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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原型的视角解读《西游记》

2013-08-15涂兰娟

关键词:天庭唐僧惩戒

涂兰娟

(咸宁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旅游系, 湖北 咸宁 437100)

神话原型批评是20世纪一个重要的文学批评流派。加拿大文艺评论家弗莱以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精神分析学说和英国学者弗雷泽的人类学理论为依据,建立了以“原型”为核心的批评理论。这一理论认为,文学的价值在于其体现了种族乃至整个人类的潜意识和深层的心理需求。具体而言,神话原型的研究方法,是将文学视为大文化语境中的一个整体,通过对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各种意象、叙事结构以及人物类型的分析,找出隐藏在它背后的神话原型,挖掘其原始意义及其对作品创作的影响。这里所谓的“原型”,指的就是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典型意象、结构或人物类型。神话原型批评理论自诞生以来,被广泛地运用于神话文学的研究;就中国古典文学的层面来说,神话原型批评的理论与方法的引入,大大推动了中国远古神话以及蕴含着丰富的神话元素的古典小说类型——神魔小说研究的进步。作为中国古代神魔小说的巅峰之作,《西游记》被认为“也许是一部最适合运用原型批评方法探讨的我国古典名著,其原因在于它是一部神话小说,一部将历史故事和传说故事神话化的幻想性作品”。[1]86

《西游记》这部小说,以浪漫主义的艺术精神,充分运用奇幻思维,虚构了一片净土世界和洞天福地的蓝图,营造出一个包罗万象的神话天地。其中各色各样的神魔形象和无数构思精巧的故事情节,搭建起了一个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热闹非凡的神话世界。这个绚丽而虚幻的世界的构成,固然有宗教的因素,但无论佛教还是道教,都只是包裹在一个历险故事上的外壳而已,并且作者也无意在故事中过多地宣扬宗教教义。拨开宗教的迷雾,不难发现,在《西游记》绚烂迷幻的神魔世界之中,原型意象的影子几乎是触目可见。方克强就通过对这部小说的叙事结构的研究,将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这一事件解读为一种“成人礼”原型模式:取经之前,唐僧师徒都犯了某种与孩童的未成年特点相关的错误,由于不符合成人社会的规则而受罚;通过取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完成了从孩童到成年人的蜕变,心理也从这一过程中由幼稚而臻于成熟;对佛法的理解和接受,意味着对成人世界规则1的认同,由此而被佛社会即成人社会所接纳,成为其中的正式成员,并重新命名正身。

“成人礼”模式说被认为是在《西游记》的原型解读方面影响最大的研究成果。[2]127但是,这一模式却存在一大问题,即它忽略了唐僧师徒之间的个体差异,尤其是孙悟空出身的特殊性。因此,为了给出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重新考量《西游记》的主题模式。

首先应当注意的是,唐僧师徒虽身份各异,却都因为犯下罪愆而受到惩戒;西天取经,是佛祖安排给他们的改过迁善的机会,也是他们脱胎换骨的自我救赎之道。如果将他们各自的来历作一个仔细的辨析,可以发现包括变作唐僧坐骑的小白龙在内,唐僧师徒实际上是出身于两种完全不同的背景。其中,唐僧、小白龙、猪八戒和沙僧,分别来自西天佛国、西海龙宫和玉帝统治的天庭,而佛国、龙宫和天庭,是所有十方世界的主宰者。所以,这四个人物,实际上是一个群体内部的过错者。孙悟空则与他们不同,这个“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而生的石猴,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界,他自号“齐天大圣”、高唱“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要玉帝让出天宫等等行止,都意味着对既定的统治秩序的挑衅,因而孙悟空应该被视作一个来自群体之外的挑战者。于是,整个故事,就可以理解为是四个过错者和一个失败的挑战者受惩戒之后的自我救赎。从原型批评的角度而言,《西游记》的故事原型,就是一个“犯错——惩戒——救赎”的模式。[3]75

孙悟空是整部《西游记》的核心人物,也是小说塑造得最一次听佛时未能专心听讲,犯下了大忌。如来数落他过错以及宣示对他的惩罚时说得很明白:“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金蝉子的过错表面上并不严重,但其实质,却是对佛祖权威的大不敬。[6]从他的地位来考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于是金蝉子被贬转尘世受苦,为自己的错误负责。金蝉子虽投胎于官宦之家,但法力全无,对前生的记忆也完全散失,成为一名完完全全的凡夫俗子。唐僧作为金蝉子的转世之人,还未出世便遭凶逢难——父亲被暗杀,母亲被贼人强行霸占。唐僧一出世,就成了无父无母的“江流儿”而饱尝苦难,正是佛祖对他的惩罚。而之后唐僧被和尚收留,并由此成为僧侣,再到被观音选中而肩负起西天取经以普度众生的使命,正是佛祖为他安排的救赎之路。[7]取经的过程,自然也就是金蝉子——唐僧完成自我救赎的过程,同时也是他重返天国必经的法门。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以洗涤罪愆,他才能取得佛国世界的谅解和接纳,恢复自己原有的地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唐僧必须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克服各种艰难险阻。即使取经路上坎坷曲折,险象环生,也要不顾一切地完成使命。在他一心向佛而矢志不渝的坚持之下,经历多年终于到达西天取得真经,修成正果。这一路的艰险,不仅是对唐僧的一次磨砺,更是对唐僧的一次考验。从金蝉子犯错,到由转世之人唐僧通过取经,经历一系列的考验返回天庭,是犯错—惩戒—救赎的原型模式的明确体现。

