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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诗人创作的文学史意义

2013-08-15李新道

关键词:个人化新生代新诗

李新道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2)

20世纪80年代中期,新生代诗人在新诗潮(朦胧诗)之后登上诗坛。1986年由《深圳青年报》和安徽《诗歌报》策划推出《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标志着“新生代”诗人的这一群体正式亮相。新生代诗人的诗歌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朦胧诗的滋养,但更多的是反叛和背离,“新生代”诗人呼喊着“pass北岛”、“打倒舒婷”的口号对朦胧诗进行反动性书写。朦胧诗歌潜在的英雄主义、理想情怀在新生代诗人眼中都成为批驳的对象,诗歌表述则更为自我和更有个性。毋庸置疑,新生代诗人的创作也烙上了时代精神的烙印。

朦胧诗是在十年内乱结束后登上中国诗坛的,对政治的反思让诗人自觉地疏离政治、远离意识形态的干扰。诗人进而标举个性、呼唤人性的复归。正如“新诗潮”诗人宣称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但由于诗人的沉重历史责任感致使这个“人”同时具有了新的英雄身份。“新生代”诗人在承继了“新诗潮”诗人那强烈的怀疑和批判精神的同时,对前者所拥有的浓重的使命感以及英雄式的社会代言者身份进行了一定的审视和反思。“新生代”诗人申明既不试图为历史、为时代、为阶级、为群体,也不试图为他们所从属的“一代人”代言。他们只是作为个体而发出自我的声音。正是基于这一诗歌表述理念,“新生代”诗人完全消解了诗歌的群体代言性质,他们以个体方式面对外在世界,以更为个人化的姿态书写自我情怀。

“新生代”诗人在对“新诗潮”的社会代言性质进行批判和否定的同时,也对“新诗潮”的意象化营构进行了质疑。正如徐敬亚对“新生代”的实质所作的评价:“崇高和庄严必须用非崇高和非庄严来否定——‘反英雄’和‘反意象’就成为‘新生代’诗群的两大标志。”[1]“新生代”诗人认为“新诗潮”在艺术上的贵族化倾向就是对意象的刻意追求,对“新诗潮”诗人的背离使“新生代”诗人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较少运用繁复的意象,他们甚至嘲笑“意象”!“真令人讨厌,那些混乱的,可以无限罗列下去的‘意象’仅仅是为了证实一句话甚至是废话。”[2]王小龙的此一表述表征了新生代诗人对意象营构的极端拒斥。

许多“新生代”诗人生活在正如卞之琳所说的“当时由于方向不明,小处敏感,大处茫然,而对历史事件,时代风云,我总不知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悲喜反应”[3]的时代氛围中,因而他们的诗歌较少关注大的历史事件,很多诗歌带有文体实验和语体实验色彩。他们把诗歌的语言提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宣称“语言是诗歌唯一的要素”,并且得出一个语言之于诗的判断:“每首诗都是诗人建立的语言的新秩序。”[4]韩东就说诗“和诗人的整个生命有关”,他们宣称“诗到语言为止”。“新生代”诗歌成为“无有什么秩序”的“纯粹的非语言媒介”[5]273。“东方诗派”在宣言中就说:“至于形式,‘东方人’相信在一定的主体精神内容下必然有他最美的表现外壳。‘东方人’强调艺术创作的随意性和自由组合性,反对一切束缚创作力和灵魂自由的语言形式框架。”[5]249如杨然在《走出黑洞》中,把横行的诗排成一行从左向右,一行从右向左,诗歌的排序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外形。如“青铜的地面冷冷地承受着盐和青铜的照耀/严威的攀可不高世前的奥深石怪着立耸周四”。甚至还有一行诗完全打乱了诗序,前半从左向右排,后半从右向左排:如“有眼睛的视野之所谓程旅黑最啊黑最。”在他的诗中语言形式框架被完全砸碎,诗歌的实验性色彩分外鲜明。

对“新诗潮”的反叛,促使“新生代”诗人走上了一条和传统诗歌决裂的道路。“反英雄主义”使他们努力做一个平凡的人,对崇高的拒斥让他们的诗歌更有了平常的意味,对诗歌经典意蕴的消解让他们的诗歌在某种意义上回归到日常的生活本身。典型的如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把前人诗歌附加在大雁塔上的种种文化内涵全部拆解,大雁塔被还原为一种简单的建筑物,人们借登临大雁塔而凭吊历史的举动,也被还原成一次单纯的游玩。“新生代”诗人推崇的平民化实质上是对“新诗潮”在内容和艺术上的“贵族化倾向”的反叛,他们把大量的平凡甚至是平庸引入诗中,就如于坚所表述的“诗歌已经到达那片隐藏在普通人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底下的个人心灵的大海”[6]。于坚的《尚义街六号》正是对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场景的展示:“尚义街六号/法国式的黄房子/老吴的裤子晾在二楼/喊一声,胯下就钻出戴眼镜的脑袋/隔壁的大厕所/天天清早排着长队/我们往往黄昏光临……”日常生活断片的任意拾掇、组接让平凡的生活流程得到了客观、自然的呈现,虽然世俗、琐碎,却也真切、随意。“新生代”诗人拓展了诗歌表现的领域,在“新生代”诗人的诗歌中,人的各种生理、心理,人的各种活动,包括穿衣、吃饭、喝茶、聊天都成为诗歌关照的对象。像何小竹写的《向阳的邀请》:“周末我请向阳夫妇喝茶/傍晚时又一起喝了啤酒/他说,他们住在西门茶店子方向/那里环境很好他特别提到了芭蕉/他说,到芭蕉树下喝茶这就是向阳的邀请。”诗歌摒弃了优雅的诗化叙事,而对生活的本真状态进行了直观的描摹。

