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歇后语的同义手段

宋惠娟

（长治学院 中文系，山西 长治 046011）

引言

歇后语以其形象化的表达和讽刺诙谐的修辞特色为人们喜闻乐见，这与歇后语的语言材料和独特的结构分不开。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歇后语表达的基本意义相同或相近，构成同义手段，这种同义现象不同于词汇也不同于语汇家族中其它成员如成语、谚语的同义手段，有它自身的特点。探讨歇后语同义手段的构成及其区别，对于正确使用歇后语、揭示歇后语同义手段不断丰富的原因、预见新的同义手段的产生都有积极的意义。

一、歇后语的同义手段

（一）什么是同义手段

同义手段，指表达相同意义内容的语言材料。同义手段是多种多样的，其中最重要的是“语言的同义手段”和“言语的同义手段”[1]76-77。语言的同义手段是存在于语言系统之中的，相对稳定的，例如同义词语“母亲”和“妈妈、娘、老娘、妈咪”等；言语的同义手段是临时的，依赖于交际环境的，它可以是语言系统的同义手段，也可能是语言系统中并不同义的语言材料。如“我吃了巧克力”，和开玩笑时说“巧克力跑到我肚子里来了”。同义手段，大都是语言变体的体现。现代汉语的变体主要有地域变体、言文变体、社会变体、风格变体等。同义手段既有显性的，已经被人们开发和利用了的，也有潜性的，即还没有被人们发现和使用过的。

（二）歇后语的同义手段

歇后语，属于汉语语汇中的成员（汉语语汇包括成语、谚语、惯用语、歇后语等）。在汉语语汇中，歇后语比较容易区分，由两个语节构成，意义的重点在后一个语节，即后一个语节表示整个歇后语的基本意义，前一个语节除了表示某种附加意义之外，主要起“引子”的作用，从中“引”出后一个部分。

歇后语的同义手段，指表达相同或相近意义的歇后语。因为歇后语的主要意义由后一个语节决定，所以判断歇后语是否同义主要看后一个语节表示的意义是否相同或相近。后一个语节表达的意思相同或者相近的歇后语，又存在两种情况：前一个语节取材相同和前一个语节取材不同。温端政先生给这两种情况取了不同的名称，把后一个语节表示的意义相同或相近，而前一个语节取材不同的歇后语叫同义歇后语；把后一个语节表示的意义相同或相近，而前一个语节取材基本相同的歇后语叫同一歇后语的变体[2]410。如：

例1.“兔子的尾巴——长不了”、“阳光下的冰凌——长不了”

例2.“盐里生蛆虫——没人见过”、“阴沟里失风——不可能的事”“羊身上取驼毛——天下奇闻”

上两例的歇后语表达的基本意义相同或者相近，前一个语节取材不同，叫同义歇后语。再如

例3.“丫鬟带钥匙——有职无权”、“丫鬟带钥匙——当家不主事”、“丫鬟当家——做不了主”

例4.“夜壶戴草帽——装人样”、“夜壶戴草帽——你充什么人”、“夜壶戴草帽——冒充人”

上两例中后语所表达的基本意义相同或相近，前一个语节取材也基本相同，称为歇后语的变体。

二、同义歇后语

同义歇后语有两种情况，如例1和例2：例1的后一个语节“长不了”，用词完全相同，能够表达的意思也完全相同，例2的后一个语节“没人见过”、“天下奇闻”、“不可能的事”表达的意思相近，只是说法上略有不同。同义歇后语在歇后语语典等工具书中一般都要给出独立的注释。释义区别在于前一个语节的语言材料如何引出后一个语节的基本意义。如“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解释为“本指兔子的尾巴短，转喻办事没有耐心，没有长性；也用来形容邪恶之人、邪恶势力不会长久。”；“阳光下的冰凌——长不了”解释为“本指冰凌受阳光的照射会慢慢融化，不会一直存在；转喻办事没有耐心，没有长性；也用来形容邪恶之人、邪恶势力不会长久。”

