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史辨”派的《庄子》研究
2013-08-15李淑清杨发宁
李淑清,杨发宁
(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庄子》在我国文学史上颇具影响,无论是寓言、小说、还是诗歌、散文,也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艺术上,我们都可以看到《庄子》留下的印记,《庄子》的影响从古代一直延续到今。对《庄子》一书的关注,从先秦两汉时期开始到现在,已经涌现出众多优秀的研究作品。到了民国时期,对《庄子》的研究并没有停滞,相反地,出现了两种研究《庄子》的方法。一种是以刘师培、马叙伦、高亨等人为代表的以考据为主的《庄子》研究;另一种是以胡适、郭沫若等人为代表,他们将西方的一些理论如进化论等运用到了《庄子》的研究中。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庄子》的研究,他们既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考据研究,也不属于完全运用西方理论的《庄子》研究,那就是“古史辨”派的《庄子》研究。[1]
“古史辨”派,又称为疑古派,是20世纪20年代,在“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掀起的思想解放潮流中产生的以顾颉刚为代表,以疑古辨伪为特征的史学流派[2]。总的来说,“古史辨”派的学术核心是对中国的古史进行史料方面的考证和辨伪,以达到推翻旧的古史系统而建立新的古史系统的目的。“古史辨”派辨伪的范围广泛,考订的主要是古史、古地、古人和古书,涉及我国古代史料的各个方面。[3]“古史辨”派主要的研究成果集中收录在《古史辨》中,虽说《庄子》不是“古史辨”派研究的重点,但他们收录在《古史辨》中的有关《庄子》的论文却能给我们以启迪。总的来说,“古史辨”派对《庄子》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庄子》的辨伪
《庄子》现存三十三篇,分为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因为内篇的思想、文风都比较一致,所以一般认为是庄子本人的作品。而外篇和杂篇则认为是庄子后学所作。
对《庄子》篇目是否全为庄子本人所作,最先产生怀疑的是韩愈。到了宋代苏轼之后,《庄子》真伪问题慢慢地受到了人们的关注。很多研究者对《庄子》内篇的态度比较统一,即认为《庄子》内篇为庄子本人所作。但也有人持不同的观点。顾颉刚在给胡适的回信《论〈竹柏山房丛书〉及〈庄子〉内篇书》中指出:
“庄子》内篇也有靠不住的地方。如“北冥有鱼”与“穷发之北有冥海者”一段词意重复。《齐物论》的“王倪曰,至人神矣”一段与《逍遥游》的“藐姑射之山”一段亦重复。《逍遥游》的“惠子谓庄子曰”的两段,陈义既浅,且执大笑小,与上面的宗旨也不类。《大宗师》里“真人之息以踵”及“狶韦氏得之契天地”两段,明明白白是神仙家的说话,庄子不当有此。”[3]17-18
顾颉刚在这里阐明了《庄子》内篇靠不住的理由,那就是内篇中出现了词意的重复,他认为如果同是庄子一个人所作,那岂有词意重复之理?且他认为《逍遥游》最后“惠子谓庄子曰”的两段在意义上显得很浅显,与《逍遥游》开篇所陈述的宗旨不相符合。而《大宗师》里的“真人之息以踵”及“狶韦氏得之契天地”两段带有仙话色彩,也不应该是庄子本人所写。针对顾颉刚的这种观点,胡适在给顾颉刚的回信中说到:“《庄子》内篇每篇的前一大段是真的,每篇的后面数小段大概是后人加上去的”[3]18。也就是说,胡适认同顾颉刚《庄子》内篇有伪作成分的说法。
钱玄同对《庄子》的真伪问题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在《论〈庄子〉真伪书》一文中他表示《庄子》确实不是庄子一个人所写,但他并不同意苏轼认为《盗跖》、《渔父》、《让王》和《说剑》篇并非庄子本人作品的原因。苏轼认为《盗跖》、《渔父》、《让王》和《说剑》这四篇中因为出现了诋毁孔子的言论,因而不可能是庄子所为。而钱玄同却认为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前,孔子、墨子、庄子等人的地位是平等的,既然是平等的,那庄子偶尔拿孔子来进行嘲讽也是正常的现象。在顾颉刚给钱玄同的回复以及《〈庄子〉外、杂篇著录考》一文中,顾颉刚说《骈拇》、《马蹄》、《胠篋》、《天道》、《善性》、《至乐》诸篇很“悁劣”,可见他对外篇“意见”很大,还说“庄子之后为外篇、杂篇,就如儒家之说辑而为《礼记》”[3]284,并说《庄子》是战国秦汉间“论道之人”所作的单篇文字的总集。同时指出内、外、杂的分类标准不鲜明,认为是汉人无聊的分别,如“正变风”和“正变雅”一样。
