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问陶三峡风物诗的性灵
2013-08-15滕新才
滕新才 贺 玉
(1.重庆三峡学院民族学与公共管理学院,重庆万州 404100)
(2.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一、张问陶生平
张问陶(1764—1814),字仲冶,号船山,四川遂宁人。乾隆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七日(1764年6月26日)生于山东馆陶县,其时张父顾鉴正任馆陶县令,“问陶”之名即由此而命。中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进士,年仅27岁。后累官御史、吏部郎中、莱州知府,以赈灾事忤上司,称疾辞官,寓居苏州,病逝于嘉庆十九年(1814)。张问陶是清中叶著名的性灵诗人,傲岸超然而又真率质直,自称“性僻谋生拙,心粗处世真”[1]266(卷十一《初春感兴》),“天生不合寻常格”,“闲中立品无人觉”[1]255(卷十《梅花》之七)。如此孤僻性格却曾多次入京会试,显然其入世思想颇深。这不能理解为张问陶思想之矛盾,行动之虚伪,有沽名钓誉、终南捷径之嫌。恰恰相反,他睥睨权贵,澹泊名利,赋诗“人才有数总天生,未必争名便得名”[1]318(卷十二《排闷戏作》),可见其名利观是非常豁达的,积极入世皆因有经世济民的意识和责任感。从家族传统来说,张氏一门颇受朝廷眷顾,极享皇恩浩荡。康熙十四年(1675)其高祖张鹏翮(时任刑部员外郎充顺天乡试同考官)被康熙帝召对懋勤殿,“命坐赐茶,仿周公得禾、孔子受鲤之意,以十六字为派名子孙,为:‘懋勤顾问,知遇重隆;清正仁厚,进德立功。’”[2]7从此,遂宁张氏乃以16字为次给子孙取名,沿袭至今。张问陶饱读诗书,学而优则仕,立志做一个清正廉洁、为民请命的好官,是对朝廷的知恩图报,也是他屡赴春闱、宦游东西的原因。
张问陶一生,无论赋诗吟咏,还是出仕为官,皆享誉无数。同时代经学家、文学家洪亮吉许他为“李太白再世”,称其才“为长安第一”[3]155(第五册《小仓山房尺牍》卷七《答张船山太史书》),赠诗曰:“我狂可百樽,君捷一千首。谪仙和仲并庶几,若说今人已无偶。”[4]666(第二册《卷施阁诗》卷十《题张同年问陶诗卷》)将船山之才与李白并论,足见其才情之高。船山逝后,吴锡麟《哭张船山三首》诗云:“如此惊才仅中寿,问天何苦更生才?”[2]131(《有正味斋诗续集》卷七)袁洁《蠡庄诗话》云:“人间留大笔,海内失仙才。”[2]131王斯年作《哭张船山先生即题序诗卷子》,有“蓬莱水弱抽身早,留得仁声颂后贤”[2]131之句,对船山为官22年的清正廉洁和为民请命做了一个总结。《张问陶年谱》作者胡传淮先生将船山《潍县道中》末句“百年多少潍夷长,忍俊惟余郑板桥”改为“百年多少莱夷长,忍俊惟有张问陶”[2]120,亦盛赞其为官清廉。张船山一生赋诗五千余首,结为《船山诗草》20卷、《船山诗草补遗》6卷、《船山日记》(自题为《己庚杂记》)1卷、《船山诗稿》1卷,可谓著作宏富,文章、道德双馨,人品、事功俱佳,为清代诗坛平添清嘉,供后世学人仰止。
二、张问陶的三峡风物诗创作
(一)创作概况
张问陶一生四次往还京蜀。乾隆四十九年(1784)三月,首次由汉阳入京,次年从北京出发经水道回故乡遂宁。乾隆五十三年(1788)离成都由栈道赴北京参加顺天乡试,次年与兄张问安同返四川,三月再赴京师会试,落第还乡,岁末兄弟俩第三次进京参加恩科会试。乾隆五十五年(1790)授翰林院庶吉士,开始仕途生涯。至嘉庆三年(1798),十余年间,或探亲,或应试,穿梭于京师与蜀中,逾栈道六次,经长江三峡两次,历重庆、涪州(今重庆涪陵)、丰都、忠州(今重庆忠县)、万县(今重庆万州)、云阳、夔州(今重庆奉节)、巫山、巴东、归州(今湖北秭归)、宜昌、宜都、枝江、松滋、荆州诸地,一路豪情万丈,诗兴勃发,写下诸多吟哦峡江景物、民情风俗的诗歌,如《涪州感奋》、《雨后过丰都》、《忠州二绝》、《万县小泊是日立春》、《雨中泊云阳县》、《夔州怀少陵》、《风逆泊巫山县》、《巴东》、《归州》、《出峡泊宜昌府》等诗。这些诗歌反映的思想内容独具地方特色,是典型的展现三峡地区风土人情的风物诗。