歇后语的结构独特，靠前后两个部分关联照应、巧妙配合，才表达完整的意思，形成诙谐幽默或讽刺的表达效果。同义歇后语所使用的语言材料不同，所以两部分的关联配合而产生的表达效果不同。

（一）形象色彩不同

歇后语都具有形象色彩，这种色彩是歇后语的第一个语节和第二个语节相互关联和配合造成的。同义歇后语同样如此。如“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和“阳光下的冰凌——长不了”，后一个语节结合前一个语节所揭示的基本意义完全相同，属于同义歇后语，都可以用来比喻办事没有耐心，没有长性；或形容邪恶之人、邪恶势力不会长久。二者的区别在于引起的形象联想不同。

同义歇后语因前一个语节使用的材料不同，揭示基本意义时所借助的形象就不同，在使用时应区别不同的形象色彩，根据题旨和情景选择最合适的一种来表达意思。看下面的例子：

例5.高夫人回答说：“既然朝廷无道，卢象升纵然做了宣、大、山西总督也如同水牛掉井里，有力使不出。他的头上还压着皇上跟兵部衙门哩！”（《李自成》）

表达“有力使不出”意义的歇后语有：“老牛撵兔子——有劲使不上；水牛抓跳蚤——有劲使不上；老虎逮耗子——有劲使不上；水牛掉井里——有力使不出；开着拖拉机撵兔子——有劲使不上”等。基本意义为“比喻一个人虽然力量强大，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力气力量无法发挥”，但所用的形象大不相同，引出意义的“渠道”也不相同。

在这句话中，只有用“水牛掉井里，有力使不出”是最最合适和恰当的。“水牛掉井里，有力使不出”，因为水牛需要借助打滚来散热或防止蚊虫叮咬，而井广度不够，水牛在里面无法打滚，借此比喻一个人由于环境局限，能力无法发挥。“水牛”与“井”的关系形象而且恰当地揭示了卢象升与无道的朝廷之间的关系——人与所处的大环境的关系。其他歇后语中的形象，“老牛撵兔子”、“水牛抓跳蚤”、“老虎逮耗子”“开着拖拉机撵兔子”等均揭示的是两个对立面的关系，不是人与环境的关系；而“拖拉机”还具有明显的时代性，封建社会还没有这种机器，如果用在此场景还会闹笑话。

（二）感情色彩不同

有的歇后语还具有感情色彩。歇后语的感情色彩同样是歇后语在揭示基本意义时，两个语节的相互关联和照应形成的。比如用歇后语的形式表示“一对儿”这个意思，前语可以用不同的语言材料，如“绣球配牡丹”、“牛郎配织女”、“瘸驴配破磨”、“衙门口的狮子”、“城隍庙的鼓槌”、“锦鸡配凤凰”、“杨宗保和穆桂英”等。但前语使用的语言材料不同，跟后语关联时整个歇后语所具有的形象色彩和由形象色彩而带来的感情色彩就不同。如“绣球配牡丹”、“牛郎配织女”、“锦鸡配凤凰”、“杨宗保和穆桂英”等都是美好的事物或人物，用它们做前语引出“一对儿”就带有明显的赞扬夸奖的意义；而“瘸驴配破磨”中的事物都是有缺陷的，引出“一对儿”就会带有明显的贬义。而“衙门口的狮子”、“城隍庙的鼓槌”引出“一对儿”，是从数量上来的，指两个，没有什么明显的褒贬在里面，因此就没有明显的感情色彩。值得注意的是，具有贬义感情色彩的歇后语，如果超常使用，还可能出现幽默诙谐的效果。

例6.“她跟陈歪脖真是瘸驴配破磨——天生的一对儿，又诡又恶又缺德！”（舒丽珍《峦城火焰》六章）

例7.“傻小子，冲这矫情劲儿，对我妹妹……”“正好，咱俩瘸驴配破磨，谁也别嫌谁，绝配呀!”（《何欢》）

例6中，陈歪脖是汉奸工头，是对立的“敌人”，属于“瘸驴配破磨——天生的一对儿”的正常使用，具有明显的贬义。例7中，何欢和陆正只是普通相亲的男孩女孩，没有敌对关系，用在此处具有调侃逗乐的效果。同样，在言语活动中超常使用具有褒义感情色彩的歇后语，也会取得反讽的效果。比如，在朋友之间生气或者关系不太和睦的时候，用“绣球配牡丹”、“牛郎配织女”引出“天生的一对”，就具有了挖苦讽刺的效果。