猪八戒也是小说中形象丰满的一个重要人物。猪八戒原本是天庭的天蓬元帅,主管天河,因一次醉酒后调戏嫦娥,违背天庭伦常,失了上下尊卑,便遭受天庭的惩罚,被逐出天界,贬下凡尘,到人间投胎。不料又错投猪胎,有了猪的模样人的身材,成了人人远之名副其实的丑八怪。从天蓬元帅到人不人猪不猪的模样,不能不说是一次严厉的惩罚。后受观音菩萨的劝善,跟随唐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还得正果。取经,也成为了他赎罪的一种方式,也是他重回天庭、重新被接纳的途径。取经之初,他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唐僧因此给他起了个别号,叫做“八戒”,这对他而言是改造的开端,救赎的开始,而一路的奔波劳累,护师挑担,则是对他的终极考核,能不能顺利取得真经,关系到他能否重返天庭,重新获得天国仙境成员资格的关键。最后猪八戒不辱使命,经历一系列的磨难和考核,终将功赎罪,并成为净坛使者,完成自身身份的大转变。

沙僧和小白龙与猪八戒一样都触犯了天条,但是他们的过错相比猪八戒来说,更容易获得世俗的同情。以沙僧为例,他本是天庭的卷帘大将,只因在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失手打破了琉璃盏,惹玉皇大帝不满,被贬下凡界,堕落流沙河,伤生吃人造孽。犯错乃人之常情,而沙僧只是因为一次失误,就要遭受被贬凡尘的命运,从“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沦落到“饱时困卧此山中,饿去翻波寻食饷”的妖怪,一方面显示出天国的统治残酷,一方面也显示出天国最高统治者的冷漠和无情。后来也是受观音菩萨劝化,跟随唐僧挑担牵马,不辞劳苦,无怨无悔,成为唐僧取经路上的得力帮手,共同经历八十一难后,到达西天取得真经,加身金身罗汉,重新步入天国成员的行列。

唐僧师徒五人虽然出身与身份各异,但都经历了一个相为成功、最具典型意义的艺术形象。全书前七回都围绕着孙悟空而展开,从他的出世写到大闹天宫闯下大祸,直至被如来佛祖镇压在五行山下。这是整部小说最精彩的章节。孙悟空从东海龙宫“借”如意金箍棒以及下到幽冥地府勾销生死簿,是他犯错误的开始,为他日后“罪行”的加重奠定了基础。在此之后,他经历了招安——征剿——再招安的曲折过程。这一过程体现了远古时期部落对于外来的强力的挑衅者的一整套的应对策略。征剿当然是最简单的处理方式,而招安则基本上是为了以最经济的手段解除可能的威胁,但对于被招安者却往往不能真正接纳而时时施以歧视。这种歧视的后果,使并未归化的孙悟空因感到受骗而大闹蟠桃盛宴,并就此将事件升级。天庭为维护尊严与既定的统治秩序,不得不动用一切力量,给予孙悟空以必要的惩罚。孙悟空的挑战意志也相应地达到顶峰,他大闹天宫,扰得三界不宁。这时的孙悟空形象的本质就是一个意外闯入的挑战者,是善与恶的统一体,是个鲁莽的英雄。他为了逞一时之快而酿下大祸,没有顾及这个后果的严重性以及它的影响范围之广。面对更强大的统治力量,最终他还是没能逃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被压于五行山下,饥食铁丸,渴饮铜汁,风餐露宿,一压就是五百年。对于孙悟空这样一个充满野性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极其严厉的惩戒。但是,孙悟空毕竟不是普通的挑衅者。正如远古时期部落之间战争的结局,蚩尤式的失败是一种,而炎帝式的失败是另一种——在消灭之外,还有一种同化的选择。从人类历史演进的实际来看,对敌人的同化,相较于屠灭而言,应是更主流的处理方式。孙悟空的神奇本领和巨大能量,可以成为维护统治秩序的有力帮手,这是如来佛祖和天庭决定同化而不是消灭他的根本原因。[4]120因此,孙悟空在接受了足够的惩戒以消磨反抗意志之后,获得一个自新的机会——护送唐僧上西天取经。在取经的过程中,孙悟空既要以个人的力量保护唐僧的安全,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求助于满天神佛,所以,这时候他与他原先挑衅、反抗的那个群体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步步从敌对走向合作乃至认同。他一路上的斩妖除魔,以及师徒之间的矛盾,既是对他的考验,也是他自我救赎过程的复杂性的体现。这时的孙悟空不再是个猴性十足、随心所欲的人,多次与妖魔的周旋,更多显示的是他的机智和勇敢。这个救赎的过程,不仅是他转变和重生的过程,也是他重新认识自我的过程。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的重重考验后,最终到达西天取得真经,完成自身使命,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完成了孙悟空从犯罪到受惩戒,最后得以救赎的重要转变。

