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阶级话语的阶级成长”:问题及其解决路径*——一种基于中国工人的阶级诉求和政治期待的政治哲学
2013-08-15彭恒军
彭恒军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科研处,北京 100048)
新世纪以来工人的一个鲜明特征是追求“有尊严的生存”。他们的权利诉求开始走向理性化和集体谈判,寻求组织起来的政治愿望日趋增强。以集体协商制度和自身组织建设为根本内容的工人的政治诉求和政治期待,作为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我国政治发展的重要内容凸显了出来。如何拨开后现代话语的政治迷雾,尊重我国处于工业化和城镇化过程的客观现实,以积极的政治姿态面对工人的“阶级”成长,主动自觉地把工人的政治诉求纳入民主政治建设的发展轨道?如何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健全和完善的高度深刻认识集体协商制度和工人自身组织建设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成为执政党和政府面对的重大问题和责任。
一、“无阶级话语的阶级成长”及其政治后果
2006年,始于上个世纪末叶国有企业的市场化改革已基本完成。随着劳动合同制的实行和下岗分流,工人阶级被解体了。作为社会结构急剧变动的社会学观察,工人阶级“碎片化”了,在社会分层的差序结构上产业工人被排在倒数第三位①陈丹青在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节目中谈到上海的变化时,谈到有几种人消失了。其中,上海工人消失了。在马路上,或者在很多场合,不再看到上海的工人。现在与工人宿舍、工人家属、工人俱乐部,种种跟工人有关的生态差不多已经消失了。由于我们还有很多的钢铁厂和制造业,工人一定还存在,但目前是一个被贬低的阶级。“整个阶级下沉了 (梁文道)”。参见:陈丹青:上海街头“消失”的几种人,http://phtv.ifeng.com/program/qqsrx/detail_2009_02/17/1083216_0.shtml 国家层面的“三方四家”对话机制包括:人社部、全总、中企联、工商联。企业层面的劳资内部冲突管理系统包括企业劳动争议调解委员会、工资集体协商等企业内部劳资冲突处理机制和对话机制。。与此同时,市场语境下的效率话语和能力素质话语趾高气扬,下岗、失业被认为不适应市场,失败出局是个人的事情。工人要为自己的失败负责。随着企业向城市郊区和工业园区聚集,工人不仅作为阶级、而且作为个人从人们的视线和学术话语中消失了。
近年来工人权利意识的觉醒和一系列维护和争取权益的集体行动①工人的“集体行动”一直被看作“群体性事件”,是影响社会稳定的因素。近年有学者提出“劳动社会事件”概念,把工人的集体行动视作劳动问题的范畴。把因劳动争议、停工、罢工等引起的事件视为“群体性事件”,则属于“维稳”范畴。两者的学术和政治倾向明显不同。参阅:冯同庆编著《工会学——当代中国工会理论》,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2010年5月版。,使工人产生了强烈的阶级意识,标志着工人正在突破“原子化”、“碎片化”学术话语和政治话语的束缚彰显自己的阶级存在。他们开始由沉默忍韧走向集聚和彰显,工人的阶级面貌逐渐清晰起来,一种型构社会政治发展的阶级政治主体力量已经浮现出来。
然而,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政治意识形态和学术界甚至劳工研究领域,普遍认为中国工人作为“阶级”并不存在。这导致了我国改革以来、特别是新世纪以来一个尖锐的社会政治问题:一方面,工人的权利意识在觉醒,因利益诉求而导致的地区的、行业的集体行动在加剧,团结和组织化在增强。另一方面,“原子化”、“碎片化”学术话语、政治话语却极力规避工人作为“阶级”的存在;一方面,工人作为“阶级”的社会力量和政治力量在成长,另一方面,工人合理的利益诉求和权益主张被看作影响社会稳定的因素被打压;一方面,政治精英、经济精英、知识精英在结盟并竭力倡导所谓“宪政”和“公民社会”,另一方面,工人正当的参与诉求却被认为是政治风险而排斥在政治过程之外;一方面,面对资本强权工人渴望和期待政府的保护和眷顾,另一方面,主流学者却力诫政府要做“仲裁人”。作为一种与工业化、市场化进程相伴生的阶级力量的成长和现实,没有获得应有的话语表达和政治肯定,没有和难以上升为一种国家叙事。阶级话语的消失,成为我国市场化改革以来工人作为“阶级”存在和发展的深刻的合法性危机。我们把这一问题概括为“无阶级话语的阶级成长”。
