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死病的假面》效果论阐释
2013-08-15周文君
周文君
艾德加·爱伦·坡作为“恐怖小说之父”,其作品以“死亡”作为永恒的主题,风格怪诞离奇,情节恐怖骇人,结构紧凑,如魔咒般的语言展现了一股强烈的恐怖魅力,使读者体会到一个个颤栗而恐惧的灵魂,进而沉浸在他精心营造的恐怖氛围里。
一、效果论的阐释
爱伦·坡最著名的文艺理论是 “效果论”。他在《评霍桑的“重述的故事”》中曾这样阐述自己的创作原则:“技巧娴熟的文学艺术家建构一个故事。如果是个聪明人,他绝不会从观念出发来组织作品中的事件,而是经仔细思考,决定要使作品产生某一特定的或独特的效果,然后编造事件,再根据能获得心目中要获得的效果的最佳方案,将事件组织起来。作品的第一句话要是不能引出故事的最终结果,那他从第一步起就走错了路,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没有一个词不是未引出事先设计好的效果而写的。”[1]452“每一事件,每一细节的描写,甚至一字一句都要收到一定的统一效果,收到预想的效果。”[2]17由此可见,坡把小说看作是一件纯粹的艺术作品,一件能在读者心目中唤起作者所希望的某种情感反应的东西。因而,坡力图在自己的作品中先确立某种效果,再为追求这种效果而思考创作。他在《怪异故事集》序中称“自己的作品绝大部分都是深思熟虑的苦心经营”。
惧怕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之一。营造恐怖气氛,特别是死亡的恐怖气氛最能够给读者心灵造成极大的震撼,收到其预想的效果。因此,坡选择了恐怖作为营造效果的手段。为了达到事先预想的恐怖效果,坡调动一切艺术手段,采用一切可以烘托和营造气氛的细节。
二、《红死病的假面》恐怖效果的构建
(一)背景环境的描写渲染的恐怖氛围
1.可怕的故事背景。小说一开始,便介绍了故事发生的背景,“‘红死病’肆虐这个国家已经很久很久了。”接着详细地描述了名为“红死病”的瘟疫的特征,“它的具体表现和标记就是出血——很红,也很恐怖。患者先是感到剧烈的疼痛,然后突然头晕目眩起来,紧接着全身毛孔大量出血,最后一命呜呼……这种病从感染、发作到死亡,整个过程也就半个小时。”从视觉、感觉等感官方面给读者留下了深深的恐惧。此外,“红死病”肆虐惨状可怖,容易使读者联想到历史上类似的例子。诸如中世纪在欧洲肆虐的黑死病,以及18世纪90年代在费城流行的霍乱等,使想象与现实的画面相结合,仿佛能够看到那横尸遍野的惨况,令人不战而栗。
2.封闭的隐居场所。坡对亲王隐居的大寺院的描写制造了一种封闭孤绝的效果。“又高又坚固的墙垣环绕着寺院,墙上安着几道铁门。”“将那些门闩都熔接封死了。”“他们横下一条心,坚决不留退路,使那种因困在里面而突然发作的绝望或疯狂的冲动无法得逞。”寺院中的人们与外界完全隔绝,并且行动受到了限制,无法外出。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被困于这封闭的空间内。封闭的空间营造了浓厚的压迫感,为故事增添了几分凶兆的气氛。而小说的结尾处,“红死病”侵入,这封闭的空间恰恰成为了人们无法逃脱死亡的牢笼。
3.诡异的舞会场所。接下来,写到了几个月后的化装舞会,作者采用巴尔扎克式的逼真写法来细细描绘假面舞会的举办场所——布局奇特、颜色各异的七个房间。“又高又窄的哥特式窗户”,“蜿蜒伸展的封闭回廊”,“彩色的玻璃窗户”,“没有任何灯光和烛光却色调各异的七个房间”,“火盆中摇曳的火光”,处处营造出哥特式城堡的诡异神秘的氛围。尤其是第七间房间,“从天花板到四面墙的墙根都严严实实地覆盖黑丝绒帷幔,那重重叠叠的褶曾拖到同一质地和同一颜色的地毯上”;“它的窗玻璃是猩红色的——红的像浓浓的血一般”;“火光透过血红血红的玻璃照射在沉甸甸的黑色帷幔上”。在火光的映射下,红色与黑色交相辉映,显得无比鲜血淋漓、阴森恐怖。作品中巧妙的色彩和光线搭配,给读者视觉造成了强烈的冲击,营造出独特的恐怖印象。
