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邓罗英译本的再评价
2013-08-15陈甜
陈 甜
对以英、美为代表的西方人来讲,最早看到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英文全译本,并从这个全译本进一步深入了解中国文化,他们应该感谢的一个人就是邓罗(C.H.Brewitt-Taylor,1857—1938)。
一、邓罗在中国的汉学生涯
邓罗1857年12月11日出生在英国苏塞克斯郡(Sussex)的普雷斯顿市东部(East Preston)金斯敦(Kingston),卒于1938年3月4日①。他10岁时,父亲割喉自杀,从此他变得沉默寡言,这也为他后来远离家乡埋下了伏笔。1868至1869年间,他作为寄宿生,就读于英国皇家医学院(Royal Hospital School)。该校以教授数学和航海极负盛名,之后,邓罗在中国教授这两门科目便是得益于此阶段的学习。后来,邓罗还进入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Royal Naval College,Greenwich)继续学习航海和天文学方面的知识。也正是在这里,邓罗认识了一批由中国派来学习西方先进技术的老师和学生,从他们那得知去中国福州船政学堂(Foochow Naval Yard School)教学的机会。因为当时的中国为民族自强,需要引进先进的技术和优秀的人才,在贸易、工业、外交、外国军事、教会等方面也迫切地需要外来移民。于是,这样的契机促成了他来华任职。邓罗于1880年10月1日来到中国,在福州船政学堂教授数学和航海学等。1891年他离开了教学岗位,加入了大清海关。在之后的30年里,邓罗不断获得提拔,先后在中国的福州、北京、汕头、上海、沈阳、蒙自和重庆等地身居要职。1920年退休,回到英国。他在忙碌的工作之余,还热爱中国文学。他先后翻译了清代著名小说家李汝珍著《镜花缘》中的一章,发表在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刊(Royal Asiatic Society’s Journal,1885);在《中国评论》(China Review)上他发表许多文章及有关《三国演义》的评论;为教学他写了《航海及航海天文学问题和定理》(Problems and Theorems in Navigation and Nautical Astronomy)和《谈论新编》(Chats in Chinese);改编了《记录中国教科书:为中国海关专用》(Textbook of Documentary Chinese;For the Special Use of the Chinese Customs Service)第一版本,后更名为Textbook of Modern Documentary Chinese②,并发表了他的巅峰之作《三国演义》英译本。1900年,邓罗完成了《三国演义》英译本手稿。同年夏天,义和团运动爆发,一把火烧毁了邓罗的家。长达上十年艰苦劳作完成的《三国演义》英译手稿自然也逃脱不了厄运,瞬间灰飞烟灭。时隔20年,邓罗退休后于1920年再度提笔英译《三国演义》,1925年由上海别发洋行首次出版。
二、邓罗英译的《三国演义》曾受热捧
邓罗所译的这本小说一上市,就受到了热烈的追捧,在当时产生了极大的轰动。同时代的文人雅士都纷纷发文,祝贺邓罗,高度评价邓译《三国演义》。其中有金陵大学(University of Nanking)第一任校长包文(A.J.Bowen),1926年7月他在《中国科学艺术杂志》(China Journal of Science and Arts)作出了如下的肯定:“之前任职于中国海关的邓罗,肩负西方人之使命翻译了东方这部伟大的著作。《三国演义》在整个东方可谓是家喻户晓,获得上至贵族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甚至是一文不识之人的喜爱。书中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惊心动魄的战事已是无数茶馆和驿站说书者的重要素材。《三国演义》无疑是中国最受欢迎的小说。译者做了一项异常卓越的工作。这是一部纯正的译作,没有附加任何总结陈词。再现了原作者的言语,尽可能地采用了符合英语习惯的地道英语,极力地保留了原作的语调及神韵。这绝不是一项易事,甚至是极少中国译者能做到的。