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进程中民族认同与公民身份构建的理论思考
2013-08-15朱军
朱 军
(大连民族学院东北少数民族研究院,辽宁大连 116605)
一、历史脉络与国际视野:族际冲突中的民族认同
人类是一种以类群居的社会性动物。如果以一种血统和文化上的共同性来定义“民族”的话,最早的人类便是以“族”的形式生存和繁衍的,并且在彼此隔绝、适应不同自然环境的条件下,形成具有差异性的族类形式。自人类文明开始,跨文化关系已经存在。民族认同是一种“对他而自觉为我”的意识。原始的经济交换、军事征伐以及姻亲联系,促使不同族类的成员在感知他群差异和体验我群共同性的过程中,产生了对本族体的归属和情感认知,这就是最初的民族认同。伴随人类的产生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族类社会结构的出现,族类差异和民族认同就已经印记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历史之中。
族类差异和民族认同是一种悠久的现象,而依照族类差异和认同发起的政治动员、激起的集体行为,进而引发的民族冲突和矛盾,则是一种现代社会才有的现象。进入20世纪的后半页,以族类特征为代表的原生性要素以一种张扬自我意识和争取权利诉求的形式出现,并且与社会文化运动、后现代思潮混合在一起,演变成了一种“民族复兴”(ethnic revival)的态势。这种以民族认同和权利承认为主要特征的运动席卷世界,同时伴随着某些民族要求“一族一国”的族裔民族主义(ethnic nationalism)诉求,这成为冷战结束之后世界族际冲突、地区动乱和国际秩序紊乱的根源之一。
社会与文化人类学家格尔兹很早就敏锐地观察到,新独立国家在国家构建过程中,面临原生性认同与国家认同,或者原生性情感与公民情感之间的冲突和分离问题,原生性认同或者情感在一定社会经济条件的触发下会威胁到国家的稳定和政府的权威[1]。这其实深刻地指出了,原生性情感和认同不仅仅有助于一个国家的文化多样性,而且还增加了多民族国家整合和统一的困难。新独立国家原生性认同与公民政治的冲突和分离的现象,更多地纳入一些关注第三世界国家政治发展的比较政治学家的理论视野。他们揭示出第三世界国家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传统的纽带和联系在国家统一性建构中的制约作用,甚至会引发原生性认同与国家认同的矛盾和冲突,这也是派伊提到的“认同的危机”(Identity Crisis)[2]。晚近的研究者菲利克斯·格罗斯以一种历史的笔触和政治哲学家冷静的思考,认识到原生性认同与政治性认同竞合,进而成为建构国家原则和方针的前现代社会的特征及其在现代社会中的危险性;建立在原生性纽带基础之上的国家,没有实现地域性原则与血缘、亲族、宗族等原生性要素分离,往往会导致国家纽带的单一性和对内的排斥性,这就是部族国家的显著特征[3]。
以族性张扬[4]126-130、权利承认为主要表现形式的民族复兴运动,不完全等同于以往的两次民族主义浪潮。更多的时候,这些民族并不追求“一族一国”的分离建国的目标,而是在既定国家的框架之下,以融入主流社会,寻求社会的承认和保护,维护传统文化的发展和延续为主要目的。当这种温和的权利诉求无法得到满足或者其所在的国家推行以同化为目标的民族政策之时,民族的权利诉求和社会承认无法得到满足,则会演变成爆裂性的族裔民族主义。由民族温和的权利保障、社会承认和文化诉求,发展到族际政治的紧张,进而演变到武装对抗、国内战争,充分显示出这股原生性认同力量在无法进行制度化引导情况下巨大的破坏性。
二、国家构建与现实张力:城市化进程中涉及民族因素的冲突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宣告成立,从此中国人民实现了民族独立,建立了人民民主政权,中华民族也由一个“自在”的族体过渡到“自为”的族体,主权性、民主性和民族性三者汇合成一体,标志着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初步建立[5]97-98。中国作为一个新兴的独立国家,民族国家构建过程同样面临着民族群体多样性、发展程度差异较大的国情。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民族格局既是国家文化宝库中的一笔财富,同样也构成了现代国家构建无法回避的历史性前提和制约性因素。在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原生性情感和纽带在一些民族和地区还比较强烈,对于国家的统一和公民政治的建设提出了严峻的挑战。
