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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一词的演变的举例分析

2013-08-15顾方明

文教资料 2013年35期
关键词:大千世界世界

顾方明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汉语言文学专业,江苏 南京 210097)

每个民族的语言的发展都离不开与其他民族语言的接触、交流、融合,发生包括不成系统的词汇借用、语言联盟及系统感染甚至语言替换等现象,在整个语言系统中,词汇是语言接触中最为活跃的板块,很多原本陌生的外来词汇经过历史的沉淀后已经变得很自然,只有当我们努力发掘的时候,才会发现一个其貌不扬的词汇上往往有着丰富的故事,例如“世界”。

翻开《汉语大字典》我们可以看到“世界”的所有基本义项:1.佛教语,犹言宇宙。 世指时间,界指空间(原义);2.世上;人间;3.天下;江山;4.指人们活动的某一领域或范围;5.地球上所有地方;全球各国;6.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活动的总和;7.境界;8.局面;9.时世;10.指世道,社会风气;11.指众人。

细究这些义项间的关系,我们可以提出以下疑问:“世界”在佛教中的原义以及其特征如何。“世界”是怎样由最为宏观的宇宙逐渐缩小到人间,到江山再进一步缩小到人们活动的某一领域或者范围的。而后站在词汇所反映出的文化信息来看,中国人是什么时候跳出自我为天下中心的习惯性思维,赋予“世界”以我们现在最常用的“地球上所有地方”这一词义。

“世界”来源于佛教语,犹言宇宙。魏晋以前的文献之中是没有“世界”一词。单就“世”与“界”这两个字而言,是来自汉语的。“世”表时间,可以表示“三十年”,又父子相承为一世,或者表示“一生、一世”以及“世代、累代”、“朝代”、“时代”等意义;“界”表示地点,可表示“地界;边界”、“界限”、“边沿”等。以“世界”结合来表示这个兼有时间和空间定义的概念。

我们可以在成语“大千世界”中管窥古印度人心中世界的概念:

“古代印度依须弥山之说成立宇宙论,即以须弥山为中心,加上围绕其四方之九山八海、四洲(四天下)及日月,合为一单位,称为一世界。合千个一世界,为一小千世界;合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合千个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大千界、大千)。一个大千世界包含小、中、大三种‘千世界’,故大千世界又称为三千大千世界(三千世界)。宇宙即由无数个三千大千世界所构成,由此可见世界之广大无边。”

可以看出,古印度人的世界是兼有时间和空间两种属性,并且可以分割开来,或者世界本身就是由千千万万个小世界结合而成,用庞大的数目来描绘宇宙的广大。至于每一个世界有多大,则没有明确告知。

佛教是在公元前后,和丝绸之路的商队一起经过西域传入中土的。由于语言障碍,佛经最初往往需要借助本土的道教和儒家的诸多词汇来阐述自己的体系。南北朝的佛经翻译作品中“世界”时常与“大千”或者“十方”联合出现,此时“世界”作为佛经中纯粹宏观的宇宙概念应该还没有兼备“人间、世间”的义项:

是犍槌音传大迦叶教,遍至三千大千世界,皆悉闻知。(《出三藏记集》卷一)

自大明绍运,神武应期,至道傍通,无思不格,戊己校尉,西关玉门,伏波将军,南表铜柱,方使三千世界,百亿须弥,同望飞轮,共禀玄德。——《艺文类聚》七十七

而在佛经之外的现实世界对于“世界”这个词的认同,我们可以史料记载的外邦入贡一封官方文书中可以看出:

民人安乐,慈心深广,律议清净,正法化治,供养三宝,名称宣扬,布满世界,百姓乐见,如月初生,譬如梵王,世界之主,人天一切,莫不归依。敬礼大吉天子足下,犹如现前,忝承先业,庆嘉无量。今遣使问讯大意。欲自往,复畏大海风波不达。今奉薄献,愿大家曲垂领纳。——《梁书海南诸国传》《全梁文》卷七十

佛教在本土化的过程中势必需要经历由机械地借用本土语言到与本土文化思想相杂糅到融合的一个过程,其中有明显的渐进变化。《弘明集后序》有一段就以儒家口吻借上古贤人汤与革之口来解释和阐述“世界”的概念,并且我们也可以发现这个“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朕是以知其无极无尽也”的这种解释也纯粹是关于宇宙的解释,而并不涉及“人间、世间”的概念。

由于寺院经济严重影响到了政府税收和农业生产,佛教理念与世俗提倡的道德标准相违背,士人间有掀起过关于佛教的重大议论甚至争端,比如“礼敬王者之争”、“白黑之争”和“夷夏之争”。而佛教本来就有借助于士人传播,士人中也因此多有明白释家义理的,由此才有可能借用“世界”一词,并将其狭义化指向世俗人间。

例如《颜氏家训》的这一段非难佛教的话中,“世界”很明显地指向了“人间、世间”:

