桁的《文艺简论》,梁实秋的文评,李长之的书评,洪深的剧评,等等。就是右翼文艺理论的讨论建立,也不乏积极之处,如王平陵在如何健全社会的文艺政策,如何直接通过文学艺术感染民众,创建全民文艺以更好服从国家统治阶级意识等方面都有详细具体的建议,至今仍有历史价值。
最后,《文艺月刊》在一定范围内汇聚了年青的作家,促进了他们之间的交流和了解。它推出并发表青年作家的作品,为现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这也意味着它保留了不少作家成长的历史轨迹。
有意思的是,《文艺月刊》之所以全力开展推新工作,主要还是在原有的知名作家不断离去,刊物销量只剩一千多册的困境下,不得不勉为振作而出的新招。它的编者自我安慰道:“好在《文艺月刊》的读者,已成为固定的形式了,在过去我们多登几篇成名的作品,销数并不能激增;少登或不登成名的作品,也不会激退。我们根据这一点信念,从六卷一期起,愿意把整个的《文艺月刊》的园地,完全出让给新兴者耕耘。我们希望做到篇篇都是富于朝气的新鲜的作品,但没有一个教人素所熟知的名字。”[3]应该说,它对年轻新作家的提携帮助还是颇有成效的,像安娥、常任侠、靳以、绛燕(沈祖棻)、张露薇、谢冰莹等均在《文艺月刊》上发表过不少作品,其中不少人后来成为文坛上的重要人物。
:
[1]《文艺新闻》编辑部.首都文坛新指掌[J].文艺新闻,1931,(2).
[2]石江.介绍中国文艺社[J].中心评论,1936,(1).
[3]王平陵.我与文艺月刊[J].人言,19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