在全球化时代,任何一个开放的社会体系都不能置身事外,正在进行现代化和城市化建设的中国也不能例外。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影响之下,中国境内的各民族也呈现出了世界民族过程的一些特征,“全球化时代民族过程的基本特征是族性张扬,表现为族性认同的增强、文化个性的彰显和民族利益的强调等等”[4]340,而这些特征在中国境内一些少数民族的身上也有突出的体现。党和国家实行支持、帮助、扶植少数民族和少数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政策,为少数民族和少数民族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少数民族及其社会经济获得较大的发展,表现为少数民族的族体规模有所扩大,各个少数民族成员对本民族的认同程度有所提高,少数民族的民族意识趋向于强烈、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得到发展等等[6]。少数民族社会经济的发展,民族意识觉醒并趋于强烈,促使少数民族成员对于本民族利益和权利的公平实现、民族文化的维系和发展、民族生存状态的改善,也有了更多的关注和追求。与此同时,民族认同意识的高涨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对于权利和利益的追求和维护,如果越过合理的限界,就可能对民族关系的和谐和国家稳定统一造成负面影响。
近些年来,中国境内发生了一些影响民族关系和国家稳定的冲突性事件,其中影响较大的包括发生在西藏的“3·14”事件和新疆的“7·5”事件。这些“打砸抢烧”暴力性犯罪事件,无疑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宗教极端主义、民族分裂势力和国际恐怖势力“三股势力”与国内民族分裂分子内外联动、共同策划的以破坏领土完整性和干扰社会经济发展的非正义的分裂活动。我们在反省外部势力破坏中国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的同时,也要看到事件过程中,一些僧人、民众参与到打砸抢烧的行列之中,一定程度反映了他们缺乏公民认同意识。“2009年新疆‘7·5’事件与拉萨‘3·14’事件同属一个性质,其中同样反映了公民意识缺失问题。”[7]同样值得关注的是,这些事件爆发的地点均是一些人口密集的中心城市,事件的参与者大都是城市中的流动人口,民族冲突的影响力不仅进了城,而且已延伸到了内地和东部城市[8]。城市环境中通讯和交通的便捷、人群的大量密集、辐射效应巨大的特征,使得破坏性事件一经发生便迅速地传播和蔓延,造成极大的影响力和破坏力。中国城市化的加速发展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城市化和市场化将会继续推动民族意识的高涨,城市环境的特殊性也会放大涉及民族因素的社会矛盾和冲突的破坏性。
三、理论比较与道路选择:中国特色的民族发展道路
在解释民族认同与民族冲突的关联性,解释民族认同导致国家认同问题产生根源的理论中,现代化理论指出了发展中国家接受西方发展模式过程中,充满曲折但又前途光明的图景;民族认同以及由此引发的认同危机,只是发展中国家在转型过程中面临的阵痛。现代性因素的扩散,例如识字率提高、大众文化普及、专业分工、理性人观念,将会造成一个稳定和发展的社会。美国学者乔纳森·弗里德曼曾系统提出“核心-边缘”理论,认为任何一个国家都由核心区域和边缘区域构成,发展中国家由先进、相对发达的核心地带和落后、不发达的边缘地区组成,这者之间的不平等地位强化了边缘区的人口、资源和劳动力向核心区流动的趋势,构成了核心区和边缘区不平等的发展格局。
诸多理论指出经济因素、政治因素和文化因素都会成为作用于民族认同与政治过程之间的中介环节。民族认同和民族差异是一种悠久的历史现象,而民族认同成为政治动员的象征和动力,民族认同和差异导向冲突和矛盾,则是现代社会的一种特有现象。在这过程中,政治发展的压力、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族体民主诉求的高涨等等,都会成为冲突和矛盾产生的未知变量。一个全盘考虑的政策设计,要考虑经济因素、政治因素和文化因素的相互关联性,任何一个因素的忽略都可能造成政策实施背离预期目标。通过社会经济发展的策略改善民族成员的生活水平,缓解日益增大的横亘在民族成员之间的收入鸿沟,无疑是现实的和急迫的,但后续的社会政策和政治改革的实施,也会随着经济发展提上议事日程。现实中民族认同与政治关联的复杂性,要求我们从族际政治和发展政治的理论视角,考察经济发展之后民族地区可能出现的政治图景,从政治体系适应力和制度改进方面作出政策贡献。
与城市化背景下民族问题的复杂化趋势相适应,中国特色的民族政策实践也在不断的完善和发展中,并且针对少数民族所处的区域特征、发展特征和文化特征采取差别化的实践方式。例如,新一轮全面的援疆、援藏政策和针对边疆民族地区民生改善的“兴边富民”计划扎实有效地实施。中国共产党人用贯穿辩证唯物主义的民族理论与政策,处理着城市化进程中日益增多的发生在民族地区的不和谐因素。马克思主义对于民族问题的经典观点“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提醒着我们民族问题产生的深厚的社会背景。而中国特色的民族理论和民族政策实践则深深地扎根于民族问题产生的社会基础的分析,从缩小民族地区发展差距、实现民族发展的角度促进民族关系的和谐,这种理论透视和政策实践具有国际视野的同时,也切合了中国当前的国情,具有巨大的生命力。同时,在“五位一体”的立体发展模式中,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进程中,社会建设、政治建设和生态文明建设被赋予了更多的比重和考量,这顺应了城市化进程中民族认同高涨的趋势,致力于全面和深入的公民身份的构建。
