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文版《围城》修辞鉴赏

斯 丹

（苏州大学 法语系，江苏 苏州 215000）

一、引言

“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Ceux qui sont hors de la forteresse assiégée veulent entrer，alors que ceux qui sont dedans veulent sortir.［1］）这一经典语句，道出了《围城》一书的主题。“围城”一词，精炼地概括出了人们在生活中的一种困顿心态，之后更是被无数人援引，作为这种心态的代名词。这“被困的围城”（la forteresse assiégée）不再仅仅指一个人的婚姻、处境。按照作者的话：“我想写现代社会的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2］。《围城》全书以方鸿渐的活动为线索，用幽默犀利的笔调，刻画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旧中国的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作者以冷静的现实主义态度，娴熟运用比喻、讽刺、幽默等多种手法，在展示现实悲剧中芸芸众生相的同时，映射了人生的无奈和多层次困境。

围城的第一章对全书起着提纲挈领的作用，描绘了全书的背景并为后文埋下了伏笔。随着故事情节的徐徐展开，本书的语言魅力也渐渐彰显：比喻出神入化，拿捏准确；讽刺隐约含蓄，活泼风趣，细细品来又一针见血，揭露无疑；幽默调侃随处可见，灵活机巧；对人物的漫画式速描也往往让人忍俊不禁。在这一张一弛、戏谑嘲弄之间，人物性格跃然纸上。法国著名文学家哲学家Buffon说：《Le style，c’est l’homme.》［3］（文笔，即本人。）《围城》的成功，跟钱钟书先生绝妙的修辞手法密不可分，当《围城》被译为多国语言时，译者也保留了原书的多种修辞手法和韵味。本文以法文译本的第一章为例，从比喻、讽刺、幽默等手法的运用赏析《围城》的修辞技巧和语言魅力。

二、《围城》修辞艺术浅析

（一）比喻

比喻是文学语言的根本，它能使抽象化为形象，深奥化为浅显，复杂化为简明，平淡化为神奇，它给语言增添鲜明优美的艺术特色，对增强作品的感染力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比喻是钱钟书惯用的法宝，也是《围城》修辞艺术之一绝，在作者笔下，各种妙趣横生的比喻层出不穷。贴切、逼真、传神的比喻让很多生动的景象跃然纸上，激起了读者丰富的联想。《围城》中众多让人啼笑皆非的句子皆是运用了比喻的妙方。如：

①Quelqu’un l’appelle 《charcuterie》，car il n’y a que la charcuterie qui vaétaler au public beaucoup de viandeàcoloris chauds;d’autres l’appellent《vérité》，car on dit que??La véritéest toute nue??.Mais en considérant que Mademoiselle BAO n’est pas toute nue，ils le corrige donc comme《vérité partielle》.（Page 5）

（有人叫她“熟肉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此段是在讽刺鲍小姐“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的风骚打扮。留洋回来，这鲍小姐倒是不仅学得了怎样让自己不致怀孕的方法，还学得了一身赤裸的打扮。她那又黑又胖的身体，往那一铺陈，无怪钱钟书戏谑她为“熟肉铺子”、“真理”、“局部的真理”，三个暗喻接连出现，外加一句关于“真理”的解释，让人对鲍小姐这个人物形象一目了然。她轻浮、放荡、不检点，这作风，与前后苏文纨对她的既鄙夷又嫉妒，方鸿渐与她之间的勾搭好戏，以及她宁肯下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二岁却多金的秃顶胖子医生等内容都相互照应，真是人物一出现，形象便鲜明。“熟肉铺子”和关于“真理”的比喻，一具象，一抽象，双重形容了鲍小姐的暴露与风骚，意义完整而具象，关于“真理”的解释尤为出彩，而修正后“局部的真理”使形容变得愈发贴切。短短一句便不禁让人感慨钱钟书比喻手法运用的精妙与传神。

②Fang Hongjian penseàces phrases ingénieuses et calcule avec soin pour se consoler，mais le sentiment de frustration et d’être trompé，ainsi que la fiertéblessée lui reviennent tout le temps，juste comme le poussah qui est bien pressémais qui redresse tout de suite et qui oscille davantage.（Page 20?）

（方鸿渐把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损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利害。）

时值鲍小姐隔日即将离船，方鸿渐作为她邮船上的消遣物已丧失了价值，于是她对方鸿渐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甚至索性甩了他，令方鸿渐又气又恼又百思不得其解，援引日本斯泼朗格教授（Ed Spranger）的爱情（Eros）演讲，以及爱情指南之类的书，自个儿思索起爱与性的关系，还分析了自己同鲍小姐的性爱关系，试图说服自己并没吃亏，许还占了些便宜，可这一系列思索终究没能让他顺气，想起自己投入的感情和鲍小姐当前的冷漠，失望、被骗的情绪和被伤害了的自尊，就都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作为一个男人，这是无法平息的，理性的分析终究搏不过自己的内心，伏了又起，十分别扭。此种心境下，“不倒翁”的比喻一出来便显得格外贴切，正如钱钟书所说，真是“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利害”。