所谓风物诗,是指描写某个特定区域的自然景观、文物古迹、风土人情、地方特产的诗歌。三峡地区以其独特的地貌特征、悠久的历史文化、浓郁的民俗风情,成为历代文人墨客极力讴歌的翘楚,同时也是引发诗情感怀的渊薮。瞿唐夔门之崄峻,巫山巫峡之萧森,“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5]2537(卷二三一杜甫《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的奇特民风,曾引来多少骚人的咏叹。大凡历史上享有一席之地的文学家,无不写过讴歌三峡的华章丽辞,无不与三峡结下不解之缘,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李商隐、苏轼、黄庭坚、陆游、范成大、王士禛、张问陶以及当代诗人舒婷等,无不为美奂绝伦的峡江山水、魅力四射的人文风情竞折腰。以至于有人说:“从三峡出发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怪异的。都会卷起一点旋涡,发起一些冲撞。他们都有点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丽而惊人。他们都不以家乡为终点,就像三峡的水拼着全力流注四方。”[6]54(《三峡》)张问陶身为性灵派大师,遍游祖国河山,每经一地必题咏,“有山水处有君诗”[7]36215(卷三○一八刘克庄《见方云台题壁》),现存四川府州县志中 2/3《艺文志》都收录有张问陶题诗[2]75,面对三峡如此神秀的自然景观和奇异的人文风貌,自然是不会虚掷才情的。
(二)内容及分类
通观张问陶30余首三峡风物诗,或描山摹水,或采风问俗,或托物言志,或讽时谏世,具有重要的文学审美价值和民俗研究价值。内容上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山水诗,包括《涂山》、《丰都山》、《腊月十七日下巴峡》、《由湖滩至峨眉砦》、《白水溪》、《巴阳峡》、《白盐赤甲》、《瞿唐峡》、《黑石》、《大溪口风雪》、《大溪口守风》、《舟中遥望巫山》、《峡中寄王椒畦王子卿》、《巫峡同亥白兄作》、《瞿塘巫峡》、《峡中作》、《由三分水至楠木围出巫峡》、《兵书峡》、《黄牛峡》等;二是名胜诗,包括《龟亭子》、《花林驿》、《养蚕堆》、《石宝砦》、《忠州二绝》、《云阳县汉桓侯庙下作》、《风箱峡绝壁上穴居人家》、《白帝城》、《壬子除夕与亥白兄神女庙祭诗作》、《铁棺峡》、《万流驿》、《石门关》、《上真观》等;三是物产诗,包括《峡中谢人送橘柚》等。
1.山水诗
每位诗人因其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人生阅历、个人性情大不相同,面对千古江山美三峡,自有其迥异的情感体验。张问陶率性天真,崇尚自然,写诗不拘一格,独抒性灵,峡江山水在他的视阈中更是不同凡响。此非哗众取宠,而是真情流淌。
云点巫山洞壑重,参天乱插碧芙蓉。
可怜十二奇峰外,更有零星百万峰。
船头风色近南蛮,元日看山想故山。
安得倒流三峡水,扁舟一夜便西还。[1]206(《巫峡从亥白兄作》)
