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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者个人历史言说中的“五七”人——论尤凤伟的《中国一九五七》

2013-08-15郭玉玲于沐阳

关键词:知识分子记忆历史

郭玉玲 于沐阳

(延边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吉林 延吉133002)

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是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历程中的一个特殊阶段,对于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之殇有着特殊的意义。“五七”人是中国知识分子谱系中的一个特定群体。作为中国当代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事件,发生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使57万中国人成为“右派”分子,其中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他们大多因言招祸,由于对政治清明的过分期盼以及政治思维的简单、幼稚而蒙难。他们或被流放,或被强制劳动改造,通过“灵魂的净化”,以达到国家意识形态规约的思想统一。他们的落难成为建国后中国知识分子苦难历程的真正开端。在小说中表现“五七”人的生存境遇与精神状况在新时期之初即已有之,一批“解放”归来的“右派”作家以自身的生活经历为素材创作的小说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主要价值取向在于强烈的忏悔意识以及对“祖国”、“党”、“人民”的无限忠诚,近似于宗教般的虔诚使他们遭受的苦难与屈辱被蒙上了圣洁与崇高的光环。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经过历史的沉淀,那段历史以及历史中的人再次引起了关注,成为文学表现的一个重要内容。尤凤伟的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就是以“非亲历”者全新的他者体验、历史意识与批判精神对“反右”运动与“五七”人进行了重新解读。