③A ce moment-là，Mademoiselle SU considérait l’amour pour quelque chose de trop précieux et ne voulait pas le dispenser facilement.Alors que maintenant，son amour est comme un vêtement bien fait mais qu’on l’aimait tellement qu’on le cachait dans l’armoire pendant un ou deux ans，et soudain，on trouve que son style et ses motifs et couleurs ne sont plusàla mode，alors on se sent un peu dé?u et commenceàle regretter.（Page11）

（那时候苏小姐把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而现在呢，宛如做了，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自命孤高的苏小姐或许在此刻感到了些许失落和惆怅，她看不起那些平庸的追求者，自恃爱情价高，如今海外读博归来，学历高高在上，况年已二十七，不免忽感高处不胜寒，而她的爱情也似乎与这些名利年岁背道而驰，变得遥远和贬值了不少。正如那被藏舍不得穿的好衣服，年日一久，便变了味，降了值，让人好不可惜。文中用这一比喻，再次烘托了苏文纨这个人物高傲的个性，同时也透露出了她内心深处的另一层惆怅与挣扎。

在此仅举三例详细分析，然而《围城》文中，比喻不胜枚举，巧喻随处可见，比如把那苏小姐的瘦削轮廓比做是方头钢笔画出来的；把方鸿渐与鲍小姐相识那会儿的交情比做像热带植物般地飞快生长；把方鸿渐因鲍的一句暧昧的话而产生坐立不安的念头又打消比做跟女人怀孕要打胎般难受；又把那次倒胃口的西菜的鱼比做海军陆战队，肉比做潜水艇士兵，而那鸡活像是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学贯中西的钱钟书谈西方的文学修辞时说：“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4］这种比喻不仅表现了事物的各个方面，而且加强了语意，增强了比喻的气势和力量，使读者获得了更为真切的感受。从这一连串的比喻中可以看出作者对生活环境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体验，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深入研究。

（二）讽刺

讽刺可谓是贯穿了《围城》通篇的修辞艺术，钱钟书先生总以一本正经的笔调叙写貌似一本正经的人和事，这些令人倾倒的反语构成了一种充满轻蔑之情的讽刺。《围城》之所以被誉为“新《儒林外史》”，正是因为其讽刺艺术运用得炉火纯青。在第一章中最典型的便是那戏称文凭可以“遮羞”。

④Ce dipl觝me，qui fonctionne comme la feuilleàla partie honteuse d’Adam et d’Eve，est bien capable d’étouffer les scandales et dissimuler les défauts;le vide，l’ignorance et la stupiditéd’une personne peuvent tousêtre cachés par ce petit papier.（Page?9）

（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当时方鸿渐的留学，根本和大多数出洋学生一样，有名无实，随便选几门功课听上几节，待到要归国，受逼于父亲和周经理的两面夹攻，才知文凭的重要性。虽说方鸿渐本质上厌恶“博士”这些个头衔，也觉得被称为“博士”自己羞得很，也心虚得很，然而“赤裸裸”的归国，心理上则更过不去，犹如那没有树叶的亚当、夏娃，羞得很。可是本是值得引以自傲的文凭，在此却为何被作者戏谑为遮羞的树叶？究其原因，问题正出在那文凭的“含金量”。方鸿渐不学无术，自然拿不出货真价实的文凭，抓耳挠腮之际，耍小聪明向爱尔兰人弄来假文凭，那被讽喻为亚当、夏娃的遮羞树叶，当然是再贴切不过了。树叶作用之大，却是用于遮掩他们最私密的害羞之处；假文凭作用非凡，却也是用来包藏人那空疏、寡陋与愚笨。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讽刺极为传神，这讽刺的矛头不仅指向方鸿渐一个人，在后文中方鸿渐竟然发现自己的克莱登大学的校友时，就更具讽刺意义了——折射出了出国留学知识分子靠假文凭回国招摇撞骗的行径，实在是可鄙可叹。

在接下去向爱尔兰人骗买假文凭那段中有一句话，更是让人倒吸一口气，看似胜利的喜剧性语言，却蕴含着深深的悲剧性意味：

⑤Cela pourraitêtre la victoire unique de la Chine depuis son commencement des activités diplomatiques et des traités commerciaux.（Page 11）

（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讽刺在此显得尤为尖锐，方鸿渐向爱尔兰人购买假文凭，将其愚弄一番到手后反“教育”爱尔兰人，望其悔过自新，惹得爱尔兰人又气又恼，却只能干瞪着眼自认哑巴吃黄连。爱尔兰人的贪欲，方鸿渐的“智慧”，更像是两小木偶上演的一台好戏，各自打着各自的小算盘。最终爱尔兰人被戏弄，方鸿渐“大获全胜”。这看似是前文的顺延，实则蕴含了不少转折的意味，钱钟书插入了以上赤裸裸的讽刺，叫人顿悟：留在读者心中的不再只是好笑的“木偶之战”，相反，这点睛之笔让人更深刻地意识到这小小闹剧背后让人心凉的社会现实——落后的旧中国外交上的失败。这并不光彩地向爱尔兰人购买假文凭之事居然“荣登”为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讽刺尖酸、犀利，后劲尤为强烈，恍如那投湖之石，石虽小，入水之后沉于湖底，泛起的涟漪却荡漾开来，一圈一圈，许久不肯平息。

