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的“江南化”与“染汉人风习”①
2013-08-15伏涛
伏 涛
(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四平136000)
纳兰性德(1655-1685)一生淡泊名利,善骑射,好读书,擅长于词,是有清一代最为著名的词人之一。纳兰词大体以“真”取胜,写情真挚浓烈,写景逼真传神,词中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顾贞观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1](P423)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云:“纳兰词如寡妇夜哭,缠绵幽咽,不能终听。”[1](P425)况周颐《蕙风词话》认为纳兰“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1](P427)这些说法大体不差。王国维《人间词话》认为:“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习,故能真切如此。”[2](P121)此语值得商榷。唐圭璋在鉴赏纳兰词《蝶恋花》(出塞)时说:“正因为他染汉化已经很深……所以才能写出感人肺腑的《饮水词》来。”[3](P962)笔者认为,纳兰词风的形成与“初入中原”相关,更与接触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纳兰词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特点,那就是提及亲情较少,对爱情、友情抒写甚多,尤其是友情。最为显著的是他与同道好友间的酬唱频仍,其酬应对象绝大多数是南方人,其中江南人居多,且多半是词人或兼擅填词者。且不说其他,仅就纳兰与江南词人的交往的如是之多,这般频繁,如此之深,我们即会怀疑“未染汉人风习”的正确性。通过解读纳兰词,可见显著的“江南化”倾向。这一倾向集中体现在词中对江南景。江南情以及与江南人交往所写甚多。
一、情系江南地
身为侍卫,纳兰常随康熙出巡,到过京畿、塞外、关东、山西,最远的到过江南。所到之地,特别是江南以及湖南的风土人情、人文景观、秀山丽水给词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好印象。人到江南,身处潇湘,此时的词人只是过客,而非归人。也许就是因为匆匆看过,保持了恰当的审美距离,所以更觉美好。对匆匆浏览过的景物却有诸多比较深入的抒写,从而在词中流露出较为显著的“江南情结”与“潇湘情结” 。
走进纳兰词的世界,我们会发现,其中直接有“江南”一词的有:“誓到江南伊家,博山沉水香。”(《遐方怨◦欹角枕》)[1](P5)“五月江南麦已稀,黄梅时节雨霏微,闲看燕子教雏飞。”(《浣溪沙◦五月江南麦已稀》)[1](P43)“妆罢只思眠,江南四月天。”(《菩萨蛮◦澹花瘦玉轻妆束》)[1](P71)“午风吹断江南梦,梦里菱讴。”(《金人捧露盘》(净业寺观莲有怀荪友))[1](P252)另外,以《忆江南》为题的组词共11 首,该组词中所涉之地有:建业(南京)、苏州、无锡、维扬(扬州)、南徐(镇江),写到的景点有南京的燕子矶、虎阜(苏州的虎丘)、无锡梁溪的二清泉、镇江丹徒的妙高峰等。可能是与无锡的顾贞观、严绳孙、陈维崧交情深厚,纳兰对无锡记忆深刻,梦绕魂牵,“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临江仙》(寄严荪友))[1](P215)“一骑近从梅里过,片帆遥自藕溪来。”(《浣溪沙◦脂粉塘空遍绿苔》)[1](P359)梅里,商末周初的吴国之都,在无锡境里。无锡的山水灵秀之气给纳兰词心以灵感,纳兰词亦给无锡的梁溪、梅里、藕溪带来美誉。
纳兰词中亦含“潇湘情结”。“蒹葭渚,不减潇湘深处。”(《摸鱼儿》(午日雨眺))[1](P334)“带出九疑青,彷佛潇湘夜。”(《水调歌头》(题岳阳楼图))[1](P267)“孤影澹潇湘。”(《木兰花慢◦盼银河迢递》[1](P288)“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虞美人》(秋夕信步))[1](P403)以上是词含“潇湘”者,与其相关的还有不少,如:湘江,“强把心情付浊醪。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忆王孙◦西风一夜剪芭蕉》)[1](P3)“还留取,冷香半缕,第一湘江雨。”(《点绛唇》(咏风兰))[1](P26-27)湘裙,“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钗。”(《生查子◦东风不解愁》)[1](P20)湘烟,“梦隔湘烟征雁远。”(《青玉案》(辛酉人日))[1](P245)楚天,“楚天魂梦与香 销, 青 山 暮 暮 朝 朝。” (《河 渎 神◦风 紧 雁 行高》)[1](P153)楚文化的源远流长注定了潇湘意象在词中的深厚积淀。纳兰词中出现如此多的与潇湘相关的语词与意象,这不能仅仅归因于意象选择上的习惯与偏嗜,从中我们应该看到词人对湖湘文化的企羡与心仪,洞悉词语行间流溢着的浓烈的“潇湘情结”。
