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梁启超“尊戴抑惠”观念
2013-08-15戴磊
戴 磊
一、引言
梁启超一生的学术活动经历了多次转变。其晚年将大量的心力投入到治史方面,尤其是在清代学术思想史的研究上,并最终在该领域成绩斐然,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具体通论性的 《清代学术概论》(1920)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24),另一方面则是具体在个案性的、于1923—1924年间完成的有关戴震的研究上。”[1]73由此可知,研治清代学术思想史是梁氏晚年学术生涯的用力之所在。细读梁氏有关清学史方面的著作,不难发现其明确持有“尊戴抑惠”的观念。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将清代学术分为启蒙期、全盛期、蜕分期、衰落期,并认为每一期都有其代表人物。其将“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划为“全盛期之代表人物”,且将“全盛期之代表人物”命名为“正统派”,而后又主张“正统派的中坚,在皖与吴。 开吴者惠,开皖者戴”[2]4。 由此可知,梁氏认为戴、惠二派是正统派的中坚力量。其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也主张“惠、戴两家,中分乾嘉学派”[3]186。 然而梁启超又发出 “正统派盟主必推戴”[2]4;“苟无戴震,则清学能否卓然自树立,盖未可知也”[2]25;“惠戴齐名, 实则惠非戴之匹也”[4]69的声音。在其所作《戴东原图书馆缘起》中,他也将戴震奉为“前清学者第一人”[5]110。 这些都说明了梁启超持有“尊戴抑惠”的观念。
梁启超同时代的章太炎、刘师培在关于“吴、皖学术的各种议论中,有一种倾向较为明显,即褒皖抑吴”[6]。 “褒皖抑吴”其实就是“尊戴抑惠”。 相对章、刘二人,梁启超持有“尊戴抑惠”观念更为明显。钱穆曾就说过“近人乃尊东原抑惠也”[7]374。 刘巍认为钱穆在这里所指的“近人”主要是梁启超和胡适等人[8]。但也有学者曾对梁启超“尊戴抑惠”观念表示过异议,梁氏为何会持有“尊戴抑惠”观念呢?这就值得我们去考究了。本文从梁启超所主张的“科学精神”入手,探讨“科学精神”具体是如何影响其对戴、惠两派优劣的评价,以求更好的理解梁氏的“尊戴抑惠”观念。
二、“科学精神”的内涵
梁启超强调研究学问要特别注重 “科学精神”,其认为 “科学精神”可以 “教人求的有系统之真知识”,而缺乏“科学精神”才导致中国学术界出现“笼统”、“武断”、“虚伪”、“因袭”、“散失”的病症。[9]7-8并且还得出了“我们若不拿科学精神去研究,便作一门学问也做不成”[9]3的结论。这些都表明了梁氏的立场,即认为作任何学问都离不开“科学精神”的指导。
梁启超特强调“科学精神”,究其主要原因有两点:第一,与时代背景有密切关系,新文化运动时期对“科学”相当推崇,而梁启超很多有关清学史的著作就是在这一时期所作的,如《清代学术概论》,所以梁氏在论述清代学术思想时难免受到当时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第二,梁氏认为清代两百年的学术与欧洲的文艺复兴是类似的[2]3,欧洲的文艺复兴是很讲究科学的,因此梁氏在观念上也打上了“科学”的烙印。
梁启超特重“科学精神”,对其主张的“科学精神”的内涵进行剖析是很有必要的。梁氏在其《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书中说:
所谓科学精神何也?善怀疑,善寻间,不肯妄徇古人之成说、一己之臆见,而必力求真是真非之所存,一也;既治一科,则原始要终,纵说横说,务尽其条理,而备其佐证,二也;其学之发达,如一有机体,善能增高继长,前人之发明者,启其端续,虽或有未尽,而能使后人因其所启者而竟其业,三也;善用比较法,胪举多数之异说,而下正确之折衷,四也。[10]87
由此可知,梁启超所注重的“科学精神”主要包括四个方面:第一,“善怀疑、善寻间”,以做到“求真”;第二,做研究需要有“条理”,讲求“佐证”;第三,“善能增高继长”,使“后人因其所启者而竟其业”;第四,研究过程中要“善用比较法”,以实现“下正确之折衷”的目的。
梁启超在之后作的《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中则主张“在善疑,在求真,在创获。所谓研究精神者,归著于此点。 ”[2]78可见他将“研究精神”归结于“善疑、求真、创获”三点。仔细分析,不难发现“科学精神”所强调的“善怀疑、善寻间”其实就是要“善疑”;“力求真是真非之所存”,讲求“尽其条理,备其佐证”和“善用比较法”以“下正确之折衷”都强调的是要做到“求真”;所要求的“善能增高继长”,“使后人因其所启者而竟其业”则可以理解为做学问中要不断的“创获”。所以在梁启超眼中“善疑、求真、创获”的“研究精神”与其主张的“科学精神”在本质内容上是一致的。关于这一点袁向东也认为“善疑、求真和创获是梁启超所创导的科学精神的内核”[11]。
三、“科学精神”与“尊戴抑惠”观念
