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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的族人》中的流放与家园

2013-08-15

铜陵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吉娜白人黑人

姜 梦

(皖南医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1991年,纳丁·戈迪默因其“壮丽宏伟、史诗般的写作使人类受益匪浅”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她生于南非,母亲是英国人,父亲是立陶宛人。生来就面对着混杂的文化和种族背景造就了她作品的复杂和多元。任一鸣提到,“在后殖民小说中,……只要是处在不同文化交织汇合处境中的人,都是流放者。”[1]因为自身“流放”的经历和多元文化背景,戈迪默在其作品中生动地展现了流亡者的所思所感、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和融合以及多重文化身份的认同和建构。

在这些作品中,《朱利的族人》是较为特殊的一部。小说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索韦托黑人暴动与八十年代黑人革命意识的复苏为背景,虚构了一个发生在政权交替时期(空位期)旨在推翻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内战。书中扉页引用了葛兰西在《狱中笔记》的话,“旧制度已行将就木,然而新秩序还未诞生。在这个政权交替时期,产生了许多病态的现象。”(注:译文为笔者翻译)[2]正是在政权交替时期,这场内战让原本居住在南非繁华城市的斯梅尔斯一家被迫逃离白人的“乐园”,跟随仆人朱利来到“黑人家园”,接受黑人仆人的救助。戈迪默通过她南非白人流放者的角度,观察并展现了白人处在殖民主义二元对立被颠覆、多元文化交汇处境下的生存状态。一方面,对于白人来说,家园是失落了的,白人和黑人的关系也经历了逆转;另一方面,斯梅尔斯一家的子女们对流放生活的快速适应,对黑人土著文化和习俗的学习也暗含了作者对建立新的种族共存的家园的希望。

一、地域与文化的双重流放

从小说一开篇,由于逃亡的过程中的颠簸和长途跋涉,斯梅尔斯一家被置于一种分不清方向的晕眩和错乱状态:原先豪华舒适的住宅变为了泥巴糊墙的茅草屋;原先安稳平和的中产阶级生活变为了动荡不安、寄人篱下的流亡生活。这种因时空置换带来的困惑直接造成了斯梅尔斯一家对新环境的不适应。女主人公莫琳不断回忆着自己原先的生活,以确认自己的身份。对过去的生活的缅怀和当下现实的处境同时作用于她,让她产生一种错位的感觉:“莫琳突然有了不知身在何处、何时的感觉,过去一向清清楚楚的时间顺序现在已被搞乱了。”[3]

伴随着地理空间位移而来的,是一种文化上的误置。这种错位和误置会造成两种结果:一是在流放的环境中不断适应,重新找到自己的新的身份和归属感;一种是在异域异乡中迷失自我,在混杂的文化环境下,出现了自我认同的危机,身体和精神皆被流放。女主人公莫琳在这场流亡的经历中,呈现出的是消极的后者。

莫琳是建筑师巴姆·斯梅尔斯的妻子,矿山主管的女儿,一直以来过着养尊处优的中产阶级生活。她和丈夫一直宣称自己是倡导平等的白人自由主义者。但是,自由主义理念在黑人村庄却遭遇了现实的考验。首先,此时朱利提供的帮助与和平时期在斯梅尔斯一家当仆人时提供服务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动荡时期,朱利是斯梅尔斯一家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对象,也是生活起居的唯一提供者。白人不再是享受服务的主子,而是乞求救援的逃亡者。这种对朱利的依靠渐渐转变为一种依赖,也在不知不觉中让白人主子和黑人仆人之间进行了权利的转换:“(朱利对妻子)——要是我说走,他们就得走。要是我说他们可以留下……那么他们就留下。——”[3]其次,除了对环境的不适应,黑人村庄的生活还给莫琳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莫琳不愿意接受黑人文化,语言不通使交流出现问题,外界的信息也接收不到。土著妇女对莫琳的观察与嘲笑使原本处于“凝视者”的她转变为“被凝视”的对象;象征权力的枪的丢失与车的控制权的丧失让斯梅尔斯一家处于被动地位,渐渐被孤立和边缘化。虽然标榜自己为自由主义者,但是这种所谓的自由平等的思想是建立在白人中心主义基础上的。一旦这个前提被打破,白人就会为自己的身份危机痛苦不堪:“有些东西让她(莫琳)沉不住气了,不是生气,而是一种挣扎:她没有力量和巴姆一起进入一种屈从的关系,这是她和他从来没有过的。)(注:着重号为笔者添加)[3]这种她从未有过的“屈从的关系”就是她自从来到朱利的村庄后感受到的身份和权力的转换。