（三）语气、程度等不同

在同义歇后语中，基本意义相近的歇后语，除形象色彩和感情色彩会有差异之外，后一个语节由于说法不同会造成表义在语气、程度等方面的差别。

如例2的三个歇后语：“盐里生蛆虫——没人见过”、“阴沟里失风——不可能的事”、“羊身上取驼毛——天下奇闻”。这三个歇后语都表示“不可能发生、难以置信”的意思，除了形象色彩不同之外，实际的意义还有些差别：

用“阴沟里失风——不可能的事”表示事情不可能发生，比较直接；用“盐里生蛆虫——没人见过”表示不可能，语气比较委婉； 用“羊身上取驼毛——天下奇闻”表达不可能的事，带有惊讶、感叹的色彩，常用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这些差异主要是由于后一个语节的说法不同造成的，跟前一个语节没有太大关系。

三、同一个歇后语的不同变体

歇后语的后一个语节表达的意义相同或者相近，前一个语节取材大致相同，只是说法不同，这样的歇后语叫做变体。这种情况在歇后语语典或其它工具书中只解释其中的一个歇后语，其它的意义用“同……”来表示，有的还在备注中注明“也作‘……’”。如“丫鬟带钥匙——有职无权”，解释为“虽然掌管家中事务，但得听从别人，自己不能做主。”备注中注明“也作‘丫鬟拿钥匙——当家不主事’，‘丫环拿钥匙——当家做不了主’，‘丫环女带钥匙——当家不做主’”。而“丫鬟带钥匙——当家不主事”和“丫环当家——做不了主”解释为：“同‘丫鬟带钥匙——有职无权’”（温端政《简明歇后语辞海》）。

（一）变体的分类

同一个歇后语的不同变体，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变体的前语说法不同，后语完全一样；一种是变体的前语说法相同，后语说法不一样；一种是变体的前语和后语语说法都不一样。

第一种情况如：眼睛里插棒槌——受不了，眼里插棒槌——受不了，眼睛捅棒槌——受不了；演戏扮皇帝——神气一时，戏台上的将军——神气一时；杨宗保和穆桂英成婚——打出来的，杨宗保和穆桂英的姻缘——打出来的（前语还可以换成“杨宗保招亲”、“杨宗保和穆桂英结婚”等说法）。

第二种情况如：洋和尚念经——光唱不烧香，洋和尚念经——光说不烧香；养蛇咬自己——自取其祸，养蛇咬自己——惹祸上身；鸭子下水——嘴忙，鸭子下水——嘴向前。

第三种情况如：羊群里跑骆驼——抖威风，羊群里跑出个骆驼——抖什么威风；眼睛里的沙子——容不得，眼睛上的灰尘——容不得半点；烟囱不冒烟——窝火，烟囱里不通气——窝了火。

（二）变体的差异

歇后语的前语或者后语不同的说法，造成了的不同变体的差别：

1.文白之分

如：燕口夺泥——无中寻有，燕子口里夺泥——无中觅有；

秧鸡子下田——顾头不顾尾，秧鸡子下田——顾头不顾腚；

杨志卖刀——没人识货，杨志卖刀————无人识货；

上面三组歇后语中，后一个歇后语的后语中有一个更“文”一点的语素：“觅”、“腚”、“无”，使得虽然是很通俗化口语化的歇后语带上了文雅的色彩。

2.通用语与方言的区别

如：烟袋锅里炒芝麻——小鼓捣，烟袋锅里炒芝麻——小打油；

后一个歇后语的注语“小打油”使用的是方言。（“小打油”是重庆市江口镇的方言，人们管餐馆叫‘小打油’，是小生意薄利多销的意思。）

3.语气有轻、重或者委婉、直接的区别

如：阎王爷的爷爷——老鬼，阎王爷的爷爷——老不死的鬼；

羊群里跑骆驼——抖威风，羊群里跑出个骆驼——抖什么威风；

洋灰脑袋——难开窍，洋灰脑袋——死不开窍。

以上三组歇后语中，第二种说法或加了一些衬字（“什么”）；或换成了否定的说法（“难”换成“死不”），或加了一些词语（“老”，变成“老不死”）。变换之后，相比较而言，第二种说法语气更重一点。