如前所论,和孙悟空不同,唐僧、猪八戒、沙僧等原本是佛国或天界的神灵,是部落群体的内部成员。对于此类内部人员的过错的惩戒,也是维持正常秩序的必要手段。[5]210虽然他们所犯的错误不同,影响程度不同,但对于他们的惩戒,却是大同小异,即都是先除去他们的天国成员资格,把他们贬下凡尘,然后再通过某种途径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以达到救赎的目的。这种救赎途径就是取经。首先通过指点劝诫让他们认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经由取经、历经磨难使自己得以重生,重新取得重返天国的资格,完成从天国来又复归于天国的人生历程。

唐僧的前身乃西天金蝉佛子,是如来手下的一名弟子,因同的过程,即先犯下各自不同的错误,而后走上一条相同的救赎道路。这样,看似芜杂繁复的故事情节、人物角色,由一条相同的线索串联起来,呈现出一个脉络清晰的惩戒与救赎的文学叙述话语。这种叙述话语构成了《西游记》的根株和内核。“文学作品正是借助了文学内核的艺术张力,才显示出它勃勃的生机。这正好为原型批评理论作了巧妙的注脚,因为原型批评的妙机就包藏在文学的根株里,就包藏在艺术的张力中”[8]。《西游记》中的惩戒与救赎意识也正是凭借原型的张力,表现了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精神的两个母题:个体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犯下错误并受到惩戒,又在自我救赎中进而为群体谋福祉。

个体有意识或是无意识地犯下错误,必然会与普遍的秩序产生矛盾冲突,为维护这种秩序的统治阶级所不容。中国古代的社会结构,是以牢固的血缘宗法为基础的;重群体而轻个人,是宗法社会的重要特征。在这种文化背景下,要求个人意志必须服从于集体意志和权利秩序,不允许出现任何的抗衡和破坏,任何反抗的行为都必然要遭受束缚和压制,体现了封建社会对权威的重视和对秩序的捍卫。作为外来挑战者的孙悟空大闹天宫,是有意识的反抗,表达了对统治现状的极端不满,所遭受的惩戒也就必然更为严厉;而唐僧、猪八戒、沙僧本是体制内的成员,由于无意识地犯下错误而被责罚,来自统治阶级内部的惩戒相较于前者则会轻很多。从天庭对待孙悟空和唐僧、猪八戒、小白龙和沙僧犯错的根源以及处理的办法,可以窥见远古时代人们处理群体内外矛盾的原则和方法。

尽管唐僧师徒的故事内容各不相同,但是由于借助了原型叙述架构,小说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又一个不断重复的叙述模式:犯错—惩戒—救赎。整部小说围绕着这个叙事模式,将故事各异而又异中有同的故事连缀起来,整合成一部规模宏大内容丰富的神魔小说。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验证了这一原型模式的合理性;而以这种原型模式去解读《西游记》,又可以清晰地揭橥这部小说所蕴含的民族集体记忆。如果放眼世界,我们甚至可以发现,这种惩戒—救赎的模式在其他的人类文明中也同样存在。譬如,《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由于偷吃禁果而遭到上帝的惩罚,带着整个人类的原罪被逐出伊甸园。但上帝在惩罚的同时,也给了人类悔过的机会,甚至还让耶稣以“替罪羔羊”的形式被钉在十字架上,来救赎世人的原罪。当然,就对这一原型模式阐释的充分和深刻而论,《西游记》仍是最典型的作品。

[1]曹顺庆.比较文学学[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

[2]方克强.文学人类学批评[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3]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弥尔顿.失乐园[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5]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上海:三联书店,1987.

[6]李珊珊.《西游记》中的神话原型解读[J].山东教育学院学报,2006(5).

[7]曹祖平.《西游记》原型解读[J].唐都学刊,1999(2).

[8]牛志远.浅谈神话原型批评理论[J].科园月刊,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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