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中的诸葛亮形象
2013-08-15万攀
万 攀
一、元杂剧中诸葛亮形象的传奇化
元杂剧有诸多剧目写到诸葛亮,如《刘玄德醉走黄鹤楼》《诸葛亮博望烧屯》《两军师隔江斗智》《曹操夜走陈仓路》《阳平关五马破曹》等。总体来看,元杂剧中的诸葛亮形象神奇无比,蜀国的建立与强盛离不开诸葛亮的运筹帷幄,他在三国之争中的地位可谓举足轻重。
例如,《刘玄德醉走黄鹤楼》写周瑜为达到索取荆州之目的,趁诸葛亮领众将往华容路追赶曹操之机,邀请刘备赴黄鹤楼碧莲会,试图伺机擒拿刘备。而刘备不听赵云之劝阻,率寥寥人马前去赴宴,几遭周瑜之暗算。多亏远方的诸葛亮夜观天象,料得刘备有此劫难,于是设下妙计,要关平、姜维、关羽等人分别按计行事,终使刘备脱险归返。
又如,《诸葛亮博望烧屯》写刘、关、张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后,诸葛亮博望烧屯辅佐刘备大胜曹操的故事。剧中的诸葛亮神机妙算,有经天纬地之才,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出山前,他茅庐一论,就勾画出三分天下之蓝图;凭一阵风,就知晓“无一时有人下战书来也”[1];初拜军师,略施博望烧屯一计,就杀得夏侯惇十万雄兵片甲不回,赢得赫赫声名。
总之,在元杂剧中,诸葛亮是一个备受推崇的神机妙算式的人物。那么,历史上的诸葛亮果真如此耀眼吗?当然不是。关于博望烧屯之事,《三国志·蜀书·先主传》云:“曹公既破(袁)绍,自南击先主,先主遣糜竺、孙乾与刘表相闻,表自郊迎,以上宾礼待之,益其兵,使屯新野。荆州豪杰归先主者日益多,表疑其心,阴御之。使拒夏侯惇、于禁等於博望。久之,先主设伏兵,一旦自烧屯伪遁,惇等追之,为伏兵所破。”[2]由此可知,博望烧屯之事的功劳应归于刘备,而不是诸葛亮,这里甚至连诸葛亮的名字都未提及。而《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根本没记载此事。从道理上讲,博望烧屯作为诸葛亮初出茅庐辅佐刘备的第一仗,在“关羽、张飞等不悦”、众将犹疑之时,诸葛亮小施一计,便大获全胜,这无论对诸葛亮本人还是对蜀国来讲,都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史书应该予以记载,但事实却是连诸葛亮本传都没有记录,因此不能不令人怀疑,诸葛亮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是否真如剧中说的这般了不得。
那么,元杂剧为什么要把诸葛亮传奇化?除了创作者需要考虑的戏剧效果外,此形象又寄托着文人什么样的情怀呢?笔者认为,元杂剧之所以把诸葛亮传奇化,主要是为了突显诸葛亮的才干与影响。被传奇化的诸葛亮寄托着元代文人渴望参与政治、实现远大抱负的情怀,同时这也是士人“为王者师”的价值追求的体现。
二、诸葛亮形象传奇化的根源
士人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重要社会力量。“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是传统士人较为普遍的价值实现方式,“学而优则仕”一直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动力与追求。然而,元代是中国历史上最斯文扫地的时代。蒙古族本为游牧民族,并不注重文治,入主中原后,甚至要尽杀汉人,废农田为牧场。它分境内民族为蒙古、色目、汉人与南人四等,推行严酷的民族歧视与压迫政策,许多汉族知识分子被掳为奴。“元代儒士仕进受到蒙古、色目贵族和官吏的阻碍,尤其是汉人、南人儒士,通过科举入仕的机会颇为渺茫。”[3]从《元史·耶律楚材传》知:蒙古族入主中原后,仅于太宗十年(1238)举行了一次科举考试,也只不过将应试的四千三百人中“免为奴者四分之一”,并未授一官半职。此后便长时间废止科举,直到元仁宗延祐二年(1315),才举行首届科举考试。废止科举堵塞了读书人仕进之路,致使当时文人有“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之叹。文人的无法仕进,促使他们深入民间,编写剧本,并与优伶合作,这成为元杂剧勃兴的一个重要原因。毕竟,“中国戏曲确为民间产物,为民间所爱好,也在民间自我成长,其精神和传统长存在民间。”[4]与此同时,文人把自己的愿望寄托于元杂剧,被传奇化的诸葛亮形象即是元代文人渴望参与政治、实现远大抱负的载体。
此外,中国古代士人素有“为王者师”的情结。“为王者师”,简言之,就是做君主的老师。若追踪思想史,“为王者师”这一主张的提出者应是孟子——“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5]《韩诗外传》中也涉及“为王者师”思想:“智如泉源,行可以为表仪者,人师也。智可以砥砺,行可以为辅弼者,人友也。据法守职,而不敢为非者,人吏也。当前快意,一呼再诺者,人隶也。故上主以师为佐,中主以友为佐,下主以吏为佐,危亡之主以隶为佐。”[6]可以看出这里对有能力做君主老师的人是非常推崇的,也建议君主用这类人辅助自己成就宏图霸业。
