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无声胜有声——略论老子“大音希声”
2013-08-15卫秀荣
卫秀荣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苏东坡曰:“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济慈《希腊古瓮歌》也说:“Heard melodies are sweet,but those unheard are sweeter”(朱光潜译:听的见的声调固然幽美,听不见的声调尤其幽美),这仿佛在告诉我们一个事实:音乐的最高境界正是无声之乐,是在无声胜有声处,是千百年前老子所参悟的“大音希声”。
一、古今对“大音希声”的阐释
“大音希声”出现在《老子》四十一章中,全文为:“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就其中“大音希声”而言,古人有以下几种典型的阐释:一、河上公《老子章句》站在先秦黄老思想和道教养生术、长生术思想的立场上,将“大音希声”解释为“大音犹雷霆待时而动,喻当爱气希言也”,颇有白居易“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既而“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琵琶行》)的艺术意境;二、《韩非子》:“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右司马御座而与王隐曰:‘有鸟止南方之皋,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声’。”这与河上公的说法较为相似,“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美妙的声音是长期凝聚力量的结果,所以平时罕有闻。三、王弼《<老子>指略》(辑佚)从魏晋玄学的角度出发,将“大音希声”解释为“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不温不凉,不宫不商。听之不可得而闻,视之不可得而彰,体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尝。故其为物也则混成,为象也则无形,为音也则希声,为味也则无呈。故能为物品之宗主,苞通天地,靡使不经也。若温也则不能凉矣,宫也则不能商矣。形必有所分,声必有所属。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声者,非大音也。”按照王弼的解释,“大音”即是无声,所以才“听之不闻”。这些解释对后世人理解“大音希声”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汉代王充《论衡·自纪》说:“大羹必有淡味”,唐代司空图《诗品·含蓄》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清代鉴赏家李佐贤题黄公望《富春大岭图》说:“声希味淡,无迹可求,《诗品》所谓‘羚羊挂角’、‘香角渡河’者,其斯之谓欤。”等等。
现在对“大音希声”的理解较为普遍的有四种:一、以蒋永青先生为代表,在其《“大音希声”辨》中,认为“大音”即合道之音,“声”指音乐的情感以声音的形式表达出来,“希声”主要指对音乐情感之声的超越;二、以李槐子先生为代表,认为“大音希声”是“与天地同和的音乐,是旋律简单的音乐”,最大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是稀疏的,将这里的“希”解释为如“希言自然”或“天下希能及之”中的“稀少”之义;三、以钱钟书先生为代表,他在《管锥编》说:“……强为之容,则陆机《连珠》:“繁会之音,生于绝弦”,白居易《琵琶行》“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庶几乎。聆乐时每有听于无声之境,乐中音声之作与止,交织辅佐,相宣互衬……寂之与音,或为先声,或为遗响,当声之无,有声之用,是以有绝响阒响之静,亦有蕴响酝响之静,静故曰‘希声’,虽‘希声’而蕴响酝响,是谓‘大音’。乐止响息之时太久,则静之与声若长别久暌,疏阔遗忘,不复相关交接。《琵琶行》‘此时’二字最宜着眼,上文亦曰‘声暂歇’,正谓声与声之间隔必暂而非永,方能蓄孕‘大音’也。”这与老子本义相辅相成。四、以周武彦先生为代表,认为“大音希声”是指“仅有意象的无声的天乐”,“希”作“望”解,即不用耳朵去听,而是用眼睛去望那永恒的和谐的庞大的“天乐”。