此诗作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探亲返京之际,诗人虚岁三十。前人志巫峡,多萧索险峭之感,《水经注》著录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8]279(卷三十四《江水》)的凄美描述;“初唐四杰”之一杨炯有“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5]614(卷五十杨炯《巫峡》)的悲凉吟咏,杜甫更直接唱出了“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5]2509(卷二三○杜甫《秋兴八首》其一)的阴冷冰艳,尤觉幽森恐怖。张问陶则一脱前人窠臼,将巫峡写得美丽清秀,气象万千,整首诗意境开阔,读不出一点险怪森然和悲伤感怀。当时诗人任翰林仅3年,正是春风得意、仕途亨通之际,没有太多的伤怀,巫峡在其眼里自然不会有杜甫那样的凄苦,毕竟与老杜经历安史之乱、身世颠沛流离相比,他的人生阅历还过于简单。即便是后来遭遇白莲教起义,作诗多感时伤事,忧国忧民,那也是嘉庆元年(1796)以后的事了。诗人视域空阔,“可怜十二奇峰外,更有零星百万峰”可谓“诗眼”,并非如前人仅将欣赏的目光聚焦于十二峰,而是独具只眼,将峡江两岸所有险峰连成一片,更凸显巫峡巫山的雄奇壮丽。据说毛泽东主席1958年3月29日乘船东下考察三峡时,曾对巫峡中究竟有多少奇峰这个问题颇感兴趣,随行的四川领导人任白戈以张问陶“可怜十二奇峰外,更有零星百万峰”对,毛主席连称“十分巧妙”,盛赞有加,“一代风流船山诗,竟使一代雄才毛泽东得到了最满意的答案”[2]76。末句“安得倒流三峡水,扁舟一夜便西还”,更是想象奇特,言出意外,虽然夸张却合乎情理。诗人刚结束探亲离家上路,桑梓情深,对故乡恋恋不舍,甚至有掉转船头之念,但这番情意却借助于想象三峡水倒流而婉转表达出来,感情之丰富,诗艺之卓绝,堪与李太白“轻舟已过万重山”相媲美。
另一首描写三峡的名作《瞿唐峡》诗,亦堪称匠心妙构:
峡雨濛濛竟日闲,扁舟真落画图间。
便将万管玲珑笔,难写瞿唐两岸山。[1]201(卷八《瞿唐峡》)
三峡之险举世闻名,而瞿唐峡为三峡之首,险之险者也,白居易径称“瞿唐天下险,夜上信难哉”[7]4933(卷四四一白居易《夜入瞿唐峡》)。而张问陶此诗却写尽烟雨朦胧中瞿唐峡的美丽:濛濛细雨笼罩中的瞿唐峡,云雾缭绕,青翠欲滴的两岸山峰,皴成一副逼真的水墨画,诗人的小舟飘摇于江波峡谷间,更添意境,好一副烟雨扁舟图,却读不出一丝险意,更多的是瞿唐峡山水的空灵,以及诗人与扁舟、瞿唐峡与天地合而为一的至高境界!张问陶不愧是诗书画艺俱精的奇才,其高深的画染功底使得他轻易便将瞿唐峡描摹成充满诗意的山水画,这是三峡独有的景观。末句“便将万管玲珑笔,难写瞿唐两岸山”,一句大气而剔透的话将古往今来人人想到而无法流注笔端的感悟说得举重若轻,这实际上是诗人对瞿唐峡神奇秀丽之美无尽的赞叹。
寄情山水,是我国古代文人雅士的传统,自刘宋谢灵运创山水诗以来,盛唐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派一枝独秀,影响深远,张问陶山水诗也属这一路数,是王、孟诗风的隔代重兴。三峡风光令人陶醉,诗人举目皆胜迹,满腹尽三峡,顿生江海之志,以至于吟出了“好奇须过古巴东,千山千水貌不同。看到黄牛三峡尽,可怜丘壑满胸中”[1]210(卷八《黄牛峡》)的绝叹。其间的真实感受,非身体力行不得与焉。
2.名胜诗
张问陶亦擅长状摩三峡风景名胜,探寻文物古迹,以《石宝砦》、《铁棺峡》、《风箱峡绝壁上穴居人家》、《白帝城》等诗为代表。《石宝砦》起语不凡,气势雄奇:“孑孑石宝砦,屹立江水东。天作百丈台,秀削疑人工。”寥寥20字便揭示出忠州石宝寨的茕茕独立与秀削剔透,从江面上眺望,恰似一方鬼斧神工的玉印。民间称石宝寨为玉印山,相传是女娲补天时遗留下来的一块五彩石,经历了特殊的烧炼,故称“石宝”,明末谭弘据此为寨,遂称石宝寨。山势壁立,四崖如削,整个阁楼依山耸势,如飞鹰舒翼。所谓“四山卑卑尽跧伏,顽怪独撑断鳌足。谁拔孤根出地中,非峰非岭岿然秃。