4.视点差异

如：羊群里跑出驴——数它大，羊圈里跳出个驴来——数你大，羊群里跑出头驴来——只有它个儿大，羊群里跑驴——数你个大。

“数它大”和“只有它个儿大”是对别人议论“驴”，“驴”是第三人称；“数你大”和“数你个大”中“驴”变成了第二人称，直接对“驴”讲话。二者视点不同。

5.感情色彩不同

如：洋人看中国戏——傻了眼，洋鬼子看戏——傻了眼，洋人听说书——傻了眼，洋鬼子看戏——傻瞪眼！

引语中用“洋鬼子”具有明显的贬义、厌恶色彩，而用“洋人”则没有明显的褒贬色彩。

6.时态差别

如：阎王给小鬼拜年——颠倒着做；阎王给小鬼拜年——弄颠倒了；

烟囱不冒烟——窝火，烟囱里不通气——窝了火；

“窝了火”和“弄颠倒了”表明事情已经发生；“窝火”和“颠倒着做”则只是对事情的描述或者叙述。变体有时态的差别。

7.引语或注语在音节字数、平仄、节拍上的区别

如：烟袋锅子——一头热，烟袋头里烧火——热了一头（前者注语为惯用语，后者为述补短语）

哑巴捉贼——动手不动口，哑巴捉贼——只伸手，不开口；（前者注语为惯用语；后者变换为由两部分组成的韵语）

眼泪流到眉毛上——不合情理，眼泪流到眉毛上——不合理；（前者注语为成语，后者为偏正短语）

以上歇后语中的注语选用了不同的词汇或语汇，在音节的字数、平仄以及节拍等方面表现出差别。

变体是相对于常规形式而言的，歇后语的不同变体是对歇后语的常规形式作出的调整，调整的依据应当是使用歇后语时的具体交际场景，调整的结果表现为不同的方面：有的调整的是视点，有的调整的是时态，有的是在地域变体或言文变体中做出调整，有的是调整音节的字数、节拍等以适应语境，还有的是调节感情色彩或者语气轻重以取得良好的效果，等等，不一而足。

余论：歇后语的同义手段是一个开放的系统“一句话，百样说”。同义歇后语和同一个歇后语的不同变体，其实质是人们在使用歇后语的时候，根据语境对语言材料所做的不同选择、在说法上所做的适当调整。具体的交际语境是同义歇后语和同一个歇后语的变体产生的根本原因。语境是不会重复的，所以同义歇后语和同一歇后语的变体在运用中还会源源不断地产生。

如果用信息结构（Information Structure）、修辞结构（Rhetorical Structure）和表层结构（Surface Structure）三个层次结构[3]67来分析，那么歇后语的同义手段，是信息结构不变（基本意义相同或相近）的情况下，有的改变了修辞结构，有的是修辞结构也没有改变的表层结构的自我调整。

歇后语的同义手段不只是工具书中列举的那些条，还应包括新造的没来得及被工具书收录的，以及还没有出现的但将来会出现的潜在的歇后语。歇后语的同义手段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因为语言是一个开放的、发展的、动态的、具有非系统性的平衡系统，这个系统具有自我调节的功能。[4]

［1］王希杰.汉语修辞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2］温端政.汉语语汇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3］王希杰.论比较修辞学［C］.//中国修辞学会编.修辞学论文集（第一集）.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62-71.

［4］赵家新.王希杰的语言观［J］.池州师专学报，1995，（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