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慧命与人文德业
2013-08-15戴琏璋
戴琏璋
(台湾“中研院”文哲所)
前言
当代新儒家马一浮先生(1883~1967)与唐君毅先生(1909~1978)都很重视儒学的人文性。马先生认为,孔门六艺之学实具佛家华严宗的“四法界”,即事法界、理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与事事无碍法界。个人认为,这是马氏在人文学思维上极为重要的洞见,可惜一直未能引起学界注意。唐先生写了很多关于人文学方面的论著,如《人文精神之重建》、《中国人文精神之发展》以及《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等,都是大家所熟悉的,也经常引用。这些著作,基本上都在阐述儒学的人文特质。可是,唐先生的卓识对于当今的儒学研究是否能有决定性影响呢?恐怕还很难有一肯定的答案。可以看到的事实是,儒学越来越被概念化、知识化,它的人文性、实践性被淡忘了。唐先生指出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当时很多人受到感动,可是他要大家“灵根自植”,却似乎没有什么具体响应。唐先生理想的世界是“以德性为中心而全幅开展的人文世界”,可是这个理想至今仍是一个飘浮的梦想。今天我希望能接上马、唐两位先生的想法,跟大家重新检视儒学的人文性。
“人文”一词出于《周易·贲卦彖传》:
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贲卦》的结构是“离下艮上”,《彖传》作者用“文明以止”来说卦德,据“离”而说“文明”,据“艮”而说“止”。除《贲卦》外,《彖传》还在下列四卦据“离”而称“文明”:
《同人》(离下乾上),《彖》曰:“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正也。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
《大有》(乾下离上),《彖》曰:“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
《明夷》(离下坤上),《彖》曰:“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
《革》(离下兑上),《彖》曰:“文明以说,大亨以正,革而当,其悔乃亡。”
根据这些说法,可以知道《彖传》作者所谓“文明”,是从“离”为“火”的卦象基础上,再引申用来描述心智的灵明照察功能,它与“刚健”、“柔顺”、“说(悦)乐”相提并论的,都属于人的美德。
《彖传》又在“艮”为“山”的卦象基础上,引申出“止”这个词的意蕴。《大学》有“止于至善”及“知止”的说法,又引孔子所说人要“知其所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这样看来,儒家说“止”,不只是单纯的“停留”之意,还涉及适当的抉择,取其“安顿”之义。所以说“知其所止”。《彖传》据“艮”说“止”也有此意:
《大畜》(乾下艮上),《彖》曰:“大畜,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刚上而尚贤,能止健,大正也。”
《咸》(艮下兑上),《彖》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
《蹇》(艮下坎上),《彖》曰:“蹇,难也,险在前也;见险而能止,知矣哉。”
《艮》(艮下艮上),《彖》曰:“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
《渐》(艮下巽上),《彖》曰:“止而巽,动不穷也。”
这些引文中的“止”字,都是经由明智的抉择获致得其时或得其所的“安顿”之意。
综合以上讨论,我们对于《贲卦·彖传》“文明以止,人文也”,可以作这样的解释:“心智的灵明被适当地运用在事物的因应上而得其安顿,这就展现人文。”这一解释说明了人文的呈现既要有灵明的心智,而且这心智还要能够适切的运作,落实在恰当的处所。所以《易传》的作者主张人要“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直内”乃所以保持心智灵明,慧命日新;“方外”则指化成义行而文采可观。“直内”、“方外”都涉及修养工夫,孔门六艺之教即蕴含有相关的工夫历程。
“文明以止”的慧命
《论语》所录,孔子有“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之教。这在《礼记·孔子闲居》中可以看到具体的阐述:
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