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对“流放”一词作了如下定义:

“流放处于一个中间状态,既不是完全处于新体系中,也没有完全脱离旧系统,与旧系统半联系半脱离。它一方面是怀旧感伤的,另一方面又是一个娴熟的模仿者和秘密的被放逐者。”(注:译文为笔者翻译)[4]

这段话不仅与霍米·巴巴所提出的“间质空间”理论不谋而合,也描述了小说中“政权交替时期”人物的心态。小说中,莫琳是萨义德提到的处于“没有完全脱离旧系统,与旧系统半联系半脱离”的人。“他者”的文化让她无所适从,遭受强烈的冲击;白人至上的思想和对“过去的生活(life back there)”的缅怀使得她无法对新的环境和身份产生认同感。尽管与家人在一起,精神的崩溃和心理的错位驱使她做出了独自逃亡的决定。小说的结尾,莫琳听到了飞机的声音。飞机的出现让她心中燃起了对逃亡,更确切地说,是逃出朱利的控制的希望。在那一刻,求生的本能让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在尚未辨别是敌是我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奔向不可知的未来,在混杂的环境中迷失自我。这不仅证明了南非种族共存的艰难,也反应了在种族不平等的制度下,对自由主义的宣扬是多么无力和虚伪。

二、家园的失落与重建

南非作家路易斯·尼柯西在一篇评论中谈到,“随着革命过程的推进和力量的集聚,戈迪默的小说越来越关注白人是否会参与最后的斗争,是‘留下还是逃跑’”。(注:译文为笔者翻译)[5]《朱利的族人》小说中,斯梅尔斯一家反反复复提到他们“过去的生活”,即富足体面的生活和“白人的家园”。因为地域的改变,女主人公莫琳在被流放的过程中经历了文化流放和身份认同危机,并最终选择逃离“黑人家园”。此时莫琳所逃向的,并不是充满希望的未来,一切都处于未知状态。他们原来生活的家园因为黑人起义,处于战乱和危险之中,黑人占领了城市,她有家而不能回;不仅如此,在地域和文化的双重流放中,莫琳在精神上也毫无归属感可言,因此,“家园”一词对于莫琳来说,是完全失落了的。

而“家园”一词对于黑人们来说也同样具有讽刺色彩。殖民者制定了《黑人家园公民身份法》,把大部分原本属于黑人的土地划归白人所有,黑人则居住在殖民者划定的“保留地”,这些保留地又分别设立部族。继而,白人殖民者把这些部族划分为10个“黑人家园”。至此,黑人与白人被隔离开,原本完整的南非家园四分五裂,充满矛盾和内部斗争。不仅如此,殖民者还颁布《阿非利加语媒体法》限制黑人使用本族语言,这也就是索韦托暴动的导火索,即本小说的历史背景。母语是民族文化的根,被迫使用殖民者的语言表达情感和思想,让殖民地人民陷入了“失语”的痛苦之中,让殖民地的文化陷入了危机,这种民族文化的失落更是精神家园的失落。