四、研究展望与政策选择:城市化进程中公民身份构建的理论关注
这场发生在全球化时代的以族性张扬和权利承认为显著特征的民族复兴运动,是否与民族冲突和民族矛盾存在必然的联系?族类差异和民族认同必然会构成民族国家构建的制约性因素?具体到中国的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对城市化进程中民族认同与公民身份构建课题的相关研究,需要通过中国特色的民族理论与政策体系的完善,对以下问题进行论证和说明。
1.中国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中民族认同的状态、性质和发展趋势
中国在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城市化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虽然对中国城市化水平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普遍认可的统计口径和标准,但是中国正处于城市化发展的加速时期,却是毋庸置疑的。在城市化过程中,一种全新的与现代性相联系的社会结构和关系互动也将形成。而民族认同作为一种传统社会中的纽带和联系,也会受到城市生活的世俗化过程、频繁的社会流动以及重视业绩的行为导向冲击。与城市化、现代化相联系的市场化过程,会导致地区、民族、阶层等之间的不均衡发展。当一些民族成员在市场竞争中处于劣势、弱势地位时,他们便会退向民族认同寻求帮助。同时,中国采取了以明晰化族体差异的民族政策,并且依据法定的族体身份赋予少数民族以一定政治、经济和文化权利,也在一定程度上主导了民族认同的走向。现代化、市场化以及政策因素都会对民族认同的发展产生影响,这就需要研究者关注城市化进程中民族认同的发展状态与趋势,为城市民族关系的走向提供指导和预警。
2.在全球化、城市化和现代化背景下,中国境内民族认同与政治过程和机制关联的方式和特征,具体考察高涨的民族认同影响政治体系适应性、族类界分意识过强干扰社会稳定的中介环节
在中国的政治过程中,少数民族的利益和权利诉求多是通过民族区域自治以及分布在自治机关中的少数民族干部,即自治机关干部化,来实现自身利益的表达和诉求。由于现阶段民族区域自治的一些制度安排缺少可操作性,政治生活微观层次民族成员的利益诉求和权利表达,无法畅通无阻地进入政治过程。一些具有较大影响的民族问题,往往是通过非制度化的群体性事件,才引起相关部门和领导的关注和重视,得以进入政治过程。面对近些年来一些发生在民族地区破坏性较强群体性事件,我们在思考法律化的利益表达和政策输入存在弊端和问题的同时,也要考虑非制度化的利益表达对于政治体系适应性所造成的影响,考虑民族认同如何由象征性符号成为政治动员动力的方式和途径。
3.分析中国民族整合制度和机制的现状,评估实现民族认同与公民政治统一的各种理路,从而找出以公民身份通纳民族认同的制度性构建
民族整合,也被一些学者称为民族政治整合,实质就是多民族国家运用国家公共权力缓解民族异质性要素及其力量的增长与国家统一性之间的张力,协调国内民族与民族、民族与国家之间矛盾和冲突,进而构建更高层次政治共同体(民族国家)和实现国家统一的过程[9]。多民族国家的民族建设需要民族整合,需要建立一种统一的公民身份来通纳各种族裔、文化、宗教等认同形式。中国以民族区域自治为主体框架,以法律形式界分民族身份,并且根据民族身份有针对性实施民族优惠政策的整合制度,在实现民族团结、平等、互助的同时,在实现民族成员的国家认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也存在一些亟需解决的问题[6]。回顾这种民族整合制度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并分析其在新的环境下的不足,无疑有助于相关研究的推进。在民族整合过程中,采取何种的价值取向,使得少数民族在认同中华民族的同时,也能保存和维系自身的认同?这种价值取向是一种排斥性的还是一种包容性的呢?[10]在具体的制度安排中,针对少数民族的制度设计是一种基于民族成员剥离了文化背景的原子化个体假设的统一公民权利的保障,还是一种基于民族成员集体身份的特殊权利保障呢?
中国城市化的加速发展,以及与之相伴随的现代化和市场化的快速推进,日益改变着社会结构和过程,由此也为民族这种兼具原生性和建构性的人类群体形式及其认同意识的变动和发展提供了外部环境。如何在城市化过程中,构建一个稳固强盛而具有凝聚力的多民族国家,则是任何一个多民族国家民族构建所要面临的核心问题。“城市化进程中民族认同与公民身份构建”研究课题的相关探索,仅仅开启了透视这个问题的一扇窗,并且其中还有许多理论困惑和现实盲点,等待学人更多的观察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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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