对内、外、杂篇的区分标准,到了今天也没有定论。我们今天看到的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是由郭象所划定的。但内、外、杂篇的划分在郭象之前就已经存在,虽然《古史辨》中的部分学者根据划分的内容、依据等来对划分产生的时间进行大致估计,但都缺乏确凿的证据。
二、对庄子其人的考辨
庄子的一生平淡而寂寥,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一文中对他的记载也只有两百多字。对于庄子的辨伪,在《古史辨》中主要有蔡元培的《杨朱即庄周说》,和王树荣的《庄周即子莫说》等。
蔡元培认为杨朱就是庄周,理由是“‘庄’与‘杨’,‘周’与‘朱’俱相近,如荀卿之亦作孙卿”[4]539,且就学说思想方面,认为杨朱“为我”之说和庄子的意旨相通。蔡元培的观点一出就遭到了质疑和批驳。门启明认为古人姓名虽然有声音相近,字可通借的,但绝不能就因为这而强指为一人。还特别强调汉人书“荀”作“孙”,乃是出于避讳的需要(汉宣帝讳询)。而“原庄子的根本理想,在超绝物我,万有齐一。……所以说‘为我’说,根本是和庄子的理想相去甚远呢”[4]602-603。唐钺在《论杨朱》一文中反驳说:“古音‘庄’与‘杨’韵虽同而声纽则异;‘朱’与‘周’声纽虽同而韵则异,并且以声近证二名之属一人是极危险的事”[4]547。
王树荣的《庄周即子莫说》一文也反驳了蔡元培的“杨朱即庄周说”,他提出的理由除了前面门启明提到的外,他还指出《胠箧》篇中提及“曾、史、杨、墨”和“钳杨、墨之口”;《徐无鬼》篇言“儒墨杨秉”。《荀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书对庄、杨也有严格的区分,因此庄周与杨朱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在反驳蔡元培“杨朱即庄周”说的基础上,王树荣指出《史记》中说庄周是齐宣王时期的人,与孟子同时,而二人的著作中却没有一语涉及对方,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因而他说庄周就是孟子所说的子莫,子莫是庄周的字。立论理由是“小说家所谓‘子休’,盖‘子沐’之形近而讹”[5]371,沐与莫音相近,子沐其实就是子莫,“‘周’训普遍,‘莫’训广漠无垠,名周字子莫,固意义相生也”[5]371。接着又引王厚斋所谓庄子“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和“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之说同于子莫执中的观点以证明庄周和子莫是同一人。并且还感慨“尚未悟子莫即庄周之字”[5]371。
而早在王树荣之前,孙诒让就已经考证子莫为子牟,并且庄子思想最本质的也“不是‘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而是‘与时俱化’,不是‘执中’,而是‘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即超脱”[6]60。同时,对于庄子的字为何,《庄子》和《史记》都没有明确记载,只是到了唐初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和成玄英《庄子序》那里才说庄周字子休。除此之外,古籍中很难找出证据来证明子休就是庄周的字。而王树荣从庄周的字为子休来立论,立论的前提就存在疑问,因此得出的结论更是值得商榷。
三、《庄子》中的老子与孔子
顾颉刚在《论<诗经>经历及<老子>与道家书》一文中提出“老子并非孔子之师,道家并非战国所立,《老子》也绝不在庄子之前”[3]57的看法。在顾颉刚看来,《老子》是在庄子之后才产生的。紧接着,在《弃知去己的圣道和庄周及其老子书的比较》一文中顾颉刚又重申了他的观点。他说《老子》首二章的思想和方术与《齐物论》中的思想相类似并非偶然,如果按照前人的观点说庄子是老子后学的话,那《庄子》袭用《老子》中的语言则是可能出现的情况。但是从战国种种的材料来看庄周与老子并不是同一派别的人物,他们既不属于同一派别,之间也没有师承关系,而思想又如此相似,那么极有可能《老子》是在庄子之后才产生的。