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1]以“自叙传”的形式讲述了以“我”——周文祥为代表的“五七”人的经历。作者将反思的笔触延伸到中国知识分子在当代第一次遭受大规模劫难的“反右”运动,真实复原了历史的本真。从反右的前奏、开始直至被打成右派进而被判刑,说明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之殇的起源正是从“反右”开始的。“反右运动的实质并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思想改造,而是以‘改造’作为人道主义的幌子,人与政治之间的冲突转化为知识分子的生存与精神品格,选择与保持精神尊严之间的关系。通过赤裸裸的非人道的专制手段,直接对自由知识分子进行思想和记忆的双重清洗,对他们的生命与尊严进行强制性剥夺。知识分子群体性所能保持住的仅仅是肉体,精神已经几近掏空。”[2]知识分子在经历了所谓“脱胎换骨”的改造之后,人成了“非人”,很多人失去了良知与尊严。小说塑造了几类知识分子形象,为我们建立了一个特定时期知识分子群体的精神档案。冯俐无疑是最具人格力量的道德楷模,坚持真理、绝不妥协、不惜慷慨赴死。李戍孟为了维护自己的“书写权利”,宁愿以生命作为代价。在他们身上闪耀着人格的光辉与道德的崇高。高干、张克楠、李祖德、董不善等则与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为了寻求自保,不惜落井下石、揭发他人、迎奉管教。而更多的人处于中间状态,像周文祥、吴启都、高云纯、苏英、陈涛等,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谨慎小心、明哲保身,在软弱、屈从、妥协中保存着活下去的信念,不害人是他们竭力坚守的最后底线。面对着无法逃避的“饥饿”现实,身处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政治环境下,他们受到来自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迫。无论你恪守怎样的信仰与文化理念,无论你有何种精神追求与道德情怀,在死亡的威胁下,儒家教诲也好,信念面子也罢都无法解决关于“生”的最基本要求。要么被饿死,要么放弃信念,做一回普通人,从而导致人性的扭曲乃至人格的分裂。他们的患难经历使每个人的心灵都得到了净化,人性的善恶、美丑都充分地暴露出来。在饥饿面前的选择与挣扎,使他们的生存悲剧更加震撼人心,控诉了专制的环境与极权的土壤对人的生命的漠视和对精神的摧残。“蛇会不会毒死自己”是一个深刻的命题,答案显而易见,否则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毒蛇了,而人毒不知要比蛇毒强上多少倍。蛇毒伤人有救,而人毒伤人不可救,心灵遭受的摧残、创伤是终生难以治愈的。小说以人性审视与道德扣问的方式完成了对政治与历史的批判。在这个恶劣的生存环境里,知识分子重要的不是选择什么而是坚持什么,漫漫的“改造”使周文祥从一个有信者蜕变成一个无信者,他是大多数知识分子精神的一个缩影。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之父屈原的铁肩担道义及为大义不惜牺牲生命的精神原则被彻底摧毁,渔父眼中的沧浪之水成为大多数被“改造”后知识分子的行为准则。正是通过“反右”之后漫长的改造,逐渐塑造并形成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品格:谨小慎微、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甚至落井下石。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退化与矮化正是在这不断的改造中实现的。正如在该书的《后记》中尤凤伟指出的那样:“改造像一把快刀,能三下两下将人砍削成想要的形状……一场反右运动,就这么将中国知识分子定了‘形’,也将中国社会民主不复存在的状况写了‘形’。可以说反右是中国走向极权的开端,而开端的意义总是非凡”。[1]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与专政机器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国知识分子又能做什么呢?谢有顺认为,在这样的境遇下,“软弱也是一种权利”。“一个人会软弱,会恐惧,会委曲求全,甚至会萌生出苟活的念头,只要他没有以迫害人的方式来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我认为都是可以理解的。如同坚强是人应有的品格一样,软弱也是人性合理的一部分,理应得到尊重和谅解,因为我们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做圣人,都做战士,毕竟,像顾准、张志新、遇罗克、林昭这样的人,属于人类史上的理想一族,是少数;而对于大多数来说,在强大的压力和死亡的威胁面前,只能选择屈辱地活着。让我们又怎么忍心去谴责他们?”“一个真正自由、民主和人性的社会是允许人软弱的,因为它理解人承受压力的能力有限,也就会致力于解除加在每个人身上的压力,使每个人尽可能自由轻松地活着。”[3]既然软弱可以作为一种权利使人得以苟活,那实在是国人的不幸与悲哀。尽管从人道上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能为了真理,为了自由牺牲自己,明哲保身、委曲求全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但是,我们在控诉极权政治对于生命、人性戕害的同时,也应该看到民族基因中某些根性的缺陷。在小说中,冯俐作为一个女人几乎是唯一与强权抗争,为个体独立与自由决不妥协的人物。为此,她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捍卫尊严。她是中国知识分子中的精神贵族,是精神火种,使知识分子高贵品质的支脉可以延续下去。但是,这样的英雄太少了,在对她充满敬意与唏嘘的同时,是否也应该反省我们民族的精神基因中太缺乏那种永不妥协的精神,因为每当灾难来临时,我们往往集体失声、万马齐喑、忍辱偷生,难以承担起自救与自赎的责任。

