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之“诚于译事”
2013-08-15柯子刊
柯子刊
(华东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200241)
一、译者能力
翻译是两种语言的转换和重构,双语能力是制约翻译水平的重要因素。外语水平不高,对原作的理解不可能深入,译文质量得不到保证,因而外语水平是翻译得以开展的先决条件。外语水平高,并不意味着翻译就能得心应手、如鱼得水。就外译汉来说,译文最终是以汉语作为载体呈现出来的。汉语水平不高,对原作理解得再深入透彻,也难以找到恰如其分的词汇传达原作的精髓和神韵,对原作的忠实度就会降低。汉语表达能力的强弱直接影响译文质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超的汉语水平是外译汉的关键。由此看来,外语和汉语不可偏废,都应做到精湛,与时俱进,不断提高。
林少华的汉语和日语能力都是很高的。他的中文水平,是其翻译成功的重要保障。林少华自幼嗜书,在整个少年时代,书伴随他成长。后来,他根据读书笔记和不完全的日记整理出小学五六年级和初中期间(1964~1968年)的主要阅读书目,共有58部文学作品,既有经典古典文学作品,也有带有明显时代特征的文学作品。青少年时期的境遇,广泛阅读,加上勤奋好学,让林少华从小就接触到了中国文学的经典之作,充实了他的中文储备,使其语言能力在潜移默化中逐步提升。中国古典文学和近现代文学的双重熏陶,尤以古典文学对林少华影响最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儒家士子情怀和操守塑造了林少华的人格修为;古文中的文辞章法、文体风格等培养了林少华深厚的古文功底,确定了林少华的文学审美倾向;现代散文随笔提供的写作手法和新鲜语汇,进一步丰富了林少华对汉语的感知和认识。古与今的融合,成就了林少华优秀的中文能力,这一能力在其翻译和创作中都得到了极好的体现。
从林少华的经历来看,他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日语科班出身。1971年,他进入吉林大学外文系日文专业学习,开始接触外国文学,并对日本文学有了较为全面、深入的理解。1978年,林少华考入吉林大学研究生院,在王长新教授带领下步入日本古典文学世界。1981年硕士毕业后,长期在暨南大学外语系任教,1999年调任中国海洋大学日语系。期间三次访日,1987~1988年,在大阪市立大学研究生院进修日本古典文学;1993~1996年,在长崎县立大学任教;2002年,赴东京大学任特别研究员一年。林少华的日语能力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为其翻译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双文化能力也是优秀译者必备的素质之一。王佐良曾准确地概括了翻译与文化之间的关系:“翻译者必须是一个真正意义的文化人。人们会说:他必须掌握两种语言,确实如此;但是,不了解语言当中的社会文化,谁也无法真正掌握语言。……深入了解外国文化十分必要 同样 译者还得深入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不仅如此,他还要不断地把两种文化加以比较。……他处理的是个别的词,他面对的则是两大片文化。”[1]
阅读林少华的文章,笔者发现他喜欢且善于从自身体验中捕捉中日文化的异同,并对背后的深层原因有着独到的见解。例如,在《落花之美》这本散文集中,林少华从多方面入手将中日文化的异同娓娓道来,阐述了自己对日本独特美学、日本人文学观、自然观、价值观和生死观的理解,体现了他对两种文化较为全面、深入的思考。林少华还结合中日文化的差异来探讨翻译,他曾撰文阐述翻译中由于文化差异而造成的不可译性,借此道出翻译之难。
在翻译实践中,无论是理解原作还是再现原作,译者还须拥有丰富的百科知识。要求译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确是强人所难,但遇到此类问题,译者不应望而却步,而应逐步扩大知识面。