共工头触天柱折,要看绝顶平如截”[1]210(卷八《石宝砦》),写出了石宝寨的造型奇特、岿然独立和巧夺天工之势。《增广贤文》有言:“世间好语书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大凡风景佳绝的名胜区,往往辟为庄严肃穆的宗教道场。石宝寨绝壁峭峙,山顶却高平宏敞,原有崇圣寺,是远近闻名的佛教道场,一年四季香火旺盛。张问陶诗中亦透露出“云表微闻梵贝声,山僧矫健真飞鹘”的信息,使读者感受到了石宝寨的宗教氛围和文化底蕴,可以作为石宝寨研究的佐证材料。末二句言“桓桓石柱秦将军,大杀流贼如天神。百年父老指山哭,尚忆桃花马上人”[1]210(卷八《石宝砦》),记秦良玉在此抗拒张献忠农民起义军,更让人感受到了明末金戈铁马的历史风云。此诗形式自由,前四句是五言绝句,后半篇却成了七言古体,这也是诗人提倡独抒性灵、不拘一格的重要表现。有清一代,整个诗坛不是尊唐就是宗宋,崇尚博雅和考据,而张问陶作诗由意而出,率性而为,从不拘泥于形式,也不卖弄学问,真实而又自然,这是他的诗歌永葆艺术魅力的奥秘所在。
西周以降,诗歌皆肉食者观民风舆情之雅具,《礼记·王制》载:“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9]147,直接道出了诗歌的社会功能,班固解释为“古有采诗之官,王者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10]1708(卷三十《艺文志》)。孔子所谓“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11]689(卷二十《阳货第十七》)的诗学功能,其中“观”即观民风民俗之意,诗歌可以反映某一特定地域内居民的生活方式和风俗状貌。张问陶乃士之精英,采风问俗,是为本职。往返三峡,亲睹民风之奇独,赋诗以纪:
峡人轻似玃,度索上青霄。帖壁鹰巢陡,穿空鼠穴遥。衣冠秦木客,面目古山魈。老死风箱峡,生涯太寂寥。[1]202(卷八《风箱峡绝壁上穴居人家》)
此诗形象逼真地描写了风箱峡绝壁上穴居人家的生活情形。风箱峡是瞿唐峡内一段险峻的峭壁,几乎寸草不生,崖间有数具古代巴人遗留的悬棺,民间传说是鲁班存放的风箱,故称风箱峡。然而悬崖绝壁上居然还有人家居住,上下攀援捷如猿猱,他们的样子长得像传说中的赣南“秦木客”,相貌则似“独足反踵,手足三歧……于大树中做窠”[12]的山魈,遗世独立,给江上客商一种古老森然之感。而“帖壁鹰巢陡,穿空鼠穴遥”一句,足见其生存环境之险恶,稍一失足即葬身波涛。诗人匠心妙构,将瞿唐峡内穴居人家古朴风貌直观地展现于前,历历如绘,既生动地揭示了三峡人家奇特的生活情形和艰苦条件,同时又以“轻似玃”、“上青霄”、“秦木客”、“古山魈”等玲珑文笔,给冰冷的风箱峡绝壁增添了几分生气和神秘,吸引着后来者追慕三峡风光,寻访奇风异俗。诗人对穴居人家更多的是一种同情和担忧,“老死风箱峡,生涯太寂寥”,其实又何止是寂寥,生存条件的艰苦折射出三峡人民吃苦耐劳的精神风貌,此诗足以为其张目。
另有《白帝城》、《铁棺峡》等诗,借吟咏文物古迹对历史人物进行赞誉或讽刺,此不赘述。
3.物产诗
三峡人杰地灵,物产富饶,张问陶诗中具体写到了三峡特产——涪州红橘和夔州蜜柚:
涪州朱橘夔州柚,乍解筠笼香一船。
口腹累人惭过客,山川迎我笑前缘。
文章颇拟争千古,饮食何须费万钱。
暂簇冰盘开窖酒,衔杯清绝故乡天。[1]203(卷八《峡中谢人送橘柚》)
柑橘、橙子、蜜柚是三峡地方土特产,尤以涪州红橘与夔州蜜柚最为著名。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张问陶夜泊三峡,写下这首生活情趣浓郁的诗篇。“乍解筠笼香一船”句,表现出对涪州红橘的美味和夔州蜜柚的香甜赞不绝口,就着甘凛的窖酒,咂一口美酒品一瓣橘柚,滋滋有味,乐在其中,诗人不禁激情满怀地抒发“文章颇拟争千古”的万丈豪情,直接明了地倾吐着“衔杯清绝故乡天”的拳拳之心。该诗将三峡特产涪州红橘和夔州蜜柚摹写得生动而又具体,一任思乡之情自然流淌,词句信手拈来却又恰到好处,200多年后捧读之,仍觉异香扑鼻,甘甜可口,分享诗人热爱生活、尊重友人的高趣雅致,瓣香之情油然而生。