纳兰随从康熙南行与北周诗人庾信(513 -581)出使北朝被留虽在本质上有所不同,但在心理上却有某些相通之处。“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点绛唇◦对月》)[1](P27)“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念奴娇》(宿汉儿村))[1](P283)“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蝶恋花◦萧瑟兰成看老去》)[1](P231)兰成,庾信的小字,亦即词中所说的庾郎,他才名卓著,可惜平生际遇坎坷,著有《伤心赋》等诗文,自我塑造的落魄伤心的形象颇为成功,对后世影响甚大。杜甫《咏怀古迹》诗云:“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4](P511)纳兰常以庾信自比,取其同是伤心之意。纳兰因为短暂的南方游历,跟庾信一样,得江山之助。江南山水中固有的清秀氤氲之气滋养了纳兰词心,丰富了纳兰词的内容,也使其词风更趋多样化。
二、词写江南景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2](P88)纳兰词中抒写的江南景色融入的是他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意,这是对自然山水、人文景观的向往与留念,是对美好人事的深情感动。下面我们看他在词中是如何写江南之景的。
莼菜、鲈鱼是江南特有的美味,晋代张翰在一年秋风起时顿生“莼鲈”之思,这已经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极为典型的意象,一种心理范式。纳兰《摸鱼儿》(送别德清蔡夫子)词云:“且笑煮鲈鱼,趁着莼丝碧。”[1](P336)这里的蔡夫子,即浙江德清的蔡启亻尊。纳兰于康熙十一年中顺天乡试举人,蔡为主试官,故称之为夫子。他们是座主与门生的关系,这一关系在封建科举时代乃人情联络的重要纽带。《临江仙◦绿叶成阴春尽也》一词云:“独卧文园 方 病 渴, 强 拈 红 豆 酬 卿。”[1](P217)“红 豆 生 南国”[5](P1305),词人在被赐樱桃时借用同样非南方不生的红豆意象来抒发情思,此乃文人之习惯,但从具体意象的选择中的确也能感受到对某地风物人情的介怀与留念。“鱼龙舞罢香车杳,剩尊前袖拥吴绫。”(《金菊对芙蓉》(上元))[1](P273)“便砑损吴绫,啼沾蜀纸,有谁同赋。”(《大酉甫》(寄梁汾))[1](P343)此处吴绫意象的使用不无爱人及物、睹物思人之意。
接着看纳兰词是如何写江南景的,这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属于明写,如:“欲渡浣花溪,远梦轻无力。”(《生查子◦短焰剔残花》)[1](P24)“娇软不胜垂,瘦怯那禁舞。多事年年二月风,剪出鹅黄缕。一种可怜生,落日和烟雨。苏小门前长短条,即渐迷行处。”(《卜算子》(新柳))[1](P99)“落日与湖水,终古岳阳城。”(《水调歌头》(题岳阳楼图))[1](P267)“人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1](P292)“不教更觅桃源路。”(《海棠春◦落红片片浑如雾》)[1](P152)桃源在浙江省天台县,此处的桃源也许只是一个意象符号,但从地名的择用中,也能透出词人的某种意向,权且称之为“江南情结” 。另一类可谓之暗写,如:“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余熏。可奈暮春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下校书人。”(《浣溪沙◦欲问江梅瘦几分》)[1](P41)“晓寒瘦著西南月,丁丁漏箭余香咽。春已十分宜,东风无是非。蜀魂羞顾影,玉照斜红冷。谁唱《后庭花》,新年忆旧家。”(《菩萨蛮》(早春))[1](P74)“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1](P109)此处所写是何处景,不甚分明,无从考证,但的确是写江南景的,这类词中颇具江南情趣、富含江南风味。