“五至”的说法,为孔门诗教、礼教、乐教指出一条心智开展的脉络。这条脉络,起于“志之所至”。“心之所之谓之志”,孔门设教,首先重视这“心之所之”,认为内心真挚的情意感发是生命学问的起点。诗人对应于事物,感发盎然情意,流露于诗篇,读者吟咏诗句,一唱三叹之余,兴起活泼的情思,这就开启了生命的一道门户。当然,人之活泼其情思,读诗不是唯一的途径,但却可说是最好的途径。诗毕竟是“文明以止”的精美人文。《诗经》305篇,文句间流动着真切而多样的情意,引发读者共鸣,历两千余年而不衰。这里有男女之爱、夫妇之情;有父母子女之爱、兄弟姊妹之情;有家国天下之爱、君臣宾客之情。诗篇传达了作者的喜怒哀乐,引领人们置身于情理交融的境界之中。解读下列诗篇,或可有所印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周南·关雎》)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嘉乐嘉宾之心。
(《小雅·鹿鸣》)
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
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
(《周颂·维天之命》)
以上所引,依序可说是爱情的吟唱、宴飨的雅歌以及祭典的颂赞,每一篇都情真意切,让人感动,也让人有所省思。如果你对其中某一篇确有感应,喜欢一读再读,吟咏间心意随之飞驰,那么你就印证了《礼记》所说的“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关雎》这首诗,最后一章转出“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两句,让我们顿然醒悟:真爱一个人原来就该如此!于是你又印证到“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不必局限于繁文缛节,“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礼不就在其中了吗?琴瑟和鸣,钟鼓协奏,是礼,也是乐,所以说“礼之所至,乐亦至焉”。“诗至”而“礼至”、“乐至”的情况,在《鹿鸣》中似乎比《关雎》篇更明显。朝廷飨宴,旨酒佳肴之外,还要伴以“鼓瑟吹笙”的雅乐,歌唱“呦呦鹿鸣”的诗句,主人致赠币帛,宾客回敬“德音”,“燕敖”之间,亲切融洽,这时诗在礼中,礼在乐中,三者融为一体,人们陶醉在“和乐且湛”的氛围之中。《维天之命》是祭祀文王的乐歌。诗、礼与乐融为一体,也与《鹿鸣》类似。不过祭祀毕竟是一种肃穆恭敬的典礼,当人们面对文王这样一位人格典范的祖先神灵时,“焄蒿凄怆”必有感受。“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诗人唱出了他的心声,人们在乐歌中行礼,在行礼中上契文王之德,真诚而不已。
人间总有憾事,诗人面对真实人生,也难免哀叹怨怒。下列诗篇,就流露出这类情意: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缾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小雅·蓼莪》)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卫风·氓》)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
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
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魏风·硕鼠》)
这三首诗,分别表达了孝子的哀叹、妇人的怨诉以及民众的忿怒。《蓼莪》传达的是为人子女者的共同心声。父母生养抚育的劬劳,自己反哺报答之亏欠,娓娓道来,句句深情,最能引发共鸣。当我们按着诗文节奏,吟出其中的韵味时,“志至”、“诗志”自然会牵引出“礼至”、“乐至”。这“礼”是由孝思而开显的自爱自重和勿贻父母羞的理念。这“乐”是郁结得以纾解的安泰,它蕴含着怵惕的哀情,这“哀”又转引出恻怛的和易。于是“哀乐相生”,人进入一种“志气塞乎天地”的境界。《氓》是以第一人称来表达衷情的叙事诗。一位女子细细诉说她的恋爱、结婚而后遭受家暴的经历。这遭遇虽属于个人,但是其中的情节却可多方联想。人心难测,世事多变,“遇人不淑”的悲剧,岂止限于痴情女子的婚姻?商场的陷阱、社会的诈欺,不也常常让人“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心有所会,情有所契,吟咏之间,“礼意”随之萌发:“淇则有岸,隰则有泮”,立身处世岂能恣意作为,肆无忌惮?“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这样的行为难道不会自食恶果?诗篇结尾两句最值得玩味:“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透露出从怨情中超脱的一分豁达、一分开朗,就在这豁达开朗中,“乐亦至焉”!《硕鼠》这首诗,把贪婪重敛的统治者比喻为老鼠,而且是养得肥肥胖胖的大老鼠。诗人的妙喻,把人们心中恼怒厌恶的对象用生动的形象表现出来,让人在同声斥责的怨忿当中,又略带幽默。这幽默使人转念于新天地,可到那里去另建合理的生活,享受美好的人生。于是“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诗句引导人们在忿怒的阴霾中发现一道光辉。这光辉正随着“礼至”、“乐至”的心境而展开。