史籍中明确表述“为王者师”思想的是《史记》。《史记·礼书》称君师乃是“礼之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7]《史记·儒林列传》云:“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另外,《史记·留侯世家》云:“(黄石公)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留侯乃称曰:‘……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毋庸置疑,“为王者师”是中国古代士人极其向往的自我价值实现方式,因为通过它,士人既实现了辅助君主建功立业的宏愿,又完美地维护了自己的人格尊严。另外,够资格当君主老师的人也备受世人的推崇和尊敬。比如,韩非在其《韩非子·说疑》中,把天下人臣划分为六种类型,其中只有第五类被韩非评为最理想的治国能臣,如伊尹、管仲、周公旦等。他们既智慧能干,又任劳任怨,而且做出了成绩还不自吹自擂。这种人君主用起来得心应手,十分放心。在韩非看来,如此能臣,即使在昏乱之君手下也可以建立大功勋,更何况遇到英明的君主呢?这才是建立霸王之业的辅佐之臣。其他几类,要么是阴险狡诈的奸臣,要么是只会拍马屁的小人,要么是自命清高的废物,都不可用。其实,就历史本身来讲,伊尹之于商汤,周公之于周成王,管仲之于齐桓公等都存在着“师”与“王者”的关系。
中国封建社会自古崇尚“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8]随着大一统的建立,封建专制的强化和君权的膨胀,士人要当君主的老师很难实现,因为它的实现必须两个条件:君主必须仁义且“下士”,尊重士人人格,向自己的老师虚心请教,甘当小学生;有资格当君主老师的人必须德才兼备——既有为师的经济之才,又有忠于君主、忠于职事的情操。而士人的被用与否,又主要取决于前者。但是,英明君主实在是很难得,韩非说:“中者,上不及尧、舜,而下亦不为桀、纣。”[9]各代君主的执政能力是不等的,而像“尧舜”那样的明君或如“桀纣”那样的暴君,都只是千年才出现的少数,大多数都是“中主”而已。所以,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真正能成为君主老师的人很少,但它始终是士人实现人生理想和个体价值的理想选择。历史上诸葛亮和刘备的关系,堪称楷模,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成了这种理想的载体。元杂剧将诸葛亮传奇化,将刘备写得对诸葛亮毕恭毕敬,进而渲染、夸张诸葛亮对刘备的指导作用,其背后折射的就是士人“为王者师”的价值追求。
三、诸葛亮形象传奇化的影响
元杂剧中被传奇化的诸葛亮形象对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其后文学作品中的诸葛亮形象大都以此为底本来进一步渲染与刻画,以至发展到《三国演义》时,诸葛亮手摇羽扇,运筹帷幄的潇洒形象,俨然已成为大众心目中“智慧”的化身。他“借东风”、“设空城计”、“布八阵图”,甚至死后还能“向天借寿”,这些都早已超出了常人的能力范围。诸葛亮被渲染得神乎其神,而相比之下,刘备则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诸葛亮不在时,刘备自己决定的事往往都要捅娄子,最后还得靠诸葛亮远方来的锦囊妙计摆脱危难。难怪鲁迅先生在其《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三国演义》“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欲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10]。
另外,“在《三国演义》之后的许多小说中,都可以看到类似于‘军师’诸葛亮的人物形象。”[11]如《隋唐演义》中的徐茂公、《说岳全传》中的诸葛锦和《三门街》中的萧子世,甚至连晚晴小说《洪秀全演义》中的钱江等形象也明显受到传奇化的诸葛亮形象的影响。
后世小说家广泛参照元杂剧中的诸葛亮形象,不断地加工创作来构思新的小说人物,并于其中融会自己对生活的认识、理解、愿望和追求,实际上表达了他们对这一形象为表征的一种文化的认同,这无疑更加强了此形象的影响,从而也充分表明了元杂剧中诸葛亮形象塑造的成功,以及广大人民群众对传奇化的诸葛亮的喜爱与赞颂。
[1]王季思.全元戏曲: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11.
[2]陈寿.三国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59:877.
[3]史卫民.元代社会生活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28.
[4]唐文标.中国古代戏剧史[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138.
[5]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108.
[6]韩婴.韩诗外传集释[M].许维遹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186.
[7]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167.
[8]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30.
[9]张觉.韩非子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0]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11-112.
[11]李晓东.诸葛亮文学形象对后世小说的影响[J].文史杂志,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