讽刺艺术在《围城》中随处可见，讽刺的运用，使得作者能够对讽刺对象旁敲侧击，层层披露，既一语中的，又达到露而不破的艺术效果，让读者在嬉笑的喜剧气氛中体味那辛辣的言后之意，曼妙的语言艺术由此可见一斑。

（三）幽默

幽默就是利用语言条件，对事物表现诙谐滑稽的情趣。在法文里，幽默艺术的运用，与多种修辞方法休戚相关［5］。《围城》通篇充满着幽默调侃的语句，在此仅以两例漫画式幽默示之。

⑥L’enfant，moins de deux ans，a un nez camus，des yeux comme deux fentes obliques.Les sourcils，qui se trouvent tout seuls en haut，sont tantéloignés des yeux qu’ils souffrent de la nostalgie les uns pour les autres.C’est un visage typique des Chinoisdans les caricatures.（Page 2）

（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中国人的脸。）

⑦Mademoiselle BAO，avec la taille bien serrée，correspond exactement les conditions des belles chantées par les poètes arabes dans Mille et une Nuits?:???Le tour de taille mince，la partie de fesse grasse，quand elle se tient debout，le poids qui pèse sur elleluirend bien courbaturée.》（Page 12）

（鲍小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

以上两例中，钱钟书的语言艺术彰显无遗，漫画式的速描栩栩如生，令人发笑。寥寥几笔，便让人在脑海里勾勒出那孩子和鲍小姐的滑稽样子。这种漫画式的幽默，往往本身就含带了比喻、夸张、拟人、讽刺等修辞，比如说那孩子的眼睛细得像缝，眉眼之间距离远得彼此要得相思病；又把那鲍小姐束紧了腰，垂着肥硕屁股的身段讽刺成蜂腰肥臀的美人，还说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由此，孩子眯着细眼的傻样和鲍小姐的肥胖风骚跃然纸上，可谓各种修辞综合运用得恰到好处，共同描画出漫画式的幽默，让阅读乐趣无穷。

（四）其他修辞艺术

其实，如果细心，就不难发现《围城》中还蕴含夸张、拟人、对比、押韵、反语等多种修辞手法。

如那例⑥，就有夸张、拟人，而例⑦除了夸张外，还运用了对比（腰细臀肥）、押韵（描述美人条件的三句话尾字押ong韵——“重”、“痛” ，而法文译本里 “瘦”（mince）和“重”（grasse）两词也尾音辅音相同，押韵效果神似）。

再如一开始鲍小姐睡醒出来时，苏文纨酸酸地说她是摇篮的小宝贝，明显就是句反语，尤其是那句“瞧，多可爱”，嘲弄语气表露无遗。

⑧Alors，tu es comme le bébédormant dans le berceau.Quelle aimable!（Page 5）

（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

三、结语

总之，纵观《围城》第一章，妙语如珠，亮点层出不穷，各种修辞手法交相辉映，相得益彰，比喻、讽刺、幽默艺术运用得尤为出彩。这些都得益于钱钟书人生的睿智、学识的渊博与功力的深厚，拿捏语言得心应手，描绘人物栩栩如生，叙述故事生动贴切。

法文版的《围城》继续保持了这样的语言风格和精髓，Sylvie Servan-Schreiber学贯中西，能够理解东西方文学修辞并且灵活应用，将原作者看似信手拈来的嬉笑怒骂传神地再现出来，其修辞艺术经翻译之后丝毫不逊色。而《围城》一书主要运用讽喻的艺术手法，也正是因为对于“围城”这样一个主题，作为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体裁，从婚姻的围城到人生的围城，针砭旧中国知识分子的时弊，揭示整个社会各阶层的困顿心理，描绘人们受现实的束缚，映射整个人生的无奈。这样的心态，不仅为中国人民所有，而且为世界人民所共有，幽默犀利的讽喻艺术为大家所青睐，正是最适合披露这一社会现实的手法。表面的妙趣横生，实则蕴含着深刻的批判主义精神。

［1］钱钟书著.Sylvie Servan-Schreiber译.La Forteresseassiégée，Paris，Christian Bourgeois Editeur，1987.

［2］钱钟书.围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3］Jean-Pierre Colignon，Pierre-Valentin Berthier:La pratique du style–simplicité，précision，harmonie，Duculot-De Boeck，1996.

［4］钱钟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

［5］Frédéric Calas，Dominique-Rita Charbonneau:Méthode du commentaire stylistique，Armand Colin，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