可以说,邓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中国北方分会杂志(the Journal of the 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上也有一篇以“E.M.”③署名关于《三国演义》邓译本的评论:“这部著作为英语读者提供了一切的必要,去了解中国历史上极其有趣的一段历史,否则读者将会错过这段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三国演义》中的故事情节已是说书者的谋生手段,他们扮演主要人物之一叙说英雄事迹、吸引听众的注意。同样《三国演义》的许多片段也已搬上了舞台。读者从中既可以了解到中国历史,又可以学习到不少中国文学典故。传奇故事来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邓罗所译的这两本册子不但是记录历史的宝贵财富,而且为人道主义者、心理学家、病理学家等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扩充他们的研究课题。通过观察战事谋划,可以洞察到人物的内心世界。为实现自我处心积虑地设计阴谋诡计,由此可见人性的自私与勃勃野心。当然,我们还能从中感受到爱与战胜自我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邓罗着手完成了一项宏伟的工程。很庆幸,艰巨与庞大的工作未能让他退缩,他如同苦行僧一般几十年如一日地译介,最终独立完成。阅读完这部积攒几十年得以完成的著作,人们心中充满了感谢,感谢之余,自然获得了不少的知识财富。”
供不应求、脱销、地道的英语、原作者话语的再现、原作神韵犹存与知识财富的获取等等,这些无不是对邓罗历经多年锻造出来的成果以及他一丝不苟、坚韧的精神给予高度的肯定,更是对他的学术与高超的语言功底充满诚挚的敬意。邓罗的译作是中国古典小说英译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三、邓罗英译本《三国演义》后遭冷遇
然而,回望国内外现有研究对邓罗《三国演义》英译本的评价文章,顿生今不如昔之感。但凡提及《三国演义》英译研究,就出现了“一边倒”的现象。对于罗慕士《三国演义》英译本是一片欢呼、赞不绝口,视其为最佳译本。其中,中国《三国演义》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沈伯俊称赞:“罗译本对《三国演义》在美洲的传播做出了贡献”④;谢伟思(John S.Service,1909—1999)评价:“罗慕士博学而有恒心,译文忠实练达,说明和注释均为不可多得的导读。它不仅是崭新的全译本,也是第一部提供了详尽注释的译本……小说中的诗歌非常重要,而罗慕士翻译的诗词,大多数就仿佛是来自灵感的原创。”⑤余国藩(Anthony C.Yu)称赞1977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四册英译本《西游记》(Journey to the West)饮誉学界,指出:“罗慕士的译文超级优美,富有学术性。在未来的多年里,该译本将给西方读者带来阅读的愉悦和魅力。”⑥白芝(Cyril Birch)认为罗译本是“一部华丽辉煌的全新译本。译笔精妙,对话自然;战争描写,尤为生动,遣词精当,行文高雅。译本之美奂,毫不亚于原著之绝伦”⑦。
与交口赞誉罗慕士和罗译本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现有研究关于邓罗本人的介绍仅限于草草几句,即“邓罗出生在英国,1880年在福州船政学堂任教。之后一直在中国任海关官员。”邓罗在中国工作、生活了40年,前10年的确是在福州船政学堂任教,但更重要的,也是时间更长的是在大清海关任职30年之久。对于他与汉语结缘,更应该做重点介绍,以解读者之惑:邓罗是汉学家,还是传教士?来中国之前,邓罗所在的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来了一批由中国派出国外深造的学生和同行的老师,他自那时起开始接触汉语。1880年来到中国后,有史料记载他曾专门聘请了中文先生,5年后他开始汉语文学创作与翻译。