与顾颉刚刚好相反,罗根泽等人认为不仅老子先于庄子而存在,《老子》一书也是在庄子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在《〈庄子〉中的〈老子〉书》一文中,罗根泽表示在《庄子》外、杂篇写作时和其他先秦书籍写作时就已经引用到《老子》,那说明《老子》一书是先于庄子存在的,而既然有《老子》传世,那《老子》的作者老聃就不是子虚乌有的人物。罗根泽还说《庄子》杂篇中的《天下》篇很有可能是庄子自己所作,如果假设成立的话,那就可以肯定《老子》成书必在庄子之前,老子是庄子以前的人。在《其他先秦书中的老子及〈老子〉书》中,罗根泽引用了《战国策·齐策》中颜斶引老子“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语人己愈多”的材料,指出颜斶是齐宣王时期的人,与庄子同时,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老子先于庄子,《老子》也先于庄子。除了老子与庄子的孰先孰后问题之外,罗根泽还在《〈庄子〉引人的态度》中主张孔子在老子之前,孔子向老子求教是一则寓言,或者说是道家为了抬高老子而压抑儒家,压抑儒家祖师孔子的行为。
孙次舟在《跋〈古史辨〉第四册·论〈庄子〉书与老子人〈老子〉书之关系及老子人与〈老子〉书之产生》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看法,即《庄子》内篇中的老聃乃是庄子捏造出来的寓言中的人物,与庄子后学者所伪造的外篇、杂篇中的老子并非一人。《庄子》内篇中谈及老聃的只有《养生主》篇中老聃死秦失悼之一则、《德充符》中无趾对老聃言及孔丘一则及《应帝王》中阳子居见老聃一则。老聃和阳子居、无趾、秦失一样,均为庄周寓言中的人物,而后世关于老聃的种种演化都是在无趾一则的基础上演变分化开来的。因此,孙次舟得出的最终结论就是:“老子不见称于《论语》、《墨子》、《孟子》,至荀卿、韩非始言老子。《庄子》内篇言老聃不言老子,至外篇、杂篇始以老子为一学派,复多引《老子》语。因断老子并无其人,乃庄周后学所捏造。《老子》书亦出于庄周后学之手。……道家始祖当推庄周”[5]100。
关于《庄子》一书中老子与孔子的关系问题,在《古史辨》中有罗根泽的《〈庄子〉书中的孔老关系及老阳关系》和《〈庄子〉书中的老子弟子与孔子老师》两篇简短的论文。在这两篇论文中,罗根泽的观点是孔子虽没有直接说把老子作为他自己的老师,但是屡次恭敬地向老子请教实则已有把老子作为老师的意思。并说在《庄子》中,老子的弟子有很多,孔子是一个,杨朱也是,除了这两人外,《天道篇》中的士成绮,《更桑楚》中的更桑楚、南荣趎以及《则阳篇》中的柏矩等人都是老子的弟子。而在《庄子》中教训孔子,受到孔子尊敬的人也并非老子一人,像《德充符》中的兀者王骀和叔山无趾,《山木》篇中的子桑虖,《田子方》中的温伯雪子,《外物》篇中的老莱子等都曾经教训过孔子。
“古史辨”派对《庄子》的研究早已告一段落,对于“古史辨”派提出的有些未能解决的问题,如《庄子》内、外、杂篇的分类时间问题,当今学者已经得出了结论,即《庄子》内、外、杂篇的分类很有可能出自刘安,最迟也不会晚于西汉刘向。而《古史辨》中产生的一些证据不足的立论如“庄周即杨朱、子莫”等也遭到了批驳。总的来说,《庄子》在“古史辨”派那里受到的关注没有《老子》、《墨子》那么多,所辨伪的范围也有限,甚至因为所引证材料的不足和所研究方法的失当,导致“古史辨”派《庄子》研究所得出的结论也存在片面化和主观化等不足。但“古史辨”派对《庄子》的研究也有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地方,如他们对庄子其人其书的考辨,尤其是他们把对《庄子》的辨伪由外篇、杂篇扩展到了内篇,这一辨伪范围的扩展无疑能给我们带来新的思考。
[1]方勇.庄子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421.
[2]吴少珉,赵金昭.二十世纪疑古思潮[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
[3]顾颉刚主编.古史辨:第一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罗根泽主编.古史辨:第四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5]罗根泽主编.古史辨:第六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6]崔大华.庄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