以上是为《礼记》的“五至”所作的一些实例说明。当然,诗的国度极为广阔,而且诗无达诂,人们在这个完全自由开放的空间里,可以各逞巧思,作各种解读。我们配合“五至”解诗,无非是要为孔门的诗教、礼教、乐教展示一条具体的心路历程。可以肯定的是,“志至”读诗乃能有所感发,人才会“兴于诗”;“诗至”行礼乃能有其真诚,人才会“立于礼”;“礼至”悦乐乃能有其隽永,人才会“成于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是孔门成德之教的具体展示,当然也是《彖传》“文明以止”的确切诠释。如果说“兴于诗”具有文学性,那么“立于礼”便有哲学性,“成于乐”乃至“哀乐相生”则有宗教性。“文明以止”的落实处,正是在文学、哲学与宗教这些层面上,呈现其粲然可观的“人文”,同时也经由这些层面而开展其化成之功。
“化成天下”的德业
“文明以止”的人文,妥适落实,必有化成之功。“化”是化生其意义,“成”是成全其价值。下文从两方面加以说明。
(一)个体生命的化成
孔子好学,学有所成后,就有人向他请益。他循循善诱,开创出一种讲学事业。孔门弟子,有贵族,而更多的是平民。他们各自处境不同,性格不同,与孔子相处受教的时间也早晚长短不一,成就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太史公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记录了孔门“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说他们“皆异能之士也”。又据《论语》所述,标举其中所谓四科十哲。四科十哲当然个个都是出类拔萃之士,从他们身上也可看到孔子因材施教的培育之功。不过若从人文化成的观点着眼,曾点、颜回与曾参三人更具代表性。他们的造诣,分别代表了师门“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教诲所成就的人格类型,因而最能凸显儒学的人文性。
曾点,字皙,是曾参父亲,孔门早期弟子。《论语·先进》篇记录了有关于他的故事:当时曾皙与子路、冉有、公西华一起陪老师坐着,孔子问他们,如果时机许可有所作为,自己将会做些什么。子路、冉有都从政事上申述抱负,公西华则在襄赞礼仪上表达意愿。众人谈话间,曾皙一直在弹瑟,等到老师问到他,才铿地一声推开乐器,站起来答话: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简约的陈述,潇洒的情怀,夫子听了竟也“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曾皙的心志,并未落实在世间事功上,他只是“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认定生命自适、自在的意义,祈向生活真实存在的价值。有人认为曾皙的情调近于道家,有人认为孔子的“与点”之叹并非真心赞许。这些看法,似乎都忽略了儒门“兴于诗”之教是学问的基础。一个人若失去了诗人那分洒脱,失去了真性情,还能奢谈其他的德业吗?
颜回,字子渊,与父亲无繇(字路)都师事孔子。他追随老师周游列国,在畏于匡、厄于陈蔡时都共过患难,师生间已发展出父子感情。从学业上说,颜子也是孔门中感受最深、体会最切而力行最笃的高弟。试看《论语·子罕》的记载: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颜子之叹,真切地描述了对于夫子之道极为深刻的感受。博文而约礼,下学而上达,践履间只感到力有未逮,高不可攀。恍惚中似有所得又不易拿捏。如果不是感之深、体之切而又履之笃的人,是发不出这种赞叹的。孔子思想以仁为核心,弟子多人问仁,夫子随机而答,各有不同的指点,其中以回答颜渊所说的最为精要: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克己复礼”是体现仁德的行为,“天下归仁”是仁德所生的效应,而“为仁由己”则是仁德出自内心之自发自主最为真切的指点。当颜渊进而追问践履细目,得到明确开示时,他憬然感发,当下承担:“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这样的师生对话,朱熹说是“传授心法切要之言,非至明不能察其几,非至健不能致其决。”据此可以理解颜子之所以能“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他“触处洞然”,认定生命自律自主的意义,祈向生活至善存在的价值;心安理得,乐于其心之不违仁,俨然成为孔门“立于礼”的典范人物。