现有研究对于邓译本的评价也存在两方面的问题。第一,千篇一律地依据邓译本前言进行推测:“邓罗以为《三国演义》是一部非常吸引人、具有东方特色的小说,所以希望西方读者也能欣赏到。作为中国文化的专家,希望这样一部文学巨著也能拥有英文的译本,填补其空白。”⑧评价来源和参考资料极其有限;第二,现有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贬低和损毁邓译本。西方评论界还千篇一律地认同1959年版本中所添加的米勒著写的导言对读者很有帮助,邓罗的译文不确切以至错误的地方不少,且原文中的诗多半被删去了,不能使读者顺利地全面地理解原文。
当然,国内外关于邓译本仅留下只言片语的评论,并非没有原因。第一,邓译本未被视为译作精品,于是学者们也就没有重视它;第二,邓译《三国演义》距今接近100年了,能够查阅到的资料非常有限;第三,邓译本首次印刷发行出版的出版社是别发印书馆(Shanghai Kelly&Walsh ltd)。别发印书馆又称别发洋行,是英商于1870年在上海开设的印刷出版企业,主要经营西文书籍印刷出版。它发售的主要是英文教学用书、外语工具书及学校用品,也开展邮购业务,新中国成立后因营业衰落而关闭。或许鉴于版权问题,国内邓罗本自1925年首印后,再无重新印刷过。所以,现存的邓罗《三国演义》英译本数量有限,读者不易获取阅读。也正因如此,至今国内外对邓罗本人及他的英译本研究可谓门庭冷落,处于边缘地带。因此,现有的这些偏颇、有失公允的评价也就没人着力纠正。
四、重新评价邓罗《三国演义》英译本的价值
我们无法追究为何会造成过去和现在已有研究对邓罗及邓译本褒贬不一,只能站在历史的角度,从适合读者、推介中国文化、先行作用、合理的删改、历史地客观评价等方面进行分析,做到不偏不倚地重新认识邓译本之价值。
1.适合读者
首次印刷的《三国演义》邓译本是标准版,比市场上一般书籍价格昂贵。但一上市,供不应求,马上就脱销了。之后出版商又印刷了另一便宜版本,以满足更大的阅读需求。邓罗采用了符合英语习惯的地道英语,没有附加任何总结之词,也没添补任何注释。它是一部纯正的译作,仿佛是一部绝美的英文著作。它再现了原作者的言语,尽可能地保留了原作的语调及神韵。这样的译作既可满足有一定英语水平、熟知《三国演义》原作并对英语感兴趣的中国人,还能满足当时部分外国人(特别是在中国的外国人)对于中华文化的猎奇心理,并有助于外籍在华人士,因为他们可以通过阅读译作来了解中国的历史、政治、军事等方方面面,方便他们在华生活。自然,一经上市,就拥有了非同一般的影响力。再看当今,美国佛蒙特州塔特尔公司(the Charles E.Tuttle Company in Rutland,Vermont)自1959年先后几次发行了重印本,距离现在最近的版本于2003年出版发行。新加坡布拉什出版社(Graham Brash)也自1985年一直不断地重印邓罗所译的《三国演义》版本。直至今日,邓译本还在不断地发行,可见它仍旧是深受读者喜爱的。另外,邓译本作为《三国演义》英译研究典型范本,也是相当值得研究的。
2.推介中国文化
《三国演义》邓罗英译本对于英国汉学的发展,乃至整个东西方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三国演义》汉语版本早在17世纪初就已远渡重洋来到英国,也是最早走出来的中国主要古典小说之一。1592年出版,1604年由阿姆斯特丹购买,之后还分别有德国、剑桥、大英图书馆收藏此小说,但是在17—18世纪欧美汉学家少得可怜,尤其是英国,无人能理解这本中国书里的句子结构,更不用说有谁会去拿起来读一读。因此《三国演义》汉语本在那些国家静寂了好几个世纪。直到邓罗,这位伟大的汉语爱好者,历尽千辛万苦,花费毕生心血,在20世纪初完成《三国演义》的英译工作。也正是邓罗的努力,让英国认识到了汉语的存在,开启了汉语学习和汉学研究的热潮。
邓罗在翻译初期就意识到了类似《三国演义》这样的传统通俗小说,在当时的文学界是不受重视、不被认可的。他希望通过译介《三国演义》把这种极具影响力的文学形式带到英语国家。邓罗在译本前言一开头就引用了韦利(Wylie)在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的话语:“小说,一种不错的文学形式,没有得到中国人的重视,也没列入民族文学之中。接受欧洲思想的中国人本将会感到小说和传奇故事非常重要,可惜却被忽视了。小说和传奇故事反映了不同时代的行为习惯和风俗人情;小说和传奇故事为我们研究语言的变化提供了样本;人们也可以通过阅读它们从中了解历史;它们当中的人物角色也产生了重要作用和广泛影响。以上方面足以成为不应忽视这种文学形式的正当理由。《三国演义》就是这样一部小说。”⑨借用韦利的观点作为译本前言的开场白,说明了他选择翻译《三国演义》的初衷,希望通过翻译《三国演义》,把小说这种在当时未入主流的文学形式推广出去,尤其推广到英语国家。
