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取象推论麦芽疏肝功效的思考*
2013-08-15李晓康王泓午于春泉
李晓康,王泓午,于春泉
(天津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天津 300193)
中药麦芽是禾本科植物大麦(Hordeum Vulgare L.)的成熟果实发芽干燥而成。梁代陶弘景在《名医别录》中就有载录,原名麦蘖、大麦蘖等,至明代《本草纲目》始称麦芽。
1 名医取象论麦芽
清代名医陈修园在《神农本草经读·卷四》述及谷芽时曰:“凡物逢春萌芽而渐生长,今取干谷透发其芽,更能达木气以制化脾土,故能消导米谷积滞。推之麦芽、黍芽、大豆黄卷,性皆相近。而麦春长夏成,尤得木火之气,凡怫郁致成膨胀等症,用之最妙。人但知其消谷,不知其疏肝,是犹称骥以力也。”[1](注:大麦可分为秋大麦和春大麦两种,陈修园未言前者)
麦芽在清代以前即是常用药,而取象比类是中医自古以来的常用思维方法。为何迟至清代才由陈修园进行五行横向类比悟出它具有疏肝作用,这可能是陈修园个人临床经验的升华,但更应归之于他一贯具有较强的求异思维。陈修园一方面尊经崇古,但另一方面对于经典之外的药物常有新论。其之前的医家在使用麦芽上具有惯性思路,即心理学上所谓的“功能固着”现象:人们对某种物体的通常用途越熟悉,就越难发现这种物体在其他方面的新功能。此外,由于医家选疏肝药时依据惯性首先会想到柴胡、香附等药,即使有时疗效不理想,也可以配伍其他药物相须或相畏,所以麦芽能否疏肝似乎在临床上并非关键问题,其他医药学家想不到也情有可原。陈修园独能拓宽麦芽功用,表面上是善于取象比类,贯通五行,实乃因其有一定的创新求异思维,这种思维对于中药学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近代名医张锡纯受陈修园的启发,擅用生麦芽疏肝、升肝气(注:张锡纯少用“疏肝”一词),在其《医学衷中参西录》书中提及麦芽之文多达43篇,现撷英如下。
在“大麦芽解”一文中,张锡纯指出麦芽“虽为脾胃之药,而实善舒肝气(舒肝宜生用,炒用之则无效)。盖肝于时为春,于五行为木,原为人身气化之萌芽,麦芽与肝为同气相求,故善舒之。夫肝主疏泄为肾行气,为其力能舒肝,善助肝木疏泄以行肾气,故又善于催生……”[2]
方剂篇中有:1)培脾疏肝汤:方解中特别指出:“从来方书中,麦芽皆是炒熟用之,惟陈修园谓麦芽生用,能升发肝气,可谓特识。盖人之元气,根基于肾,萌芽于肝,培养于脾,积贮于胸中为大气以斡旋全身。麦芽为谷之萌芽,与肝同气相求,故能入肝经,以条达肝气,此自然之理,无庸试验而可信其必然者也。然必生煮汁饮之,则气善升发,而后能遂其条达之用也……又按:土爰稼穑,稼穑作甘,百谷味甘属土,故能补益;而百谷之芽,又皆属木,故能疏通,然有入气分、血分之别。甲生者阳,其芽拆甲而出,稻、粱、麦、黍、稷诸芽是也,为其属阳,故能疏通气分;乙者生阴,其芽形曲似乙而出,诸豆之芽是也,为其属阴,故能疏通血分[2]。2)镇肝熄风汤:方解指出柴胡能引血上行,最为忌用,是以镇肝熄风汤中止用茵陈蒿、生麦芽诸药疏肝[2]。
医案:1)张锡纯在“阳明病三承气汤证”中称:“至于调肝用柴胡而又必佐以生麦芽者,因麦芽生用亦善调肝者也。且柴胡之调肝,在于升提,生麦芽之调肝,在于宣通,若因肝不舒但用柴胡以升提之,恐初服下时肋下之疼将益剧。惟柴胡之升提,与麦芽之宣通相济,以成调肝气之功,则肝气之郁者自开,遏者自舒,而徐还其疏泄之常矣。”[2]2)在治一肝郁胃逆证时,张锡纯指出:“或问:升肝之药,柴胡最效,今方中不用柴胡而用生麦芽者,将毋别有所取乎?答曰∶柴胡升提肝气之力甚大,用之失宜,恒并将胃气之下行者提之上逆。曾有患阳明厥逆吐血者,初不甚剧。医者误用柴胡数钱即大吐不止……至生麦芽虽能升肝,实无妨胃气之下降,盖其萌芽发生之性,与肝木同气相求,能宣通肝气之郁结,使之开解而自然上升,非若柴胡之纯于升提也。”[2]3)流产之后胃脘满闷病案中提到:“方中用生麦芽,非取其化食消胀也。诚以人之肝气宜升,胃气宜降,凡用重剂降胃,必须少用升肝之药佐之,以防其肝气不舒。”[2]
由上可知,张锡纯用药善于法象推论,在临床亦能巧妙配用,这强化了麦芽可疏肝之识。其论对后人较有影响。凌一揆[3]、雷载权[4]各自主编的高校教材《中药学》中,均指出麦芽归脾、胃、肝经。2010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中陈述麦芽归脾、胃经,虽未提及肝经,但后又指出生麦芽健脾和胃,疏肝行气[5]。
2 取象思维与法象药理
以物象(如疾病表现、自然界形象)为加工原材料的思维方式属于形象思维,钱学森曾提出“唯象的中医学”,认为中医理论是从现象来总结、概括,而得出的。当然中医并非只会形象思维,如钱学森还说:“形象思维、抽象思维、灵感思维是3种普遍的思维形式。具体人的思维,不可能限于哪一种。解决一个问题,做一项工作或某个思维过程,至少是两种思维并用。”依据《易经》等古典,王树人曾提出“象思维”的概念[5]。而中医界则有类似的“取象思维”的提法,《素问·示从容论》即言:“援物比类,化之冥冥。”邢玉瑞等将取象思维分为4个层次[6]:观物取象——构建意象模型;据象类比——用比喻、象征的方法说明问题;据象类推——推理出新结论;据象比附——分为附象和附数。陈、张两位名医据象类比,将麦芽的功效与大麦的种植季节联系起来,其潜意识自然而然地认为万物随五行而时性相从。这种类推方法是“有诸内必形诸外”的逆向探索,虽然生动有趣,易于记忆,但带有认识的直觉性和概念的不确定性。