俗之谤者,大抵有五:其一,以世界外事及神化无方为迂诞也,其二,以吉凶祸福或未报应为欺诳也,其三,以僧尼行业多不精纯为奸慝也,其四,以糜费金宝减耗课役为损国也,其五,以纵有因缘如报善恶,安能辛苦今日之甲,利益后世之乙乎?为异人也。今并释之于下云。——《颜式家训》卷五

同样的在《灭惑论》中也有相似的语言现象:

御国统家,并证道迹,未闻世界普同出家,良由缘感不一,故名教有二,缙绅沙门,所以殊也。——《灭惑论》《全梁文》卷六十一

时间推移到隋唐。这个时期无疑又是一个佛教兴盛的时期,并且佛教对于中土儒家和道教的冲击一度达到“三教并立”的时期。在这个兴盛的统一王朝中,诸如玄裝这样不满于旧有佛经翻译的游学僧人们的努力,大大提高了佛经的翻译质量,佛教义理的表达也就能够更加汉化,需要注意的是佛经的翻译和后来的注疏一般都是严格把握基本概念的原义的,所以“世界”在这些典籍中没有变化,在许多佛学修养深厚的学者的文集中也是如此:

例如:

然则索诃世界,(旧曰娑婆世界,又曰娑诃世界,皆讹也。)三千大千国土,为一佛之化摄也。今一日月所临四天下者,据三千大千世界之中,诸佛世尊,皆此垂化,现生现灭,导圣导凡。——《大唐西域记》卷一三十四

《维摩经》:或有众生乐久住世而可度者,菩萨即演七日为一劫。又云:世尊世界名大庄严劫曰庄严,佛寿二十小劫。大千若在掌。《维摩经》又云:菩萨断取三千大千世界,如陶家轮,著右掌中,掷过恒河沙世界之外。——《柳宗元集》卷四十三古今诗

值得注意的是,佛教思想以及概念在唐诗中的大量涌现,其中一度出现了王维这样能够将禅宗智慧与境界用诗歌的形式进行完美表达的诗人:

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莫怪销炎热,能生大地风。——《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与裴迪同作》王维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峰嵘如鬼工。——《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岑参《全唐诗》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北青萝》《李义山诗集》卷三

需要注意的是,有些作家一样取佛经中的原意,但是“世界”已经明确指向了现实世界这个“世界”:

常爱武陵郡,羡君将远寻。空怜世界迫,孤负桃源心。洛阳遥想桃源隔,野水闲流春自碧。——刘长卿,《送郭六侍从之武陵郡》

升山自古道飞来,此是神功不可猜。气色虽然离禹穴,峰峦犹自接天台。岩边折树泉冲落,顶上浮云日照开。南望闽城尘世界,千秋万古卷尘埃。周朴《升山寺》

世界曾行遍,全无行可修。炎凉三衲共,生死一身休。片断云随体,稀疏雪满头。此门无所著,不肯暂淹留。——子兰《赠行脚僧》

不同于含蓄唯美的诗歌,史传文学中的“世界”变化的更加明显,具有了浓重的政治含义:

若吴、蜀二寇交侵中国,未知如许大世界,教甚兵马御捍?苟失提防,岂非为他人取也。——《旧五代史》卷九八晋书二四

因兵马入云居山,众僧总走,唯有师端然不动。统军使不礼拜而对坐。便问:“世界什摩时得安?”师云:“待将军心足。”统军便礼拜为师。——《祖堂集》第八

就这一点衍生出的“世界”,就回归到古人一直挂在嘴边的“天下、江山”了。沿着这条路线,在后世文学作品中直接加上一个皇帝的姓氏或者朝代名称:

时谚曰:“金腰带,银腰带,赵家世界朱家坏。”——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

上阵全凭铁飞挝。扶立乾坤唐世界。——《关汉卿戏曲集邓夫人苦痛哭存孝》

为佐梁朝争世界,因扶魏主夺乾坤。(明)《大唐秦王词话·第七回金墉城玄成改伪赦千秋岭叔宝送真龙》

这一个为江山以身报国;那一个争世界岂肯轻论?(明)《封神演义》第三十六回

隋唐五代后是辽宋时代。按照历史家的评述,两宋这个在军事上长期处于被动状态的时段是中国国家概念的形成和发展时期。在一份重要的官方文件《三朝北盟会编》上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到 “世界”这个词被赋予的强烈的政治意义,反映了时人因激烈的民族矛盾疆域意识的明显加强,“世界”大致指向了“地界”和“国家”:

南朝许大世界,军民事力,若朝廷省悟,略行更改,怎容易近得?《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十三政宣上帙二十三

言今之世界,比之在他时国里面已是十倍好《三朝北盟会编》第二百三十炎兴下帙一百三

就“世界”涉及了权力归属这一点上,《汉语大字典》中“局面”这个义项应该也是由这种权力话语体系中的“世界”演变出来的:

如汤放桀,武王伐纣,伊尹放太甲,此是权也;若日日时时用之,则成甚世界了?