老子哲学带有浓重的唯心主义虚无色彩,“道”是其核心,体现了“本无末无”的宇宙本体论。《老子》第二十五章阐明了“道”的来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老子》第一章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第二章曰:“有无相生”,第四十章曰:“天下万物生于有,生于无。”由是可见,“道”是天下万物的本体,是先天地而存在的,“道”实质上就是天下万物的孳生规律和循环规律,是有与无的统一,是老子用形而上的思辨假定的宇宙万物生成发展的规律本体,因为“道”“不可名”、“常无名朴”,老子才“强字之曰道”,“道”超越了人类认知能力范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是不可知的,是超验的。“道”还是无形无象的,是虚实结合的,“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道”的本质是无,故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嗷,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俊”(《老子》十四章)。正是站在“道”这一宇宙本源的基础上,老子才有了“大音希声”一说,也是由此可知,“大音希声”实为无声胜有声。
二、无声之乐的体悟方式
既然“大音”是“希声”的,无声的,如何才能“聆听”呢?《老子》十六章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即致虚守静,妙道自然。以虚静无为之心去感受外界的一切,使自己忘记周围,忘记自身的存在,物我合一,从而达到“大明”的境界。另《老子》第十章又名为“涤除玄览”,“涤除”即洗去尘埃污垢,洗去主观欲念、偏见和迷信,使头脑变得纯净清明;“玄览”即“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物,故谓之玄览。”(河上公《老子河上公章句》注)只有排除一切主客观因素的干扰,内心虚静,方能洞察宇宙,览知万物,也才能听那无声之乐。
这种虚静无为的体悟方式也是庄子所说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子·达生》),庄子还提倡 “心斋”、“坐忘”,所谓“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滥觞于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后世人也多提倡之。如晋人陆机《演连珠》三十五章曰:“臣闻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镜无蓄影,故触形则照。是以虚己应物,必究千变之容;挟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妙。”即是说:弦有定音,故需要变调,否则宫调就不能适应商调的弦;而镜无留影,虚静一片,故可照万物,所以,虚心应物便可以穷究万物之形质,抱有成见而对待其他事物就不会得到它的妙处,因为成见已排斥了这个物;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曰:“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曰:“守其神,专其一”;李世民《论笔法》曰:“绝虑凝神”;王维《绣如意轮象赞》“审象于净心,成形于纤手”;宋代宗炳《画山水序》曰:“圣人含道印物,贤者澄怀味象”,又《宋书·宗炳传》曰:“澄怀观道”等等。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对此也有很好的说明:“虚静的自身,是超时空而一无限隔的存在;故当其与物相接,也是超时空的而一无限隔的相接。有迎有将,即有限隔,不将不迎,应而不藏,这是自由的心。……驰心于知识的人,精心于此一物,即不能精心于彼一物,这即是不胜物。夺情于好恶的人,匿情于此一物,即会抗拒其他之物,这即是不胜物。”
正因为道是万物之本体,道又是无形无象的,所以才不能对之作一般的视、听、感,唯有“心观”方能得之。苏轼“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说的便是心空了,心静了,才能化万境入我心,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宋代程颢《秋日偶成》)。这与老子的“反者,道之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四十章)相得益彰,王弼为此作注曰:“有之所始,以无为体,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庄子·天道》也有一段论述:“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也,”“积”就是“蓄”,指存有的成见。不存成见,便无排斥异己的力量,故能成万物。正是在“无”中,以虚静的审美体验,抛弃思维和俗尘的负累,达到心灵的明净,才能得“大音”之妙。
三、“大音希声”对艺术的影响