(三)艺术特色
张问陶创作的三峡风物诗不仅内容丰富,艺术特色也颇为鲜明,概言之有三。
第一,诗歌体裁洒落,表现手法灵活。或五古、五绝、五律,或七古、七绝、七律,杂缀交陈,甚或五七言体并用,宜长宜短,不拘俗套,一切皆为写景,一切尽为抒情,自然流畅而全无矫揉造作之态。试看如下诗章:
三峡关一心,一心争万古。
一处著一诗,诗如记里鼓。
诵声琅琅出金石,山头猿鸟尽飞舞。
醉中不成梦中补,昼忘风浪夜忘虎。
天生此手捉奇笔,那能理头日把青钱数。
躯壳未脱身先腐,君不见瞿唐贾。[1]207(卷八《峡中作》)
前四句为五言诗,而从“诵声”以下则变为七言句,“那能”之后更是六七九言句不等。尽管句式无定,这首诗读来却琅琅上口,自然流畅,丝毫没有凌乱桀骜之感。有趣的是,此类古体诗竟然可以拆解,拆解成一首五言古体和七言古体,皆能独立成诗,同样成诵。《石宝砦》、《由百丈梁下金鸡三碚》、《涂山》等诗均属这种诗体,便于自由抒情,自由吟诵。张问陶所有古体诗都写得奔放横奇,颇近李太白之风。
第二,张诗出语不凡,或雄奇奔放,或清新自然。其剔透玲珑者如“峡雨濛濛竟日闲,扁舟真落画图间”[1]201(卷八《瞿唐峡》),“老树盘风千礀响,子规啼雨一江寒”[1]201(卷八《云阳县汉桓侯庙下作》),将三峡山水装点成秀美的小家碧玉;而雄浑豪迈如“帖壁鹰巢陡,穿空鼠穴遥”[1]202(卷八《风箱峡绝壁上穴居人家》),“峡坼天光细,山童石气完。关河夔府秀,疏凿禹功难”[1]202(卷八《白盐赤甲》),“君不见年年五月风雷吼,急雨腾山白龙走”[1]200(卷八《白水溪》),又将三峡山水写得鬼斧神工,气势恢弘。张问陶做诗主张用语自然,以明白晓畅的“常语”,描摹出自然宁静的山水本态,正所谓“跃跃诗情在眼前,聚如风雨散如烟。敢为常语谈何易,百炼功纯始自然”[1]262(卷十一《论诗十二绝句》)。他的诗中也不乏奇句警语,如状摹夔门之胜,“便将万管玲珑笔,难写瞿唐两岸山”[1]201(卷八《瞿唐峡》),将人人心里所想而不能形诸笔端的心绪化为警句,流传至今;批评宋玉对巫山神女的亵渎,“不知宋玉是何物,敢造梦呓汙天宫”,可谓语出惊人,一反常人心态,抒发“神女奇诗共一灯,灵光万丈腾山谷”[1]205(卷八《壬子除夕与亥白兄神女庙祭诗作》)的独特感受。至于“可怜十二奇峰外,更有零星百万峰”、“安得倒流三下水,扁舟一夜便西还”等奇言妙语,前已论及,兹不赘述。这些奇句警语,与他做诗贵“常语”的一贯主张并不矛盾,所谓“妙语雷同自不知,前贤应恨我生迟”,意即诗人的奇言妙语是在感情激荡时借助于灵感油然而发的,“奇句忽来魂魄动,真如天上落将军”[1]262(卷十一《论诗十二绝句》),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绝非故弄玄虚,故作奇语。
第三,行文间透露出来的自我意识非常强。张问陶主张做诗一定要表现“我”,“诗中无我不如删,万卷堆床亦等闲”[1]230(卷九《论文八首》),诗中有真“我”,诗中有真意,诗人同时又是诗中之人。“屏风山外今宵月,照我重来又七年”[1]199(卷八《忠州二绝》),诗人在诗中;“口腹累人惭过客,山川迎我笑前缘”[1]203(卷八《峡中谢人送橘柚》)、“妻孥应笑我,日日著诗难”[1]203-204(卷八《大溪口守风》),诗人也在诗中;即便是“峡雨濛濛竟日闲,扁舟真落画图间”[1]201(卷八《瞿唐峡》),诗中无一“我”字而“我”尽在诗中,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藏于如水墨画般的三峡山水中。
三、张诗的性灵