梁启超是以“科学精神”来评判戴、惠两派高低的,在梁氏的意识中凡在做学问过程中符合“科学精神”,就需遵循“善疑、求真、创获”这三个方面。因此只要对比梁氏眼中戴、惠两派于“善疑、求真、创获”三个方面的优劣,便可以理解其产生“尊戴抑惠”思想的缘故。
(一)“善疑”
梁启超特重“善疑”,其主张“常人不怀疑之点能试怀疑,能对素来不成问题之事项而引起问题。夫学问之道,必有怀疑后有新问题发生,有新问题发生然后有研究。 百学皆然,而治史特其一例耳”[12]71,“怀疑之结果,而新理解出焉”[12]74,这可以理解为梁氏认为“怀疑”是发现“新问题”,得出“新理解”的前提,要“因怀疑而研究”,即凡是进行学问研究,应以“善疑”为出发点。
梁启超认为惠派在治学方面是不“善疑”的,这体现在惠士奇《礼说》中的一番言论上:
康成三《礼》,何休公羊,多引汉法,以其去古未远。……贾公彦于郑注……之类皆不能疏……夫汉远于周,而唐又远于汉,宜其说之不能尽通,况宋以后乎![2]23-24
由此,梁启超得出“惠氏之学,以博闻强记为入门,以尊古守家法为究竟。栋之学,其根本精神即在是。 ”[2]23显而易见,在梁氏眼中“尊古守家法”是惠氏之学的根本。在治经方面,梁氏认为“惠派之治经也,如不通欧语之人读欧书,视译人为神圣,汉儒则其译人也,故信凭之不敢有所出入”[2]32;在梁氏看来惠派是以汉儒为准绳的,而这与其所强调的“善怀疑,善寻间,不肯妄徇古人之成说”背道而驰。
梁启超认为戴派的“善疑”能在《东原集·与某书》中得到体现:
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汉儒训诂,有师承,有时亦傅会。晋人傅会凿空益多。宋人则恃胸臆以为断,故其袭取者多缪,而不缪者反在其所弃。……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圣贤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知之。[2]26
不难看出,戴震强调做学问必先做到 “空所依傍”。说明了戴派敢于怀疑前人之言。而戴震强调的“汉儒训诂,有师承,有时亦傅会”,则与惠派所主张的“凡汉人的话都对”反差明显。
梁启超认为惠派“笃守家法,令所谓‘汉学’者壁垒森固,旗帜鲜明,此其功也;胶固、盲从、褊狭、好排斥异己,以致启蒙时代之怀疑精神、批评的态度,几夭阏焉,此其罪也”[2]25。 可见梁氏对惠派评价之低,并认为惠派“笃守家法”导致了“启蒙时代之怀疑精神、批评的态度,几夭阏焉”,相对于惠派让“怀疑精神、批评态度,几夭阏”而言,在梁氏眼里戴派则更“善疑”,且这种“善疑”的精神可以“代表清学派时代精神之全部”,是“近世科学所赖以成立”。可见梁启超认为在“善疑”这方面戴派确实较惠派更优。
(二)“求真”
梁启超认为“传信不传疑,又学者社会最主要之道德矣”[2]27。“传信不传疑”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强调“求真”,而梁氏将“传信不传疑”看成“学者社会最主要之道德”,这固然反映了其对“求真”的重视。梁启超也主张“善治学者,不应以问题之大小而起差别观问题之大小,研究一问题之精神无大小学以求真而已,大固当真,小亦当真”[12]80,其认为“研究问题之精神”是“求真”而已,从中也不难看出梁启超对“求真”的重视。
梁启超认为在“求真”这一方面惠派与戴派的表现也是大相径庭。惠派“专以‘古今’为‘是非’之标准”,其言“‘汉经师说与经并行’,意盖欲尊之使侪于经矣”,因此梁氏用“凡古必真,凡汉皆好”[2]24八个字概括了惠派治学方法。梁氏认为惠派将“出自汉人,便认做宝贝”[3]178,对“汉人”是的盲目信仰的。 所以在梁氏看来惠派这种治学观念是有碍于学问的发展。而且在梁启超看来惠派还有一个大毛病是 “不知家法”,因为在梁氏看来“同为汉儒,而传受渊源不同,彼此矛盾的地方便不少”,而惠派统称之为“汉学”,好像“汉人只有此学,又好象汉人个个都是此学,这便大错了”[3]178-179。可见梁氏十分反感惠派这种不问“真不真”,惟问“汉不汉”的治学方法。
戴派的主张与惠派相反,其坚持“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2]26——这体现了一种“惟真至上”的观念。梁启超认为戴派体现出了一种“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因此梁启超给惠、戴两派的定位分别是“以信古为标帜”与“以求是为标帜”[3]22。 通过两派之间的比较,显而易见,在梁氏看来戴派在“求真”方面也明显优于惠派。
(三)“创获”
梁启超认为“学之发达,如一有机体,善能增高继长,前人之发明者,启其端续,虽或有未尽,而能使后人因其所启者而竟其业”,不难看出其认为学问要“善能增高继长”,要使后人竟前人之业。其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也主张“于是前代之人恒以其未完之业遗诸后代,后代袭其遗产而继长增高焉;如是递遗递袭,积数千年数万年,虽到达尚邈无其期,要之与目的地之距离必日近一日。”[12]2可见,梁启超认为只有有所不断的“创获”才能促使学问不断向前发展。