纳兰在以《忆江南》为词牌的十一首组词中描写了诸多江南景点,组词之外,涉及到的其他南方风物,就苏州一地就有苏小墓、横塘、吴宫、吴姬:“苏小门前长短条,即渐迷行处。”(《卜算子》(新柳))[1](P99)“人间所事堪惆怅, 莫向横塘问旧游。”《鹧鸪天◦独背残阳上小楼》[1](P182)“丝雨如尘云著水, 嫣香碎入吴宫。”(《临江仙》(寄严荪友))[1](P219)“脉脉逗菱丝,嫩水吴姬眼。”《生查子◦鞭影落春堤》[1](P21)对江南美景的神往与留念往往是因为对江南人的魂牵梦绕,下面我们再看纳兰词中与江南人的深情交往。
三、心念江南人
纳兰词中除了情系江南,常写江南景物外,最为明显的是他与江南文人的交往。在其词中我们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他与江南文人,特别是江南词人之间的过从甚密。(一)交往对象中江南人居多。在纳兰词中有一部分酬唱词,其酬应对象有陈维崧(《点绛唇》(和成容若韵))[1](P31)、《菩萨蛮》(为陈其年题照)[1](P78)、《浪淘沙》(和容若韵)[1](P178))、龚鼎孳(《浣溪沙◦谁道飘零不可怜》[1](P38))、王 士 祯(《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1](P53))、严绳孙(《浣溪沙》(寄严荪友)[1](P64)、《金缕曲》(赠西溟,次容若韵)[1](P326))、徐树谷(徐乾学长子)(《雨中花》(送徐艺初归昆山)[1](P181))、高士奇(《台城路》(苑西梳妆楼怀古和成容若)[1](P298))、姜西溟(《潇湘雨》(送西溟归慈溪)[1](P306)、《金缕曲》(慰西溟)[1](P325)、《金缕曲》(西溟言别,赋此赠之)[1](P327)、《贺新郎》(送西溟南归,和容若韵。时西溟丁内艰)[1](P329))、顾贞观(《鹧鸪天》(送梁汾南还,时方为题小影)[1](P186)、《虞美人》(为梁汾赋)[1](P199)、《金缕曲》(赠梁汾)[1](P315)、《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1](P318)、《金缕曲》(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1](P318-319)、《金缕曲》(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1](P323))、张纯修(字子敏,号见阳)(《菊花新》(送张见阳令江华)[1](P162)、《踏莎行》(寄见阳)[1](P214)、《瑞鹤仙》(丙辰生日自寿。起用《弹指词》句, 并呈见阳)[1](P300))、梁佩兰(字芝五,号药亭)(《点绛唇》(寄南海梁药亭)[1](P357))、曹寅(字子清,号楝亭,曹雪芹之祖父)(《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1](P406)),共11 人,其中张纯修是河北唐山人,梁佩兰乃广东南海人,曹寅祖籍辽宁辽阳,除了曹寅乃满族人外,其他均为汉族人。11 人中其他8 人皆是江南人,曹寅也常年生活在江南。
(二)与江南人接触频繁。在上述纳兰交接的朋友中,接触较多的是顾贞观、姜西溟与陈维崧。在此我们就以姜西溟、顾贞观为例,看纳兰与江南文人的频繁接触。姜宸英(1628-1699),字西溟,号湛园,又号苇间,浙江慈溪人。康熙26 年(1697)探花,授编修,年已七十。初以布衣荐修明史,与朱彝尊、严绳孙称“三布衣” 。工书善画,兼精鉴,名重一时。在纳兰词中为姜宸英所作的词即有三阕:《潇湘雨◦长安一夜雨》[1](P306)、《金缕曲◦何事添凄咽》[1](P325)、《金缕曲◦谁复留君住》[1](P327)。通过词序所言“送西溟归慈溪”、“慰西溟” 、“西溟言别,赋此赠之”可见纳兰与姜宸英这对忘年交之间交接频繁,酬唱甚多,深情谊长。张纯修在为纳兰词所作的序言云:“容若与余为异姓昆仲,其生平有死生之友曰顾梁汾。”[1](P430)纳兰与顾贞观之间交往特别频繁,由词前序与题名可见一斑:“寄顾梁汾苕中”[1](P85)、“忆梁汾”(三首)[1](P126-128)、“送梁汾南还,时方为题小影”[1](P186)、“为梁汾 赋”[1](P199)、“赠 梁汾”[1](P315)、“酬 容若 见赠次 原韵”[1](P318)、“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1](P318-319)、“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1](P323)。这些词序与词题有力地证明纳兰与汉人交往之频繁。