“大音希声”对艺术的影响主要体现为空无之美在艺术中的运用。空无是意境创造中一种至高的艺术境界,也是意境创造中最难求之境界。从儒家孔子曰“绘事后素”,到严羽《沧浪诗话》云:“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以形容盛唐诗人透彻玲珑、空明圆融的艺术境界,再到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所追求的“清空”妙境,以及宗白华先生的“空灵中传出动荡,神明里透出幽深,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是中国艺术的一切造境”,黄宾宏先生的“话言实处易,虚处难,虚是内美”无不表明中国美学对一种空明灵透、物我两忘的至臻化境的追寻。
老子所谓恍惚之象,似有若无等在中国古典艺术中俯拾皆是。例如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诗云:“天阶小雨润如稣,草色遥看近却无”说的便是那种朦胧恍惚的空无之美。明代画家方密之自号“无道人”,他爱用秃笔,点染山水云烟,戏曰:“此何物,正‘无道人’得‘无’处也。”而“空灵论”对于中国诗画美学的影响,宗白华先生有一段很好的叙述:
王船山在《诗绎》里说:“论画者日:咫尺有万里之势。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高日甫论画歌曰:“即其笔墨所未到,亦有灵气空中行。”笪重光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三人的话都是注意到艺术境界里的虚空要素。中国的诗词、绘画、书法里,表现着同样的意境结构,代表着中国人的宇宙意识。中国人对“道”的体验,是“于空寂处见流行,于流行处见空寂”,唯道集虚,体用不二,这构成中国人的生命情调和艺术意境的实相。
明人醉月子《新选挂枝儿》有《空书》一曲,道:“寄情书,泪滴在封皮上。奴亲手拆开看,只见纸半张,俏冤家哑谜鹘突账。话儿没半句,字句没半行。教我独对着空书也,白白的把你想。”这“无字”实在比“有字”更多情,更有意。清颜白德《霓裳续谱·寄生草》收曲“欲写情书,我可不识字。烦个人儿,使不的。无奈何画几个圈儿为表记。此封书唯有情人知此意:单圈是奴家,双圈是你。诉不尽的苦,一溜圈儿圈下去。”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吴天绪效张翼德据水断桥,先作欲叱咤之状,众倾耳听之,则唯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而满室中如雷霆喧于耳矣。”于无声处惊雷,“状其意,使声不出于吾口,而出于各人之心”,这才将张飞模仿的惟妙惟肖。另外,中国戏曲中有虚拟表演,扬鞭寓骑马,举杯寓饮酒,划浆寓行船,“二三步走遍天下,三五人百万雄兵”,虽然没有门、坡、岭、马、船、桥、酒、饭等东西,但观众完全可以以“在场”想象“不在场”,明白无中生有;中国书法中有“人知无墨处为虚,不知实处亦不离虚。即如笔着于纸有实有虚,笔始灵活,而况于境乎?更不知无墨处是实”,“知白守黑,计白当黑,知其白,守其黑”,这些书法艺术中的虚实关系体现的便是空灵之境;中国绘画亦不离虚实之度,在藏与露,隐与显,有与无中展现空白之美。《淮南子》云:“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在一张空白纸中,画家可以任意挥洒意趣,广纳万境,任想象驰骋,任志情充盈。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论》提出“白画”之说,对空白在国画中的地位与作用做了高度肯定。南宋四家的马远、夏圭被人称为“马一角”、“夏半边”,他们的画描绘山之一角,水之一涯,以大幅空白表现空濛的空间及浓郁的诗情,这种“边角之景”虽“全境不多,其小幅或峭峰直上而不见其顶,或绝壁直下而不见其脚,或近山参天而远山则低,而孤山泛月而一人独坐”,但却可以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和玩味不尽的韵味,恰如清人恽正叔《南田论画》“有处恰似无,无处恰似有”。
在西方,空无之美亦是被提倡的。据说罗莎·卢森堡在布累斯劳监狱里遇到一个女犯人,她如女王般高贵,爱神样美丽,可是漂亮的外表下却是卑劣、愚蠢、下流。这位女革命家就此感叹道:“米罗斯的维纳斯归根到底正是由于她不讲话,才得以在千百年中间保持她那最美丽的妇女的荣誉;但只要她一开口,说不定她的魅力就烟消云散了。”罗斯金描摹透纳名画《巴比伦》所说:“天际片云。其轮廓始则不可见,渐乃差许意会。然后不注目时才觉存在,稍一注目又消失无痕。”法国诗人马拉美曾在1867年5月14日的一封信中重申:“为得以道出真实,我坠入‘无’的幽谷之底。这里别无他物,只有‘美’——其绝无仅有的高尚称号——诗。”可见,“大音希声”那无声之美,那“声断气不断”,余音未尽、回音袅袅的美是为美之至上境界。
[1]蒋永青.“大音希声”辨[J].云南艺术学院学报,1995.
[2]李槐子.大音并非无声——也解“大音希声”[J].中国音乐,1992.
[3]钱钟书.管锥编: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
[4]周武彦.揭开“大音希声”之谜[J].星海音乐学院学报,1991.
[5]宗白华.美学散步·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