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时代的人格悲剧
2013-08-15宋美颖
宋美颖
(广州康大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1363)
《世说新语》用简约的笔墨描画魏晋时代人物的言行举止,生动传神,又入木三分。魏晋名仕集结谈玄的风神、把酒高歌的潇洒、“终当为情死”的真情和玄远放达的清高,让一代又一代的后人神往企羡。可能太多人了解到的只是竹林之游的萧疏清韵、嵇康临行前弹奏《广陵散》的惊心动魄和顾和博虱应对周侯的简傲……而对“魏晋风流”背后的心酸痛楚、无可逃遁的人格冲突却很少了解。
当我们细读《世说新语》时,发现在“魏晋风流”背后“埋藏着无告的痛苦,那是无法消释的心理焦虑,埋藏着无计逃遁的人格冲突。”最美的精神追求受到最痛苦的社会现实冲击,内心的悲苦挣扎和人格上的多面化就是必然的事实。
一、“一往情深”与“矫情如是”的矛盾和统一
《世说新语》中,子猷愿“以余年待弟”的生死之情和张季鹰询问亡友“颇复赏此曲”的殷切伤悲感动了无数人。知识分子“一往情深”的特性,在魏晋之前是没有如此突出的。究其根源,是魏晋人摆脱了汉代儒教统治下的礼法束缚,开始了欣赏人格个性美,尊敬个性价值。
可是,在《世说新语》中又随处可见矫情、做作的例子,其中多是清高飘逸的名士。如谢安。在淝水之战中,接到前方捷报,心中早已欣喜若狂,却强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称“小儿辈遂以破贼”,了无喜色,如故“不料下完棋回家”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如支道林,想隐居,“一人就深公买印山”,被竺法深挖苦说:“未闻巢、又买山而隐。”还有庚亮儿子被“温太真尝隐幔怛之,此儿神色恬然,乃徐跪曰:‘君侯何以为此?’论者谓不减亮。苏峻时遇害。或云:‘见阿恭,知元规非假’。”“才几岁的孩子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动,拥有一种极为摄人的自控力,这岂不是泯灭了孩童的天性吗?记得苏东坡曾经的好友彰子厚临万丈绝壁书,“神彩不动”,于是苏轼抚他的背说:“君他日必能杀人。”这都很类似。就一般的、正常的成年人而言,被人藏在幔后突然一吓,也会徒然一惊;最轻微的反应也得在瞬间里惊鄂,然后才调整过来。正常的孩童在其天真烂漫的年龄里,会顺着天性任意大哭、大笑、受惊、耍赖、得意……而庾会几岁就“雅重”非常,练就至“恬然”的火候,其实这种“沉着”是天性扭曲的表现,很是令人心寒。但时人皆赞叹不已,可见晋人对“喜怒不形于色”的“雅量”的追从是深入到骨子里去了,是社会普遍认同的,是当孩童有意识时就已经认可的,从小就需要培养、至老都需要保持的品质。其实,从孩提时候就开始培养家族的气质,是很多名门望族都苦心经营的事业,其用意是彰显父辈声誉,让儿辈延续家族的名望,成功接班。
二、玄学的影响
这“真情率性”和“矫情曲情”的矛盾是怎样在魏晋人身上统一起来的呢?其中玄学的影响至深。
魏晋人把玄学推崇到极致,作为玄学源头的老庄学说,以“自然”为最高评价标准,以“真人”为最高典范,故魏晋人多以“真率”评时人高下,如世人评价祖约与阮孚的爱好:祖约爱财,阮孚爱木屐,“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后来被人遇见两人分别整理自己的收藏时,因祖约“倾身障之,意未能平”,而阮孚“神色闲畅”,始分胜负。当一个时代把一项品质推崇到极致时,许多因这项品质表现出来的表象或衍生出来的附属品,往往就成了时人评价的标准。这类似于丧礼的形成和盛行。丧礼形成的初衷是希望用庄重而沉痛的形式对死者进行缅怀和纪念;等到丧礼盛行后,评价生者对死者的悲伤程度就只能依照“礼”的周全隆重的程度来判断,慢慢失掉了它设置的本意——“悲”,只流于形式。到后来,其实质性的“悲伤”本身就被世人遗忘了,王戎鸡骨支床,甚至阮籍丧母吐血数升的“死孝”都没法得到世人的理解。于是“丧礼”就成了不孝者盗名沽誉的一种手段。
潇洒高逸的审美情致、荣辱不惊的处事气度、悠游从容的生活态度是魏晋人推崇备至的美德,就导致上至名士下至一般书生孜孜以求、趋之若鹜。而名人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追求在客观上推动了整个时代的模仿。就像谢安的“洛阳书生咏”,因“少有鼻疾”而造成的鼻音却成了整个东晋名流的模仿对象,“手掩鼻而吟”;最重要的因吟咏本身引起的审美内在体验和表现出来的浩浩荡荡的气度反而被忽略了。毕竟表面的东西易被人看到,也易学;实质性的东西难学,也难以察觉,于是模仿表面的人就多起来了。这是层次最底下的矫情。
最高层次的矫情,就类似于谢安、庾亮们了。其实,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矫情、曲情,而是发自内心地、真诚地希望自己能更“率情、真情”,他们无不处处以至高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言行举止,举止优雅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生活闲适脱俗、情趣高雅不凡。但自然而然的是真情流露,“有意为之”是刻意因为——“一往情深”过了度,导致了矫情。魏晋人的矫情恰恰是他们的钟情所致。