“新生代”诗人在表现日常生活琐碎平庸的同时,他们的叙事策略也有了一定的变换,对情感的过滤和稀释,表征了他们对以往诗歌“浪漫主义”滥情的彻底抛弃,他们主张诗人的情感不应当进入诗歌中,诗人应以冷静、客观的笔触表现生命的原生形式和原生状态。他们对一切人生的悲欢离合冷眼旁观,进行情感的“零度写作”,从而使他们的诗歌呈现出和以往诗歌不一样的景观。如诗人盛兴的《死亡之最》:“1997年我的初中同学王小红触电而死/女孩不是电工,不是工厂工人/也不是学物理的理工科学生/和电毫无关系/女孩子还不能用劳动挣一分钱/触电而死绝对偶然/公元××××年××人××发明了电/我敢说××××年以来,王小红是所有电死的人当中最美的一位。”“死亡”这一最具悲情的词汇在诗中消解了以往所具有的感情色彩,诗人把“死亡”作为一个简单的事件进行了直观的展示。

“新生代”诗人努力把诗歌从神圣的殿堂拉回到平凡的尘世间,他们以个人化的书写,表现日常琐碎的生活和人生当下生存状态。在此意义上,“新生代”对“新诗潮”的反动性书写实际上标示了他们张扬个性,关注人的本质的一面。他们对因历史的、政治的或其他原因所遮蔽而消失个性进而消失个体的现象进行了反拨,把普通的、平凡的“个人”放在更加突显的地位和位置上,对个体的价值进行了重新确认。在20世纪彰显人性的时代大背景下,“新生代”诗人的诗歌表述无疑有积极的意义。

“新生代”诗人极力倡导平民化写作,普通平凡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一切在诗中都有客观、冷静的呈现。而且,由于他们提倡以口语入诗,拉近了诗歌和世俗平民的距离,从这个角度来说,“新生代”诗人的创作拥有了世俗文化价值立场。他们反叛“新诗潮”的神圣感和崇高感,在另一个层面来看,又何尝不是把传统的神圣的对立物——日常的琐屑而平庸的生活——神圣化了呢?“新生代”诗人的诗,在表现个体的当下生活状态这一使命的命题之下,实际上已经彰显了日常生活的神圣性。“新生代”诗歌的平民化、大众化的世俗诗歌倾向,毫无疑问对当代诗歌的发展具有一定借鉴意义。

鉴于以往诗歌受意识形态干扰的历史经验,“新生代”诗人自觉地疏离政治,以积极的态度进行个人化写作,因而个人化写作成为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诗歌写作的一种常态。诗歌的个人化写作让诗歌有了独立的立场,从而摆脱了诗歌以外的因素对诗歌的干扰和渗透;与社会意识形态的疏离,也让诗歌本身的特质得到更强的表现,对诗歌的健康发展无疑有积极的意义。但是,“新生代”诗人有过于推崇个人化的弊端,有的诗人宣称他的诗歌既不需要读者的理解,也不需要社会的承认,完全成为自在之物。然而,一部艺术作品,无论它如何拒绝或忽视其社会,总是深深地植根于社会之中的[7]。因而“新生代”诗人的一些诗歌完全陷入了个人主义的泥潭而无法自拔,成为远离时代和社会的自在之物[8]。著名评论家谢冕曾说:“‘新生代’诗人摆脱‘代言’的本意是为了不受意识形态的制约,让诗歌获得更为广阔的表现空间,殊不知过犹不及,极端个人化的结果却使诗歌陷入了个人主义的羁绊中,最后反而丧失了诗歌的广阔。”[9]在我们感知到“新生代”诗歌标举个人,推崇平民化写作的积极意义的同时,不得不警惕诗歌是否会过于沉湎于自我,成为“抚摩自我”的构局狭窄的小诗。

“新生代”诗歌在诗向个人回归的进程上有它不可磨灭的贡献,但另一方面,诗歌过于关注琐细的日常生活,导致了诗歌高远阔大意境的缺失,而诗歌回归日常生活本身也给诗歌染上了些许卑微的色彩。这些“新生代”诗歌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也应当是喜爱诗歌并关注诗歌健康发展的人们所密切注意的。考察“新生代”诗歌的发展路径,可以看到,他们的反传统、张扬自我的创作原则对当下诗歌创作有不容忽视的积极意义和示范效应,但是过于注重诗歌代际更替而无视诗歌的传承,这种诗歌理念无疑值得商榷。正如诗人郑敏所言:“对文学艺术采取后一代淘汰前一代的错误价值观,以致争当先锋,往往宣称自己是超过前一代的最新诗歌大师,并有文学每五年换一代的荒谬理论,造成青年创作队伍浮躁与追逐新潮的风气。未能潜心钻研,坚持‘树大根深’的文学艺术信念,只求以最短的时间争取最大的名声与商业利益。长此以往只能是遍野闲花小草,而无松柏。”[10]

[1]徐敬亚.历史将收割一切[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

[2]王小龙.远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3]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C]//雕虫纪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4]胡冬.诗人同语言的斗争[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

[5]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

[6]于坚.诗歌精神的重建——一份提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

[7]罗庆春.灵与灵的对话[M].香港:天马出版社,2001.

[8]贾玮.审美共通感的“身体间性”基础[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5).

[9]谢冕.论诗歌[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2.:191.

[10]郑敏,胡途.诗探索[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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