“善疑”和“求真”最终的结果要归结到“创获”上来。由于惠派与戴派在“善疑”及“求真”方面看法不同,因此导致了其在“创获”上的结果也不同。梁启超认为,“惠尊博好闻,戴深刻断制,惠仅‘述者’,而戴‘作者’也”。[2]4一个是“述者”,另一个为“作者”,两者在“创获”上贡献的大小就不言而喻了。在梁氏眼里惠派如果不更改“凡汉皆好”、“墨守汉人”的保守思想,想要追求“创获”是不太现实的。而在梁启超看来,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是“出考证学范围之外,欲建设一‘戴氏哲学’矣”[2]28,其中“以‘情感哲学’代‘理性哲学’”,这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之思潮之本质绝相类”[2]30。而且梁启超还认为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的最终的目的是“欲为中国文化转一新方向”[2]31,因此梁氏对《孟子字义疏证》评价甚高,以为该书“随处发挥科学家求真求是之精神,实三百年间最有价值之奇书”[2]31,并将该书当做“清代第一流著作”[3]193。在《戴东原图书馆缘起》中,梁启超又认为戴震的“哲学发两千年未发”,“抑所就者固已震铄往祀开拓来许矣”[5]110,所以在梁启超眼里《孟子字义疏证》一书也可以看成是戴派在“创获”上优于惠派的一个重要表现。由此可知,在“创获”这一方面,梁启超也明显是偏向戴派的。
通过对比梁启超眼中戴、惠两派在“善疑、求真、创获”三个方面的表现,便一目了然了,明显戴派较惠派更优。而梁启超以“善疑、求真、创获”来判断惠、戴两派的优劣,其实就是以“科学精神”来评判两派的高低。在梁启超看来戴派在做学问中相比于惠派是更具“科学精神”的,更符合做学问的基本要求。而梁启超对“科学精神”的重视直接促使“尊戴抑惠”判断的形成。
四、结语
梁启超对戴震倍加推崇,其主要着眼点是戴震治学精神的“科学”性。他认为戴震的治学精神与“近世科学精神相一致”[13]38。而正是着眼于戴震治学中“科学精神”才促使他“尊戴抑惠”观念的形成。而梁启超将“清学正统派之精神”等同于“科学精神”,学界对此观点存在很大争议,如钱穆、侯外庐、张君劢、林毓生等也都认为梁启超等对“科学精神”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误读,认为梁氏将清儒治学精神等同于西方科学精神是牵强附会的[14]40。但是无论如何,梁氏的主要目的是 “想在中国学术传统里发掘出西方式的科学精神或科学方法,以利于中国学术的现代转型”[8],这在当时来说应该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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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
[3]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9.
[4]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M]//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9.
[5]梁启超.戴东原图书馆缘起[M]//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北京:中华书局,1989.
[6]李帆.章太炎、刘师培、梁启超对戴震及吴皖学术的评析——纪念戴震诞辰280周年[J].黄山学院院报.2004,2.
[7]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8]刘巍.二三十年代清学史整理中钱穆与梁启超胡适的学术思想交涉——以戴震研究为例[J].清华大学学报.1999,(4).
[9]梁启超.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M]//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89.
[10]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M]//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北京:中华书局,1989.
[11]袁向东.梁启超的“科学精神”和文德——论<清代学术概论>[J].晋阳学刊.2004,(6).
[12]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9.
[13]梁启超.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缘起[M]//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北京:中华书局,1989.
[14]李帆.古今中西交汇处的近代学术[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