曾参,字子舆,是曾皙儿子,孔门晚期弟子。他是一位勤于反省的人,尝自述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由于勤于反省,使他在学习生涯中便培养出敏锐的思辨能力。《礼记·曾子问》全篇记录了曾子向孔子提出的四十多个问题,以请教礼制未及备载的一些特殊情况要如何处置。这些问题的讨论,不但丰富了曾子的知识,而且也让他更深入地体会到夫子思想的核心理念。当孔子跟他说“吾道一以贯之”时,他立刻懂得老师之所指,门人追问内容,他即指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忠、恕正是具现夫子仁道的两端。他在力行实践之间,不容自已,自觉“任重而道远”,从而培养出一种“弘毅”精神;又在勤于反省之余,自信“自反而缩”,义不容辞,从而涌现出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勇。弘毅与大勇,成就了曾参这位一介布衣壁立千仞的气象:“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曾子以这样的人格风范,吸引了一批俊杰之士追随左右,向他问学,如乐正子春、公明仪及单居离等,他们都为孔门薪传增添了不少活力。
《汉书·艺文志》儒家载籍有《曾子》十八篇,惜已亡佚。《大戴礼记》有以“曾子”标目的10篇,其中《曾子·大孝》也见于《礼记·祭义》,文字略有出入。这些篇章,大概都是曾子后学所记,保留了他们老师的重要言论。《大戴礼记》以“曾子”标目的10篇中,有4篇都与“孝”有关,内容与《孝经》可以互相发明。孔门重孝,弟子闵子骞的孝行便得到孔子的表扬。那么,曾子的孝道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呢?笔者认为,他以爱敬事亲的真切体验最值得注意。事父母忠爱以敬本是孔门的教诲,曾子在这方面可说是竭尽心力而为之。他除了配合双亲的嗜好善事奉养之外,还体察他们的心意,尽力去成全之。孟子称赞他是由“养口体”提升到“养志”。能“养志”,才会想到尽孝除了“能养”以外,还要做到“不辱”,进而“尊亲”;能“养志”,才会懂得“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爱敬事亲做到这地步,就能体会孝是人立身处世之至德。在这里,真可以体验到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安身立命之乐,而曾子则是尽其毕生之力来追求这种乐的。《论语·泰伯》记载他生病时,召门弟子说:“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他认为己身乃是“亲之遗体”,“行亲之遗体,敢不敬乎”!“战战兢兢”临深履薄的心情,真是丝毫不敢怠忽吧!当他说出“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时,内心究竟是哀抑或是乐呢?或者可以说是哀乐相生吧!哀乐相生,俨然是一种宗教情操。曾子行孝,从事亲警觉到守身,再以守身提升事亲这一经历,是用一种“全而归之”的意念在贯彻始终。其弟子乐正子春说:
吾闻之曾子,曾子闻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人为大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可谓全矣。”
“全而归之”的确是曾子一生行孝的终极关怀。他秉持这一终极关怀,认定生命自省、自全的意义,祈向生活圆满存在的价值,以达到一种“成于乐”的人生境界。
(二)文化生命的化成
在孔子那个时代,礼、乐本是一般贵族生活中的基本素养。可是世道演变的结果,鲁国大夫孟僖子随昭公出访楚国,竟不能相礼。当时孔子通晓礼仪已负盛名,所以孟僖子临终交代二子要“师事仲尼”。孔子当然不只是通晓礼制仪式而已,他更重视礼乐所由生的内在情志。所以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以仁德重振礼乐生命,是孔子了不起的卓识;而“为仁由己”,以孝悌忠恕为践仁起点,则更是孔子创造性的睿见。从此,弟子们“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进而可以秉持践仁的德慧来“学文”,来体证文献载录的种种事迹中所蕴含的意义,并抉发其中的价值。章实斋不是说“六经皆史”吗?他指出:“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那么是谁使得这些先王史迹转化成后来所谓“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的“经书”呢?孔门德慧的人文化成之功当然居于关键地位。经由孔门讲习,“礼”不再只是一些制度仪式而已,它实际是人伦日用的“中道”。这里有“亲亲之杀,尊贤之等”,须细加辨察;这里有人情之不容已,天道之不可违,须悉心考虑。人人在养生送死、修己安人,生活的每一方面,都要“协诸义而协”,由“约礼”而获致内心的平和安宁,于是才有所谓“恭俭庄敬”的《礼》教。同样的,“乐”也不再只是礼制的附庸、乐师的技艺而已,它实际是“人情之所不能免”的“德音”,它的歌咏、演奏与舞蹈,都是内心情志的展露,是“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所以“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的乐,可以引发人们美的欣趣与善的共鸣,这才有所谓“广博易良”的《乐》教。