然而戈迪默并不是完全悲观的。小说中,在以斯梅尔斯一家的子女为代表的白人后代身上体现了“流放”带来的积极影响——民族、文化融合的希望。三个孩子中,吉娜第一个体现出种族平等,民族共存和融合倾向的特质。在维克多不愿意与黑人小孩分享玩具的时候,吉娜已经于黑人小姑娘妮柯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妮柯整天像来回跑的鸡一样在小屋里溜进溜出的,她是吉娜的朋友,她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吉娜面前,带着一种童稚时期的亲密,就像恋人眼里看不见其他人那样。”[3]作为儿童,吉娜没有沾染白人世界的种族歧视和不平等的观念,她与黑人儿童之间建立的友谊就有了打破种族隔离的隐喻含义。

与父母不同,斯梅尔斯一家的孩子们对于黑人家园的生活适应得很快,除了生活起居方面,最重要的是对非洲黑人文化的接受,其中以学习黑人语言和习俗最为典型:

“吉娜原本想带上妮柯的,现在她把丹尼尔(黑人小伙名字,笔者注)拉在右边顶替她,用他的本族语言,她跟妮柯两人‘私人谈话’时学来的土语,大声喊着:他是我的朋友,我的!”[3]

“这儿有一些东西,维克多、吉娜和罗伊斯知道它们当地语言的名称,却不知道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该怎么叫。”[3]

语言是文化的基础,承载着文化,文化通过语言来表述。白人儿童作为将要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白人,能积极主动学习黑人土著语言,不仅是一种对黑人土著文化的认同,也是对文化背后的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认同。在流放的生存状态下,他们展现出萨义德所指出的流放的另一面,即“娴熟的模仿者”。对于作者来说,“南非白人必须通过接受南非人口占绝大多数的族群的价值观来重新定义自己。既然已经把南非作为家园,就应该吸收它的文化,学习其语言和接受它的价值观。”(注:译文为笔者翻译)[6]南非因其种族的混杂,文化的多元,文明也具有了跨文化性,而南非是黑人和白人共存的家园,因此家园也具有了世界性。白人作为南非社会的一员,要建立的不只是单一的白人家园,而是黑人文化、白人文化以及其他文化融合在一起的多种族南非家园。

三、结语

《朱利的族人》将白人斯梅尔斯一家置于无家可归的流放情境之下,聚焦了他们在黑人村庄经历的身份的置换和权力的转移,遭受的地域和精神的双重流放。同时,以吉娜为代表的白人后代却在流放的过程中,或者说是在霍米巴巴提出的“间质空间”中,不断模仿黑人的语言和习俗,融入土著文化。这种积极主动的对黑人文化的模仿不仅是对白人中心主义的消解,也传达出作者的希望:黑人文化与白人文化将在冲突和融合的过程中进行重构,从而形成以多元混杂文化为特征的多种族社会。在新的混杂文化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南非人,无论种族和肤色,都是南非社会的一员,都应担负起重建平等的南非家园的责任,让所有南非人都能“回家”。因此,在全球化发展的背景下,“流放”这个词的内涵也变得更为丰富,被赋予了更多的跨文化性:除了地域空间上的流浪,更有一种文化和心理上回归“家园”的期望,同时也可以体现出戈迪默作为帝国飞散者,“在世界中发现家园,或在家园中发现世界”[7]的积极心态,对建构多元文化、建立新的跨民族的南非家园的信心。(注:本文中出现的小说名字《朱利的族人》与参考文献中的《七月的人民》是同一部作品的不同翻译名称。同理,“朱利”与“七月”是英文名字July的英译和意译。)

[1]任一鸣.后殖民:批评理论与文学[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142.

[2]Gordimer,Nadine.July’sPeople[M].NewYork:The Viking Press,1981.

[3][南非]纳丁·戈迪默.七月的人民[M].莫雅平 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20.79.98.83-84.102.134.

[4]Said,W.Edward.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M].New York:Pantheon Books,1994.49.

[5]Nkosi,Lewis.Reviews-July’s People[J].World Magazine Archive(1958-1985),1981,24(9):21.

[6]Erritouni,Ali.Apartheid Inequality and Postapartheid Utopia in Nadine Gordimer’s July’s People[J].Research in African Literatures,2006,37(4):79.

[7]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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