在此之外,黑色的房间里,“靠西墙摆放着一座巨大的乌木钟”,它的“钟摆来回摆动,发出的声音沉闷、压抑而单调。要报时的时候,大钟的黄铜胸腔里就发出一种既清晰又响亮,既深沉又非常悦耳的声音,但它的音调和强音听起来却是那么古怪。”阴沉古怪的声音响荡在黑暗之中。这种听觉上的奇妙感觉,令人为之一颤。拟人手法的运用,让那站立在黑暗中的大钟拥有了生命——那些隐秘却熟悉的东西最易引发人们的恐惧。
坡的故事带给人们的恐惧并不仅仅停留在感官刺激上,他精心挑选的这些意象蕴含着深刻的象征意义,在人们的心灵上烙上了恐惧的刻痕。
坡把套间的排列设为从东到西,相互连接却又各自独立,而七个房间的颜色分别为蓝色、紫红、绿色、橙黄、白色、紫色及黑色。七个房间正是人生不同阶段的隐喻,分别代表了人的一生中由幼年到青年,中年到老年的不同的生命时期。红色象征鲜血,而黑色象征死亡,所以,第七个由红色与黑色搭配构成的房间则是象征死亡的房间。人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所以寓意死亡的黑色房间的设置及描写唤起了读者内心中那对于死亡的恐惧本能。而故事 最后,红死魔穿过房间杀死亲王的一幕充分体现了坡对多种色彩运用的意图。在最后的那段描写里,随着场景的快速变换,仿佛使人置身于五光十色的时光隧道,视觉上虽看似绚烂夺目,其实却昭示着生命从炫目到寂灭,从鲜活到死亡的最终归宿,而后一切仍旧以黑色结尾暗示了狂欢者们终将逃不出死亡的魔咒。
时钟是表示时间的符号,而时针的旋走及钟声的敲响则代表着时间和生命的流逝,所以,这也是坡巧妙安排的死亡象征。随着时间的悄悄流逝,时钟这一符号在小说中一再出现,竭力地渲染了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这种紧张与恐怖完全是来自作者了然于心、读者隐隐猜测到的不祥结局。结局是死亡,死亡不可抗拒,正在一步一步接近。读者跟故事里面的人物一样在体验着走向死亡的整个过程。坡的后辈悬念大师希区柯克曾经说,爆炸不恐怖,等待爆炸才恐怖。读者在恐惧所带来的煎熬中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作者一次又一次暗示这种不祥的结局来强化我们的恐惧。
(二)人物的刻画营造的恐怖效果
1.怪诞惊慌的狂欢者。坡在小说中对舞会的狂欢者作了这样的描述:“有些人装扮得与身体极不协调,简直就是不伦不类的怪物。有些人穿一身疯疯癫癫的衣服,简直是由谵妄性的幻想所致。这里更多的是漂亮的、淫荡的、稀奇古怪的、令人恐怖的、令人恶心的。”假面舞会来源于西方万圣节,最初是人们惧怕死魂夺生,而打扮成妖魔鬼怪,后来,人们则是打扮成动物或鬼怪以赶走游荡在四周的妖魔。所以,假面舞会的狂欢者的装扮本来就是古怪恐怖的。而坡笔下的人物的装扮则与传统的打扮有着微妙的不同。虽然亦是古怪恐怖,但多是反映性格精神扭曲病态的装扮,给人一种异样的恐怖,读者仿佛看到一群疯子和癫狂者在幽暗中手舞足蹈,疯狂起舞的景象。设计这些怪诞诡异装饰的亲王则更令人却步。
而对狂欢者听到钟声后那神经过敏、惊慌失措和沉思冥想状态的重复描写,反映出了他们内心中潜在的对死亡的恐惧,无法加以掩盖和控制。因此,在故事中制造了一种虽断未断、一直潜伏的紧张不安的氛围,加强了读者的紧张感和恐惧感。
2.恐怖的“红死病”。作为恐怖的主体、死亡的代表,贯穿全文的“红死病”在坡的笔下被刻画为一个戴着面具、披着裹尸布的人。坡对这个角色的恐怖外表细致深刻的描写,使故事的恐怖色彩又增添了三分。“那个人长得又高又瘦,全身从上到下都裹着尸布。那张遮着面容的面具做得跟僵尸的面容一般,以至于凑上前去仔细打量也都很难变出真伪。”“他身上的罩袍溅满了鲜血——宽阔的额头和五官也都撒播着恐怖的猩红色。”和感染了“红死病”人一样症状的装扮,不仅使舞会的在场者发出恐惧和厌恶的叹声,也让读者立刻感受到了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惧。而他能够悄无声息地潜进密不透风的寺院,避开了所有人的注意而出现在假面的舞会上,并且不用任何手段就夺走普洛佩斯罗亲王的生命,这些非人为能达到的超自然的能力,让在场的狂欢者和读者心灵震颤。而这一人物真正面目揭示的那一刻,整个故事的恐怖程度无法形容,让人毛骨悚然,恐惧莫名。“那身尸衣和僵尸般的面具中竟没有肉身,是个空壳!”