——《朱子语类》卷三七

我们注意到后世小说中“不成世界”这个固定搭配:

“此间自老君祖师去后,这山前山后一带,被一班妖人扰得不成世界。——(清)《八仙得道·第21回日观峰收妖为仆紫霞洞女怪劫经》

则上述两个例子中“成甚世界”还是“不成世界”,“世界”不仅仅是“局面”这个意思,不妨置换成“体统”,大致意思是一致的而应该是“具有稳定秩序的局面”。而这种稳定局面在封建时期又必须仰赖于王权的稳固。

《汉语大字典》后面一个《儒林外史》的例子倒是勉强可以用“局面”这个中性词来解释,事实上这里的“世界”好坏是需要结合语境来判断的。

“本朝若不是永乐振作一番,信着建软弱,久已弄成个齐梁世界了!”——(清)《儒林外史》第二九回

另外后世有出现了一种比较生活化、口语化的用法,世界被进一步狭隘成 “某个人活着某些人专属的活动领域和范围”,常用气愤或者无奈的口吻说出来:

罢弈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他方可图,勉之,勿以为念。”——《西京杂记》虬髯客,收录在《太平广记》中

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清)《红楼梦(程乙本)·第八十三回省宫闱贾元妃染恙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这公馆里都是你们的世界,我在这里是你们的眼中钉!——(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八十七回遇恶姑淑媛受苦 设密计观察谋差》

若论谁的世界,宋人所描绘的“世界”要比唐人的“世界”小器的多,唐诗中所包含的“世界”大多都是不加修饰的宏观概念,而宋人诗词作品中,“世界”的空间范围明显变小,并且往往添加诸如“琉璃”、“青冥”、“琼瑶”等精致乃至香艳的词汇加以修饰,后世也多有继承;同时整体上的表达效果也契合了宋人一直所追求的“理趣”。

另外,在语法上“世界”有了新的用法,名词(可以不只一个)加在“世界”前面来表示某个地方或者空间充满着前面的名词:

万顷镕成银世界,是处玉壶风露。——《中秋》京镗

彩丝织成花世界,香花吹散锦乾坤。——《全元南戏无名氏张协状元》

走不多时,只见前面一片光明,真是琉璃世界。进了一层淡红围墙,便见层楼耸翠,飞阁流丹。——《补红楼梦第三回 甄香菱云路拜严亲 史太君他乡救仆妇》

算莺花世界,都来十亩,规模好、何须大。——《丁经之用韵咏园亭,次韵以谢》张榘

尤其注意到最后一个例子,“世界”从空间上已经缩小到一个可以丈量的具体地方了!

另外,禅宗在宋代的兴盛,就算在考察“世界”这个词的具体用法中也可以看出来:

趋往告本,本曰:“向吾梦汝吞一世界一剃刀,汝今日始从迷悟,是始出家,真吾子也。”——《栾城集》卷十八

垂示云:一尘举,大地收,一花开,世界起,只如尘未举花未开时,如何着眼?——《碧岩录》卷第二第十九则

时时一开眼,见此云月眼自明。久知世界如泡影,大小真伪何足评。——《苏轼集》卷二十一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宋词中经常有用“清凉世界”来形容一种人悟道后的理境界,需要与后面的“清平世界”相区分开来。

平地神仙,清凉世界,君曾知否。《醉蓬莱》

洞山问:“向前一个童子甚了事,如今向甚处去也?”师曰:“火焰上泊不得,却归清凉世界去也。”《五灯会元》卷五

元代比较短,然而元代散曲杂剧中“世界”的变化却有着相当明显的变化,尤其是那一句已经成为插科打诨的套路——“清平世界,浪荡乾坤”,逐渐引申到“世道、社会风气”:

同旦下李四做哭科,云清平世界,浪荡乾坤,拐了我浑家去了,更待干罢!——《全元杂剧·关汉卿·包待制智斩鲁斋郎》

好呵,清平世界,浪荡乾坤,你怎么当街里打人?——《全元杂剧·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

如今糊涂世界,好官不过多得钱而已。《包龙图判百家公案·第三卷》

对于中国人是什么时候跳出自我为天下中心的习惯性思维,赋予“世界”以我们现在最常用的“地球上所有地方”这一词义这一问题,通过语料检索大致上与常识相符:大约需要到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才从传统的朝贡体系之中慢慢走出来进入“世界各国”的体系之中。

‘今世界交通,竞为艺术,海疆有事,则台湾必先被兵;公等幸毋以士自囿’《王处士友竹先生五旬寿序》

我只道我死了,他尚千秋万岁的长在世间,不承望他被外国来分裂了,世界上便无他的国名了。——《瓜分惨祸预言记·第二回 传警报灾祸有先声 发誓词师生同患难》‘

同时这个时候“世界”与“天下”出现的频率较之前朝也有十分明显的提升,“世界”已然成为一个常用词出现在文本中,并且和现在日常生活所用的“世界”别无二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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