翻译村上作品,林少华就曾遇到此类问题。村上作品中几乎从不出现日本符号,都是西方符号。在《挪威的森林》中,西方文学作品名、乐队名、歌曲名、歌手名比比皆是,这些都是从英语音译过来的外来语,词典中很少收录,连专业性工具书中都很难查到。林少华英文水平不高,对西方音乐知之甚少,没有相关知识储备,翻译起来叫苦不迭。《挪威的森林》初译本中此类错误较多,后来林少华不断订正了这方面的错误。我们不能因此苛责译者,正视问题,努力解决才是关键,才是一个负责任的译者应有的担当。林少华面对困难并没有止步,而是通过多种途径尽量避免误译。在翻译《爵士乐群英谱(1、2)》时,特意委托责任编辑找到上海音乐学院陶辛教授对译文进行校对,以减少音乐史翻译方面的错误,为读者传递正确信息。这亦可证明林少华翻译态度之严谨,对翻译事业之诚信。
二、译品选择
译品选择于译者至关重要,如果原作不被译者认同,译者与作者、原作之间必然做不到心灵相通,始终会存有隔阂,如此一来,纵然表层语言转换天衣无缝,深层之意也很难传达出来。因而,译品选择同时又是检验译者态度的试金石,每个译者都有擅长抑或不擅长的领域,如果对作品来者不拒,不加选择随意译之,是对翻译本身的不负责任,毫无诚信可言。作为译者,应选择能与自己产生共鸣的作品作为翻译对象,这是保证译文质量的第一步。然而,在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今天 选择翻译哪部作品的权利已从大多数译者手中转移到出版商或赞助商的手中,译者选择的空间逐渐缩小,翻译对象的选择要求译者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坚守对作者、读者、翻译事业的责任和义务。
傅雷是我国公认的“诚于译事”的代表,他曾道出了翻译与己性格不同的作品的难度,同时指出了译者应翻译与自己性格近似的作品。林少华继承了傅雷的观点,他写道:“文字障碍大多可以通过查阅辞典和参考书排除,行文风格上的距离也可以通过调整自身加以接近。但感觉上、心情上若有鸿沟,则是很难逾越的,唯有独自咀嚼深深的焦虑和无奈,眼睁睁看着无数暴戾的铁蹄雨点般践踏自己灵魂的沃野。那无异于一种精神折磨。”[2](P132)林少华再三强调的脾性、精神,与傅雷的“性格”一说大体一致,是在实践基础上得出的对译品选择的抽象认识。
林少华翻译30年,长达23年在陪伴村上,共译出41部村上作品,占林译作品总量的三分之二,23年如一日,如果没有脾性相通和灵魂交流,林少华恐怕很难坚持下来。除了翻译脾性相通的作品外,林少华也翻译过脾性不通的作品。在谈到川端作品翻译时,林少华说:“当出版社要我重译(川端康成作品)时,我犹豫了很久。最终所以应允,也并非因为我有拿出更好译本的能力和野心,而是因为听从出版社的劝说,尝试涂抹一种风格不同的译本——这点相对容易做到,优劣高下另当别论,毕竟译笔因人而异。”[3](P1)这段话并非林少华的谦辞,隐含的是林少华对川端作品中日本语性和日本性的“深恶痛绝”。
林少华与村上等作家都能做到灵魂的交流和对接。交流与对接建立在对作品的研读基础上,是林少华主动向原作靠拢,依据自身条件对原作做出评判。能够与林少华进行交流的作品,充斥着对体制的抨击,对人性的关怀,对丑恶的揭露,对文学的热爱,对语言的虔诚,这些正是林少华所欣赏和不断追求的。通过这一媒介,译者与原作、译者与作者之间超越语言界限,互通往来,诞生了一部部精彩的译作。在译者选择权逐步丧失的情况下,翻译难以交流和对接的作品,如林少华所言,只能是“涂抹一种风格”而已。从翻译对象的选择来看,林少华履行了译者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做到了“诚于译事”。
三、译本锤炼
译本锤炼是译者为达到翻译目的,提高翻译质量所做出的一系列努力 我们可从翻译步骤 习惯爱好等角度观察译者,判断译者对待翻译事业是否诚心诚意。