清中叶乾嘉诗坛上,袁枚、赵翼、张问陶并称“性灵三大家”。袁枚是主帅,赵翼是干将,张问陶为殿军。张问陶论诗,力主独抒性灵,其主要观点见于《船山诗草》卷九、卷十一、卷十二、卷十九的《论文八首》、《论诗十二绝句》、《颇有谓余诗学随园者笑而赋此》、《重检记日诗稿自题十绝句》、《题屠琴坞论诗图》诸篇。这些见解远溯明代公安派“三袁”,近追性灵派领袖袁枚。袁枚认为“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13]234(卷七),“若夫诗者,心之声也,性情所流露者也。从性情而得者,如出水芙蓉,天然可爱”[3]148(第五册《小仓山房尺牍》卷七《答何水部》)。张问陶与袁枚桴鼓相应,反复申说“有我”之旨,以寻常语入诗,写出诗人的独特感受,抒发不同流俗的真实性情。他对当时诗坛“规唐摹宋”的拟古风气极为不满,认为跟在古人后面亦步亦趋,不能反映时代风貌和个性特征,是很难取得根本性突破的:“规唐摹宋苦支持,也似残花放几枝。郑婢萧奴门户好,出人头地恐无时。”[1]543(卷十九《题屠琴坞论诗图》其三)“文章体制本天生,只让通才有性情。模宋规唐徒自苦,古人已死不须争。”[1]261(卷十一《论诗十二绝句》)因此他大声疾呼,作诗贵在性情,“写出此身真阅历,强于饤饾古人书”,“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1]261(卷十一《论诗十二绝句》)。张问陶诗学理论与袁枚声气相通,且崇仰袁枚,但并不主张模仿袁枚作诗,“诗成何必问渊源,放笔刚如所欲言。汉魏晋唐犹不学,谁能有意学随园”[1]278(卷十一《颇有谓予诗学随园者笑而赋此》);“文心要自争千古,何止随园一瓣香”,“无人赞处奇诗出,信手拈来险韵牢”[1]654-655(《船山诗草补遗》卷四《与王香圃饮酒诗》其一)。的确,张问陶的人生价值观念和诗歌创作实践都与袁枚有所不同。袁枚通脱放浪,淡泊仕途,38岁即厌恶官场,于江宁(今江苏南京)小仓山下筑随园隐居,吟咏其中,真正是寄情于山水,游心于文艺。而张问陶却不能彻底淡泊,曾三赴京师应考,经世济民一直是他心中的理想,入世情结很浓,他的诗艺才情是与现实人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直到晚年还主张“直把浮生作诗料,闲看诗稿定行藏”[1]532(卷十九《诗料》),与他在《论诗十二绝句》中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可以这样说:袁枚的性灵,书写的是出世人格;而张问陶的性灵,则是倡导的入世品质,更倾向于把自己平生的真实阅历、真实感情与现实社会联系起来。正因为有此基调的不同,张问陶对别人评议他学袁枚作诗颇不以为然,特赋“诸君刻意祖三唐,谱系分明墨数行。愧我性灵终是我,不成李杜不张王”[1]278(卷十一《颇有谓余诗学随园者笑而赋此》)一诗以为回应,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独特的诗学思想。
张问陶是清中叶性灵派的代表诗人,性灵派离不了他,他也离不了性灵派,“他是在乾嘉时代诗书画大变革中崛起的一位杰出性灵诗人、性灵画家、性灵书家,以其卓越的性灵诗、性灵书、性灵画享誉清代诗坛画苑。如果抽掉了‘性灵’这一关键性的本质,那么船山诗书画的意义、影响、价值,也就不可能在文化史上有如今这样亮丽和风光了”[2]139。张问陶的三峡风物诗创作,坚定不移地实践了他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诗歌理论,比较典型地体现了他的雄放天才和风流文采,在中国文学史享有不可动摇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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