下面再以联句为例,稍作申说。《浣溪沙◦出郭寻春春已阑》[1](P401)一词是纳兰与好友在郊外的联句,参与者有:陈维崧、秦松龄、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康熙十八年(1679)开博学鸿儒科,此联句当作于该年暮春同游西山之时。这时的纳兰才二十四岁,参加联句者皆一时名儒、贤才俊彦。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北京。开博学鸿儒科是清初统治者吸引社会精英的一种有效方法,特别把有影响力的汉族知识分子拉上自己的战车,这是巩固其统治的有力手段。纳兰与这帮人打成一片,这对满汉融合,民族团结起着很大的促进作用。纳兰联句的这些对象在当时的文坛上皆非等闲之辈,其中纳兰性德、朱彝尊、陈维崧即“清词三大家”。
(三)与江南好友相知颇深。“浮名总如水。”(《瑞鹤仙◦马齿加长矣》[1](P300)“百事堪哀。”(《沁园春◦试望阴山》[1](P310)这是纳兰看破世事后的痛苦心声。纳兰视友朋为性命,他交人以心,他与顾贞观之间,堪称死友。纳兰与顾贞观、严绳孙都有以《一丛花》为词牌咏并蒂莲之词作,显见创作上的交流。除了词作上的酬唱外,顾还给纳兰整理词集,“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虞 美 人》(为 梁 汾 赋))[1](P199)由《踏 莎 美 人》(清明)[1](P241)与《剪湘云》(送友)[1](P255)词序“按此调为梁顾汾自度曲”以及顾贞观的《金缕曲◦且住为佳耳》序言“酬容若见赠次原韵”[1](P318)可见词学上的相互借鉴,彼此学习。从下列动情的词句中显见彼此的交厚与深情,“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语,转忆同看雪后山。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鹧鸪天》(送梁汾南还,时方为题小影))[1](P186)“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金缕曲◦德也狂生耳》(赠梁汾))[1](P316)“生怕芳尊满。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忆絮语、纵横茗碗。滴滴西窗红蜡泪,那时肠、早为而今断。任角枕,欹孤馆。”(《金缕曲◦生怕芳尊满》)[1](P321)纳兰在《金缕曲》(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中云:“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1](P323)这段真实感人的故事有力地证明纳兰与顾贞观的金石之交,以及他对吴兆骞的理解与同情,其悯人情怀是友朋情深之前提。
结 语
纳兰词中“江南特色”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一是词中意象选择的江南化;二是词写景物的江南化;三词人交友的江南化。纳兰与江南文人交往之深入在其词作中体现充分。这些交往对象皆为汉人,如此深入的交往,几乎不可能不染汉人气习。人受其周围最亲近的人影响往往更大,纳兰不仅广泛深入地交接江南文人,还与他们在词学上有多方面的交流。加之“生而婉娈,性本端庄”的前妻卢氏,续娶的官氏,侧室颜氏,以及在顾贞观的帮助下所纳的江南才女沈宛皆为汉人,这些在其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物对其人生与创作均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从而使其词作在意象的选择,意境的营造,情感的酝酿上均带有汉人迹象。
[1][清] 纳兰性德, 著, 张草纟刃, 笺注.纳兰词笺注(修订本)[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2] 王国维.新订《人间词话》◦广《人间词话》[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
[3] 唐圭璋,钟振振.金元明清词鉴赏辞典[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4][唐] 杜甫,著,[清] 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5] 全唐诗[M] .北京:中 华书局,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