抄写译文是林少华的一个良好习惯,无论初稿还是改稿,林少华都喜欢抄写。抄写这件事本身或许不算什么,任何人都有抄写的经历。关键是在电脑普及的今天,他可以在电脑上进行翻译,简单方便。然而,林少华放弃利用这一智能手段,坚持手抄译文30年,译出千万文字,这才让抄写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林少华在许多场合都提到了抄写译文,抄写主要出于两个目的:其一,“我始终对文字、文学怀有谦恭、虔诚和敬畏之情。即使催稿再急,我也要一字一句写在稿纸上,一字一句校对,一字一句抄写。不 敢 率 尔 成 章,不 敢 初 稿 交 印。”[2](P132~133)其二,“若一开始就不打算抄,初稿势必要工整些,修改时也有难免动大手术的心理,而这往往影响文思的恣意舒张。”[2](P142)由此看来,林少华通过抄写这道工序,找到了保证翻译质量的一个小窍门。说到底,这还是译者对待翻译的态度问题,一遍遍的抄写工作是对译者毅力和耐心的极大考验。支撑林少华坚持抄写的,无疑是他对翻译事业的热爱与虔诚,抄写已不仅仅是一种习惯,还是一种人生态度、信念和追求。
研究原作也是锤炼译文的一部分,是对原作的反复咀嚼,对原作的语言、文体、涵义的全方位的深入思考。研究成果是译者翻译时所依赖的重要依据,对译文的形成产生重大影响。研究越深入,对原作理解越透彻,优秀的译者对原作的传达就越能贴近原作的精髓,研究原作是衡量译者是否“诚于译事”的一个标准。林少华一直坚持翻译与研究相结合,村上作品译得最多,研究也主要围绕村上作品展开,其他作品相对较少。在林少华至今公开出版的5部专著里,都有对原作的品读和思考。《为了灵魂的自由》一书专论村上作品,是林少华研究村上作品的集大成之作。对村上作品的研究必然体现在翻译中,林少华总结村上作品的文体特色是,“简洁、节奏、幽默和具有不同于以往日本文学语言的异质性”[4]。国内外学者的观点大体与此相同。林译文就很好地传达了村上原作简洁、节奏等文体特色。可见,研究与翻译的结合是相得益彰的。林少华在翻译大量作品的同时,坚持研究作品,再次印证了他对翻译事业的热爱和挚诚。
最后一道工序是修改译文。任何两种语言之间的翻译,译作与原作既不可能等值,也不可能等效。同一句话 用古汉语说 用现代汉语说 意同象不同味亦不同。语内翻译尚且如此,语际转换就更不用说了。译作与原作之间只有似的关系,翻译是一个无限向原作求似的过程。伴随着抄写和研究,译文的不足之处也显现出来,这就需要对译稿进行反复修改。修改是提高译文质量的重要途径,也是衡量译者是否“诚于译事”的重要标尺。就修改译文这道工序,林少华说:“我初稿同改抄的时间分配比例是1∶1。即使出版社催稿急,校改这道工序也常怀如履薄冰之感,绝不敢应付了事。因为,在大家实力相若的情况下,译文的档次或曰附加值往往取决于一两个词、两三个字。有时约略一动,顿觉风生水起,云蒸霞蔚,满纸生辉。翻译匠和翻译家的区别,文通字顺和妙笔生花的差距,‘和臭’和‘和香’的临界点,大约也就在这里。”[2](P142)这表明,林少华充分认识到译文修改的重要性,译文修改是译文获胜的法宝。因此,他常对译文进行修改,一篇译稿提交给出版社之前,至少改动三遍;平日里如发现误译,他会及时将勘误表交给出版社;每逢重版发行,他会对译文字斟句酌,进行整体修改订正,工作量不亚于翻译一部作品。译文之定稿不易再次证明了林少华对翻译之诚信、态度之严谨。林少华从未放松自己对翻译的要求,孜孜不倦地为读者提供最优质的译文。
四、多方认可
林少华译作不仅数量丰富,而且译作质量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认可,这是对其“诚于译事”的充分肯定。
《唐招提寺之路》(东山魁夷著,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获得2001年第五届全国外国文学优秀图书奖一等奖。《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版)获得2002年上海市优秀图书奖二等奖。这两个奖项代表了官方态度,颇具分量,足以说明林译文质量之高。