(三)叙事的独特安排牵引的恐怖感
1.悲惨诡异的结局。故事以“红死病”的全面胜利告终,舞会上的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以绝望的姿态倒卧与血泊之中,迎接了死亡的到来。虽然关于死亡的结局,作者已经在前面的叙述中进行了多次的铺垫,应是意料之中。但是,众人亡于血泊中的场景仍然强烈地冲击着读者的心灵。而意料之外的是“乌木大钟的生命也随着狂欢舞会的终结而宣告结束。三角鼎上的火盆也尽数熄灭。”刹那间,所有生命的迹象全部消亡,“只有黑暗、腐朽和‘红死病’开始了其君临天下的漫长统治。”“君临天下”和“漫长”这两个词语将死亡的恐惧从小说中延伸到了故事外,仿佛读者所存在的现实世界亦掌控在黑暗与死亡的手中,引发的恐惧深刻而又缓缓不绝。
2.神秘的叙述者。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整个故事中还存在一个低调的叙述者“我”。虽然“我”出场次数极少,但却一直存在。“我”仅仅三次公然地揭示了自己的存在,而且只是寥寥数语:“不过,首先让我介绍一下举行舞会的场所吧。”“于是,正如我刚才说过的那样,音乐戛然而止,跳华尔兹的人们停止了旋转,一切都像先前那样陷入一种令人忐忑不安的暂停状态中。”“在我所描绘的这个如梦似幻的狂欢舞会上,应该说一般人的出现不可能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应。”正像出场的低调神秘一样,“我”给读者设置了一个很隐秘的谜题。“我”是故事的叙述者,从场景到人物,“我”对种种的细节都清楚无误,仿佛当时亲临现场一样。但是在小说的结尾,读者得知在舞会上的所有人都未能逃脱“红死病”的魔掌,在绝望中死去,所以知情的人不可能活下来,更不可能有机会去全面地记录故事发生的整个过程,而当时的寺院是与世隔离的,亦没有外人能够进入。知道当时情形的,除了在场的人,就是“红死病”的化身。那么,“我”是“红死病”吗?不是,因为“红死病”在文中是以区别于“我”的个体存在的。“我”究竟是谁,又是如何得知整个故事的?“我”究竟是生者还是“亡灵”?这些问题只需稍作思考,就会令人毛骨悚然。叙述者“我”的神秘未知身份在读者心中成功地造成了悬念,为整个小说增添了难以言喻的恐怖之感。
3.复杂交错的时间。纵观整篇小说,主体上都是由一般过去时态来叙述的。而通过小说中交代的场景及细节,如“骑士”,可以推测整个故事应该是发生在近似于骑士盛行的中世纪时期,而《红死病的假面具》写于1842年,两者相差至少一到两个世纪。但是文中却不时地穿插着一般现在时态的叙述情节,两种时态相互交错,令人费解。尤其是当描述亲王设计的特色化装时提及了名剧 《欧那尼》——“差不多都是在《欧那尼》问世以后舞台上一直见过的场景和角色。”《欧那尼》是法国作家雨果的著名悲剧,于1830年在法国上演,比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年代要靠后许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此外,值得注意的,用一般现在时叙述的,是一段对于舞会上的狂欢者再次听到钟声想起时的异常反应及第七个房间的描写,“然而,没过多久,摆放在黑色房间里的那座乌木大钟又开始报时……所有的梦都一个个站在原地……从那血红的格子窗流泻进来的火光越发显得血红……身边的乌木时钟所发出的沉闷声音听起来更加沉重压抑。”时态标示着动作发生的时间,原本应发生在过去的行为却出现在“现在”,难道是作者的笔误?根据坡自己的效果论及创作时的严谨,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错误的,所以,这样的设置一定是另有含义的。过去与现在的交错,现实与幻象的交融,使得小说蒙上了诡异神秘的色彩。那么,这些场景究竟是“亡魂的幻象”还是“我”的“幻觉”?文中多次将狂欢者称作“梦”,因此,所有的一切,“恐怖的瘟疫”,“狂欢的舞会”,“可怕的死神”也许都是“我”的幻觉,一切也许只是“我”内心恐惧的反映。但这恐惧却是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只是被压抑隐藏了起来。“我”对死亡恐惧的幻觉,隐隐地唤醒了读者对于心中潜在的恐惧的感知,使读者陷于对自我、生命及死亡的深刻思考。
四、结束语
爱伦·坡小说中的每个元素都制造出了预定的恐怖效果。从骇人听闻的瘟疫到场景的诡异奇特设置,再到人物的怪异恐怖,声音、光线及色彩的巧妙地运用,成功地烘托了恐怖气氛,给予读者感官上的强烈刺激。此外,死亡象征的意象以及费解的谜题细节,引起读者心理上的恐惧共鸣。不仅如此,坡悄无声息的埋下伏笔,指引读者寻找“恐怖的合理源头”——心灵,揭示出人是“恐怖”的制造者,恐怖之源在心灵,在自身,最终达到“心灵恐怖”效果。然而,推崇“效果论”,“为艺术而艺术”并不仅仅是为恐怖而恐怖。作为人类精神显现的一种手段和方式,坡的恐怖是对存在的质疑,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揭示,引领人们面对自我,探索人类生命本质及其存在的真相。
[1]张冲.新编美国文学史:第1册[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538.
[2]盛宁.二十世纪美国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297.
[3]David Moody.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dgar Allan Poe[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266.
[4]红似:爱伦坡恐怖侦探小说集[M].刘万勇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4:333.
[5]何剑波,王珍.厄舍古屋的倒塌“效果论”阐释[J].山花,2010(4).
[6]史秀冬.论爱伦.坡的效果统一论在《厄舍古屋的倒塌》中的应用[J].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