“诗”也不再只是乐工的歌词或官员的交际辞令而已,它“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人们在风诵咏叹之余,喜怒哀乐被潜移默化,提升为至诚恻怛的情怀,于是有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书”也不再只是官府的档案数据而已,这里有人间公共事务“本诸身,征诸庶民”的“君子之道”。这“道”由主观意识而转向客观精神,故可“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于是有所谓“疏通知远”的《书》教。“易”也不再只是巫祝占筮的用书而已,这里有天人之际、变动不居的生生之道,这“道”在卦爻结构中,也在德行修为中,它弥纶天地之间,展现为乾坤、阴阳、刚柔、仁义,人通过“穷理、尽性”可以下学而上达,即变易而见不易,即不易而知变易,由此而“乐天知命”、“安土敦乎仁”,由此而“开物成务”、“穷神知化”,于是有所谓“絜静精微”的《易》教。“春秋”也不再只是列国的大事年表而已,这里有彰显人间纲纪的义法,以“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并且针对列国行事而提出严正评断,以伸张人间的道义,于是有所谓“属辞比事”的《春秋》教。
如上所述,孔门师生“文明以止”的德慧,可以转化先王典籍,而成为六经。这六经,不但彰显着“恒久之至道”,还开展出“不刊之鸿教”。这鸿教,不仅作育了儒门英才,而且还形塑出蕴含民族性与时代性的文化生命。它经由多元而开放的人文活动而呈现。它来自华夏民族的生活实践,又转而丰富并且提升华族的生活理念与人生智慧。
结论
唐君毅先生在1973年左右作过一次演讲,题目是《中国文化之原始精神及其发展》。他指出,中国文化的特性在于这文化乃是“居于其本地之无数古代民族合力创造起来而迄未断绝的”。当然,他所谓“迄未断绝”,并非“迄无变化”之意。他历叙中国文化自先秦以来所经历的七次挑战及其所作的响应。一次回应,就是一次创新。他又剀切地说明中国文化当前所遭遇的挑战及其当有的响应之道。这场演讲,距离今天虽已三十多年,可是他当时所感受到的“挑战”,情势并未完全消失。他所提出来的“响应”之道,仍然值得重视。唐先生当时感受到的挑战有三种:“外来之帝国主义之侵略”、“外来西方文化之流入”及“满清以来中国人生命之内在病痛而疲软无力”。这三种挑战,事实上都起于满清末年。前两种是“外来”的,第三种所谓“病痛”是“生命之内在”的,而且与每一个人都密切相关。这“内在病痛”究竟指什么?总不是一般的体弱多病吧!应该是指内在心灵的创伤。这创伤,可能缘于外来的列强侵略所导致的丧权辱国,也可能缘自于对外来的强势文化一时无法因应,不过更具根源性的应该是生命主体的自我迷失而茫昧无主。即因如此,民族生命才显得“疲软无力”;即因如此,文化生命才会“花果飘零”。清末至今,百余年来在救亡图存的道路上似乎有些成绩,但外来侵略的危机并未消失。另一方面,因应强势文化的工作,也似乎有些成果,但这成果除了在重大课题上“照单全收”外,也不过是在枝节方面做些“华洋拼凑”而已。我所谓的重大课题,指的是学术思想上的价值取向,政治、教育方面的制度设计等等。到目前为止,相关事项处处仍以西方先进国家之是非为是非。
我们的学术评量,要以西方学界是否认可为依据,却一直不能正视自己传统中人文思维的特性。我们的民主政治,套取西方的形式,却学不来其中的精粹及其法治精神。我们的教育,师法西方学校分科教学,竟鄙弃了自己传统中书院讲学的风格。面临时代思潮全球化的趋势,我们是面目模糊地跟随潮流起伏,还是保持自己的特质,对世界文化作出一些贡献呢?据唐先生分析,过去中国文化受到挑战时所作的响应,主要都表现在“民族生命与文化生命之合一的发展”上。简言之,即以人文精神之重建提振民族生命,以民族生命之健壮开创文化生命。今天我们的人文思想当然并不局限于儒家学术,但是如果儒学只停滞在知识思辨层面,失落其人文性与实践性,那么谈人文精神之重建,恐怕只是缘木而求鱼。我们回顾先秦儒家“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成德之教,如果能相契于“五至”的心路历程:“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终必可以体证“哀乐相生”而“志气塞乎天地”。个人认为,这是成就“文明以止”的德慧最有效的途径。当然时代不同,各人机遇有异,我们所说的“诗”、“礼”与“乐”,不能也不必局限于某些固定的内容。但无论如何,你必须“志”有所“至”,才能跨出第一步,踏上“文明以止”的起点。换言之,你必须真诚地面对自我,面对社会,面对传统而实有所感;进而在不容自已的真情中自有所立,自有所觉;再进而在终极关怀中自有所安,自有所悟。这样的生命主体,才能充实而有光辉,才能具有批判和创造能力,才能开展人文化成的德业,从而与世界文化交接、融通而不失其自作主宰的地位,并且开创出新时代的文化生命可大可久的格局。愿在这方面与各位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