林译文的质量在学术界、出版界同样得到了许多专家、学者的认可。他在1984年翻译日本电视连续剧《命运》后,其翻译就受到了专业人士的关注和肯定,为其提供了更多的翻译机会。翻译《挪威的森林》就得益于这种认可,林少华牢牢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树立起自己的林译品牌。2001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接手村上文集,全部交由林少华翻译,这体现了出版社对林译本的充分认可。林少华1995年参与翻译叶渭渠主编的《三岛由纪夫文学系列》,译《天人五衰》;2000年参与翻译高慧勤主编的《川端康成十卷集 和刘强等译 岁月 潮 琼音 能参与文集的翻译,说明林少华的翻译水平得到了叶渭渠、高慧勤两位日语界老前辈的认可和赏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连中文系教授也来盛情邀约,国内知名儿童文学专家、中国海洋大学朱自强教授和林少华合作翻译了那须正干系列作品,华东师范大学陈子善教授主编的《竹久梦二:画与诗》,也邀林少华翻译。这些都足以证明林译文质量之高,其中文水平为其赢得了广泛赞誉。
以上都是从侧面说明林译文质量高,还有学者直接对译者和译文进行评价。如北师大王向远认为:“林少华,是1980年代后我国日本文学界出现的高水平的中青年翻译家。……林少华的译文,体现了在现代汉语上的良好的修养及译者的文学悟性,准确、到位地再现了原文的独特风格。可以说,村上春树在我国的影响,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林少华译文的精彩。”[5](P350~351)同属北师大的王志松在对比原作和译作、林译和他译之后,做出这样的结论:“通过上述几种版本的比较,还是可以得出一个基本认识:‘林译’的质量在总体上要高于其他版本。”[6]清华大学王成说:“‘林译’村上的文章读来通顺流畅、清爽淡雅,节奏感强,洋溢着诗歌的韵味。通篇看上去语句短小精悍,无冗长拖沓之感,和大多数翻译文章拖泥带水、磕磕绊绊的感觉全然不同。”[7]以上学者们对林译文的肯定,代表了国内大多数学者的看法,在此不一一列举。对林译文的认可,其实也是对林少华翻译工作、翻译态度的承认。不过,也有人指出林译文中的错误,认为林译文美化了原作,等等。善意的批评指正,林少华都会接受并与之讨论;恶意的人身攻击,林少华则选择反击或避而远之,颇具中国传统文人之风骨。
“自1988年开始译《挪威的森林》,已经译了20年。整整20年,20年之久。20年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个人有效工作时间的至少一半 意味着从带有青春余温的中青年译到头发花白的中老年。换言之,翻译之初,自己犹然生龙活虎、如日中天,而今已是古道瘦马、日暮西风。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翻译的村上作品,20年来程度不同地影响了以城市青年为主体的一两代人的心灵品位、审美取向和生活情调,同时提供了一种新的文体——既有别于欧美作家,又不同于日本其他作家的独特的村上文体。在这个意义上,我感谢日本文学家村上春树天才地创造了这样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文本,感谢无数中国读者对我的译本的接受、欣赏以至批评。并且感谢世界上存在翻译这样一种活动形式。我想,假如没有翻译,我的人生恐怕要苍白很多、瘠薄很多。毕竟,在这个教授队伍浩浩荡荡的时代,这个‘正高’职称显然不会给自己头上带来什么光环。”[8](P282)这是林少华2008年3月18日在北师大外文学院的演讲。准确算来,林少华已翻译30个年头了,30年来,他对翻译诚心不变,热情不减,用译笔实现着人生价值,实践着“诚于译事”。
[1]王佐良.翻译中的文化比较[J].中国翻译,1984(1).
[2]林少华.落花之美[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6.
[3](日)川端康成.伊豆舞女[M].林少华,译.青岛:青岛出版社,2011.
[4]林少华.文体的翻译和翻译的文体[J].日语学习与研究,2009(1).
[5]王向远.日本文学汉译史[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
[6]王志松.翻译、解读与文化的越境——也谈“林译”村上文学[J].日语学习与研究,2009(5).
[7]王成.翻译的文体与政治——“林译”文体论政之刍议[J].日语学习与研究,2009(1).
[8]林少华.为了灵魂的自由——村上春树的文学世界[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