在中药学界,这种思路被称作“法象药理”。即古人不满足于只知功用如何,而是想更进一步推求内在本质为何。但限于客观条件,古人对于微观世界无法了解,只能仍旧秉持五行学说,从物象到意象,进一步深入贯彻天人相应的理念,广泛使用同气相求的推导方法。早在北宋《圣济经·药理篇》中就指出:“形色自然,皆有法象……腊雪凝至阴之气,可以治温;忍冬凛不凋之燥,可以益寿。”金元医家如张元素的《医学启源》、李杲的《药类法象》,利用气化、运气和阴阳五行学说,初步建立法象药理模式。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常用取象思维来解释、推导药物功效。清代张志聪在《侣山堂类辩·药性形名论》中也指出:“五气分走五脏,五味逆治五行……先春而发者,秉甲木之性,而能生升。此感天地四时之气,而各有制化也。”即取象比类是古人别无选择的药理思维方法。
于虹[8]指出:法象药理认为,药物的功用是由其形、色、味、体、质、所生之地、所成之时等自然特征决定的。以法象思想为前提阐释的药效理论,对于归纳辨证用药规律和联想记忆药物功用都起到了积极作用。但该用药模式强调了典型,忽略了一般一度束缚了对药物作用实质的探求。
3 麦芽的现代研究与疏肝功效的证实问题
以现代严密的逻辑思维来看,法象药理只能算大胆假设,而缺小心求证,可靠性不高。那么就以麦芽为例,现代研究者该如何证实或证伪其由取象比类而得来的疏肝功效呢?
麦芽的化学成分主要有α-淀粉酶及β-淀粉酶、转化糖酶、蛋白质分解酶、麦芽糖及蛋白质、维生素B等,还含微量的大麦芽碱和麦芽毒素。其药理尚有不明之处[9],例如有报道认为麦芽回乳和催乳的双向作用关键不在于生用或炒用,而在于剂量大小的差异,回乳单方用量应在60 g以上[10]。总之,从类似报道中只能判断麦芽具有消食和回乳作用,其对中枢神经和外周组织的作用尚待研究。麦芽疏肝的机制尚无报道,关于疏肝药的研究多局限于柴胡等药物。“疏肝”这一问题研究起来非常棘手,因为“肝气、肝郁”等术语是一类宏观模糊的偏于功能性的概念,是古典藏象学说的术语。如肝气是指具有疏通、畅达全身气机作用的物质,它们能调畅精神情志;维持气血运行;促进脾胃消化吸收;协助水液代谢;调节生殖机能。而肝失疏泄常由情志不遂引起,临床以情绪抑郁,胸胁、少腹胀痛或窜痛,脉弦为证候特点,可兼见妇女乳房胀痛,月经不调等症。疏肝(或舒肝)是指使以上异常症状减缓或消失的作用。由于肝气的基础理论抽象而涉及面广,故微观化学分析难以直接对应地证实或证伪疏肝药的功效。当然,如果麦芽煎剂的主要化学成分与典型的疏肝解郁药柴胡、香附等有一定程度的类似,那也可以间接推证实麦芽能疏肝,但实验室中似难以找出对应之处。所以目前只能凭药效学去验证法象药理的推论。唐仕欢等[11]指出:由于“象”的整体性、模糊性和抽象性,用分析还原的方法片面寻找药性相对应的化学成分、药理效应,都难以取得中药药性理论研究的突破。开展中药药性研究应更多地注重“象”与“象”之间的关联性和规律性;在研究理念上,应该将中药放入到自然整体环境之中进行考察[12]。
总之,对麦芽的疏肝功效的验证看似小问题,但因其背景与藏象理论相关,涉及宏观的法象药理思维方法的历史存在价值,因而也是不易解决的问题。现代社会背景下,传统思维模式前途曲折,有人想让取象思维“回乳”,退出医学研究,有人则希望再次将其“催乳”,与逻辑思维互补。类似涉及“象”的药效问题也只能以临床实效为评定标准。
[1]林慧光.陈修园医学全书[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9:806
[2]张锡纯著,柳西河等重订.《重订医学衷中参西录·下册》[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0:108.
[3]凌一揆.中药学[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130.
[4]雷载权.中药学[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173.
[5]国家药典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2010版)[S].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0:146
[6]王树人.“象思维”与原创性论纲[J].哲学研究,2005,51(3):33.
[7]邢玉瑞.中医思维方法[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0:51.
[8]于 虹.论中药的法象药理[J].中华中医药杂志,2005,20(11):648-649.
[9]方向梅,吕红叶.麦芽的研究进展[J].中国伤残医学,2010,18(5):168.
[10]王晓飞,周金影,金向群.麦芽的药理研究及临床应用[J].中成药,2007,29(11):1677.
[11]唐仕欢,黄璐明,杨洪军.论象思维对中药药性形成的影响[J].中医杂志,2009,50(6):487,491.
[12]王永炎,于智敏.象思维的路径[J].天津中医药,2011,28(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