《中国一九五七》走出了以往关于苦难叙事的“忏悔”模式,让我们重温、体察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它表现出的“刻骨”的真实,“是以对于传统历史理念的颠覆为前提的,在这个过程中,作家完成了由历史的‘判断性’向历史的‘体验性’、历史的‘事件性’向历史的‘过程性’及历史的‘抽象性’向历史的‘丰富性’的转变。作家没有采取整体的宏大‘历史’视角,而是从微观的个人化的‘视点’切入,以点写面,把历史改写成了零碎的具体可感的人生片断与人生经验。这样,宏大的政治历史场景被处理成了具体的生命境遇和生存境遇,这既赋予了‘历史’以生命性,又感性地还原了历史的原生态。”[4]关于为什么选取“反右”运动,而不是影响力、破坏力更大的“文革”作为题材,尤凤伟指出:“对中国的知识层而言,无论就规模还是影响力,反右运动是‘文化大革命’所无法比拟的,反右运动才是他们真正的大浩劫,而对中国社会的民主进程而言,反右运动也同样是一场真正的大倒退。本来十分稀薄的民主又一下子被收入囊中,以此告示着‘新民主主义’的终结。由此可见,反右运动对‘各方各面’其意义都十分深远。”[5]小说重要的意义在于对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经历不是作简单的道德指责与审问,而是进行深邃的历史批评,从而将反思的触角引向了制造苦难的始作俑者,追问与反省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与人格定型的决定力量在哪里,拒斥的是对历史的“改写”,反思与批判的是“极左”意志下政治运动的丑陋与肮脏,使批判具有了历史的深度。鲁迅曾经说过:“我们都不太有记性。这也难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6]在尤凤伟与王尧的一次对话中,就对历史的“改写”与“遗忘”问题,二人阐明了自己的判断。在王尧看来,关于1957或“文革”,实际上已经成为记忆的一部分,但关键在于这是一段不真实的记忆,因为历史已经被“改写”。因此可怕之处不在于“遗忘”,而是历史的被篡改。尤凤伟认为,现实中除了对历史的“改写”外,确实存在历史的“遗忘”问题,一种是“自然遗忘”,是生理现象,而真正可怕的是另一种遗忘,是主动性的精神遗忘。[7]谢有顺曾对《中国一九五七》下过如下定语:“尤凤伟的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是这个时代大量蔓延的失忆症的真正敌人,它用罕见的力度成功地还原了一段精神意义上的历史真实,这在当代写作中具有非凡的价值。”[3]冯俐在临刑前对周文祥有一段话:“我觉得我们身在其中的人有责任记下所发生的一切。”“以历史的方式来宣告过去,并不意味着承认‘过去的实况’……而是意味着当记忆(或存在)闪现于危险时刻之际掌握住它。”她在以生命的代价提醒历史应该记住他们,否则她的慷慨赴死将会变得毫无意义。“改写”也好,“遗忘”也罢,都不是对待历史的真诚态度,不能因为它们不堪回首,是国家、民族、人性的耻辱,会影响到“安定团结”,就主动地退却,这会使历史无法以本来面目存在于民族的记忆当中。刘小枫在《苦难记忆》有一段话,“苦难记忆既是一种主体精神的价值质素,亦是一种历史意识。作为历史意识,苦难记忆拒绝认可历史中的成功者和现存者的胜利必然是有意义的,拒绝认可自然的历史法则。苦难记忆相信历史的终极时间的意义,因此它敢于透视历史的深渊,敢于记住毁灭和灾难,不认可所谓社会进步能解除无辜死者所蒙受的不幸和不义,苦难记忆指明历史永远是负疚的,有罪的。”[8]

一九五七无论是在思想史意义上,还是知识分子心灵史意义上说,都是一个巨大的伤疤,“这块伤疤不仅仅是长在单个的“五七人”身上,也是长在整个知识阶层身上,甚至是长在我们国家和民族的肌体上。意义深远悠长。”[5]历史不应忘记,这不仅一个政党的胸怀,更是一个民族的责任与知识分子的良知,在我们歌功颂德、展望未来、不厌其烦地讨论所谓现代化与全球化,提倡各种道德规范的时候,不应该忘记我们曾经经历的苦难。“‘五七人’对于我们来讲不是一个‘他者’,其实就是我们自己。”[9]以史为鉴,以史为镜,这是对历史负责,更是对现实与未来负责。一个真正有胸襟的民族是敢于直面自己的丑陋与卑劣的,只有这样这个民族才会真正挺拔起来,才会以健康的肌体走向良性发展的轨道。

[1]尤凤伟.中国一九五七[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2]林新华.历史的反思和人性的展演——论尤凤伟的《中国一九五七》兼及其历史题材小说[J].山东文学,2004,(3).

[3]谢有顺.话语的德性[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2.

[4]吴义勤.历史·人史·心史[M].小说评论,2001,(4).

[5]尤凤伟.真诚能够走多远——《中国一九五七》题内题外谈[M].当代作家评论,2000,(5)

[6]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尤凤伟,王尧.一部作品应该有知识分子立场[J].当代作家评论,2002,(5).

[8]刘小枫.这一代人的怕和爱[M].北京:三联书店,1996.

[9]尤凤伟,王尧.一部作品应该有知识分子立场[J].当代作家评论,2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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