再者,正如“E.M.”的评价,通过翻译《三国演义》,邓罗让更多的西方人了解到中国历史,了解千年之前中国的政治文化、社会状况、人情世故和人际关系等。透过故事情节、战事布局和谋略洞察人物的内心世界。还可以感受到古代中国兄弟之间的情义、君臣之间的“忠”与“义”以及其他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3.先行作用
相比中国四大名著中的其他三部,《三国演义》邓译本亦属于领军和领先之作。《红楼梦》有两个最有名的英文全译本,分别是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翻译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和英国牛津大学教授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es)翻译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20世纪60年代初,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开始翻译《红楼梦》,最终于1974年完成并由外文出版社分三卷出版。1970年,霍克斯和企鹅出版社合作,全面启动了《红楼梦》120回的全本翻译工作。霍克斯用了10年的时间,翻译了前80回,分别在1973、1977、1980年出版了英文版《红楼梦》分册;最后40回由霍克斯的女婿汉学家闵福德完成。《水浒传》120回本是由香港大学出版社于1994—2002年推出,由登特·杨父子(John and Alex Dent-Young)合译;而《西游记》则是由余国藩于1977年全译后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邓罗《三国演义》英译本,较之上述三部名著欧美语言译本出现得都要早。大约30年后,其他三部名著的欧美语种的版本才陆续发行。德语版于1953年出版,俄语版于1954年出版,法语版本在20世纪60年代初出版。另外,罗慕士所译的《三国演义》英译全译本也较之晚了约70年。邓译本对罗慕士后来翻译《三国演义》起着积极的帮助作用。罗慕士在其译本最后的致谢中就表达了对邓罗的感谢:“在汉语水平还不足以阅读原著之前,我着实受益于邓译本。”⑩
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在评价一部作品时,不应该简单机械地对比,而应该结合历史背景,横向、纵向及客观、微观地加以比较。《三国演义》罗译本晚于邓译本几乎70年,社会的进步,加之科技的进步,可借鉴与参考的资料都齐备得多,因此罗译本比邓译本译得好,那是理所当然的。邓译本作为先行典范,对于其他语种的译本以及其他古典小说译本都具有借鉴作用和推动作用。也正是由于邓译本的出现,推动和促进了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对外传播。因此可以说,邓罗全译《三国演义》具有巨大意义和宝贵的价值。它对于英国汉学的发展影响非同一般,乃至对整个东西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注释
①②Cannon,Cyril Isidore,Public Success,Private Sorrow The Life and Times of Charles Henry Brewitt- Taylor,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09,p.17,pp.40—45.③皇家亚洲学会中国北方分会只有一个成员名为“E.Mengel”,时任云南中国电报总局局长。④⑥⑦骆海辉:《最近十年国内三国演义英译研究评述》,《文教资料》2009年第2期。⑤⑩Moss,Roberts.Three Kingdoms(中英对照),Foreign Languages Press,2000,P3028 -3030,pp.3111—3112.⑧⑨Brewitt- Taylor,C.H:Translation,San Kuo,or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An English version of San Kuo Chih Yen - i.2 Vols.By Lo Kuan - chung,Kelly and Walsh,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