其实,不论是真情或矫情、清高或求名,还是心口不一、一人千面,说到底,都是魏晋士人是将人与世的外在冲突,还原成人格自身的内在矛盾。
三、时代原因
东汉末年,大一统政权崩坏,经学中衰,儒学僵化的思想模式也慢慢松动;同时士人对政权逐渐疏离(其实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在感情上仍是亲近的)。而两次党禁之祸,更是断绝了士人对政权这一集体的最后期望,转而把主要的注意力转向关注自己,走向了自我(只有自己的所感、所思才是最重要的,即倾向于个人主义),他们寄情山水安抚困顿的心灵,或秉烛夜游及时行乐;感觉到从前寄托于时代和国家的理想幻灭了,幻灭的荒诞感令他们对老庄和佛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玄、佛中寻找了心灵的安慰。同时,这种对玄、佛的兴趣也推动了对神韵、意境等感受性美的热爱,对感觉到的真情和对美的触动就会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深。魏晋人已经摆脱了汉以来许多礼教上的束缚,转向发现自我,张扬个性。“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能越过礼法直接欣赏人格个性之美;在生活上走向自然主义,用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去感悟山水的澄灵之美;拥有艺术的自由的心灵,晋人在艺术境界造诣极高,除了因为他们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个性、生机活泼外更主要的还是他们的“一往情深”!
西晋人经历了贾后干政、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后来东晋人偏安江左,始终存在对中原收复无否的矛盾;寄居江南,北方世家大族和江东大族之乱。士人在乱世中找不到一个稳定的效命目标,也不清楚何时会“江山换了容颜”。两晋之际,直接和间接死于战乱的文士有陆机、陆云、欧阳建、张华、石崇、夏侯湛、嵇含、阮修、挚虞、王瓒、潘岳、傅、刘琨等,于是他们小心谨慎,不吐真言,如谢安、恒温等。同类人的血一次又一次地警醒着他们要谨小慎微;同时在战乱的年代,生命的脆弱和短暂更激发了他们对生命的留恋,为“活”得有高度、有质量,不少人为“名”苦心经营,此类不胜枚举;为“活”得安逸,不少人就拼命积累财富,祈求富贵的保障,如王戎等;还有人就得看风使舵,准确迅速地判断谁会对自己的前途有用无用,如子敬兄弟等。
哲学思想的多元与社会政治的专制、逼人就范的正统礼教与诱人放荡的邪说异端、统治者的双重价值(司马氏的夺国非礼但又推崇名教)与士大夫的各行其是(王衍为士人之首,但鄙夷政务;王戎身居要职而尸位素餐)、官场的名利与杀夺、方外的飘逸与冷寂,对当时的知识分子造成极大的冲击。外在世界的悖论还原成内心的冲突,时代的苦痛酿成心灵的痛苦:烦躁、焦虑、迷茫、困惑、无所适从、无所皈依……个体人格依存的外在空间(社会)与内在空间(心灵),犹如战场中对斥的双方,作无情的厮杀。魏晋名士的人格悲剧,其实是时代与个体的双重悲剧。
乱世杀夺、生命无常,使得魏晋人的生命意识陷入执著与颓唐(建功立业和杨朱式的纵欲)、追寻与失落(归隐山林但仍存功利之念)的内在矛盾之中;在伦理观念上,要张扬个性,又要“宁作我”,而礼法名教的层层束缚导致了循礼与违礼、宗教与悖教的心灵冲突;在处世哲学方面,超然自适、恬淡虚静的处世之道,经不住世俗名利的诱惑,而衍生为出世与入世的灵魂搏斗;归结为人生理想,则是一往情深的主体,在非情无情的社会中铸成逐利与钟情、徇情与徇利的双重人格。而魏晋人的“终当为情死”,又是站在人生理想的高度,回答他们自己关于生命的意识(生存价值、人生意义)的困惑。
四、结语
魏晋人在人格上存在许多矛盾的地方,参杂着庸俗与脱俗、低鄙与高贵,纠缠着美与丑的因素,有些甚至是丑陋和阴暗,但无损魏晋风流在我们心中的美好印象。正是魏晋人觉醒了美和自由,是社会的现实限制了他们对美和自由的外在表达,于是在内心就形成激烈的斗争,表现在外就形成譬如狂放、任诞、简傲,其实狂狷者内心有着深深的孤独和苦闷。这是时代给他们造就的悲剧。
在苦闷中,士人们用文字抒发压抑的情感。如阮籍,在咏怀诗中经常写到黄昏。阮籍之流心境苦闷荒凉,有着难言的苦楚:他们在将暮未暮之间,感念身世,自伤自抚。他们的文字,看似洒脱通达外壳下,深处埋藏着荡气回肠的激情、深沉压抑的苦闷。他们无处逃遁,又要强装出通脱的样子;内心痛苦与外在现实的矛盾仍得不到解决,到了后人陶渊明,用实践性的方式来对生命焦虑进行尝试性消解,士人与乱世的矛盾才得到比较完满的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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