遮蔽工人的“阶级”存在,已积聚了巨大的政治风险。其直接政治后果是遮蔽了工人作为“阶级”的政治实践意义:第一,消解了工人阶级作为一种社会政治力量对校正“工厂政体”资本暴政、推动产业民主的历史意义;第二,掩盖了对政治民主化进程的推动作用,对我国新时期的政治发展、社会分配制度、劳动法律和劳动政策建设产生了深刻的负面影响;第三,严重阻碍了这个阶级的自身认同和自身发展;第四,更为严重的是,工人的合理诉求和正当主张被视为反体制的力量而倍加防范!这是由学术话语遮蔽社会事实而导致的政治表达和政治代表性的深刻危机!“无阶级话语的阶级成长”这是当前我国政治发展中存在的重大政治理论和政治实践问题。
二、中国工人“阶级”:一个尚未写完的现代性事件被后现代性话语解构了
我国改革以来社会结构的变革是迅速和剧烈的,可以说是一场社会结构革命,其分化和演变的基本内容是工人阶级的大规模形成和发展。无论从理论还是历史进程看,工人阶级的形成和发展都是快速工业化、城镇化和“世界工厂”的必然逻辑。这是我国改革以来社会结构演变的基本事实。
然而,中国工人作为在工业化和城镇化过程中快速和大规模发展的“阶级”,一个尚未写完的现代性事件,却被后现代性话语解构了。后现代话语是一个以后工业主义、后福特主义、解构主义、议题政治 (各种新社会运动)和文化相对主义 (学界有时称“文化转向”)为主要内容的反现代性话语体系。从“后工业主义”、“后福特主义”到各种“新社会运动”是一个淡化、消解阶级和阶级政治的过程,到文化相对主义 (文化转向)那里,社会生活的经济和物质层面的内容被抽离干净,生活彻底变成文化性的了,阶级政治遭到了决定性的拒绝。值得高度重视的是,这种激进和浪漫的“后现代叙事”路径和解读范式,对我国社会科学知识界、政治与政策实践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总体上看,中国工人“阶级”被解构和遮蔽的逻辑路径大致如下:
从观察和分析我国社会结构的理论逻辑上看,韦伯主义的阶层分析模式逐渐取得“话语霸权”成为主流分析范式,其直接后果是工人阶级被“阶层化”和“碎片化”了;在社会结构和民主政治研究过程中,“中产阶级”理论一度风靡学界,认为“中产阶级”是社会、政治稳定的“基石”,强力宣示“中产阶级”和“精英结盟”是民主宪政的主体,其直接后果是把工人阶级排除在民主政治过程之外;自德国著名学者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特别是《全球风险社会》问世以来,“风险社会”理论又成为描述我国社会转型新阶段的主流话语,这一理论在分析中国社会的众多风险中,把工人阶级与其它低收入劳动者的诉求和行动归入风险因素的范畴,其直接后果是把工人正当的利益诉求和行动表达视为“反体制力量”。消解工人阶级话语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政治后果:在政治理论上,否认工人的阶级存在,但在社会政治实践上工人正在成长为一种强大的阶级政治力量,而这种政治力量却被看成是影响社会和政治稳定的不安全因素,政治理论和政治实践已形成尖锐对立!
总之,“工人阶级”话语的丧失,其深刻的理论根源在于“阶级死亡”和“去政治化”的后现代政治话语。这是一个与我国工业化进程、与我国成为“世界工厂”的逻辑相悖谬的理论和意识形态判断。
三、拨开后现代话语的政治迷雾,工业化仍是中国的发展主题
社会的政治发展和政治建制最终是由社会结构决定的,是社会的不同阶级、不同阶层、不同利益集团长期反复、或激烈或缓和博弈的结果,绝非是纯粹的政治技术问题。因此,任何形式的社会和政治理论研究都是从对社会结构的一定判断出发的。我们认为现阶段我国社会结构的主要特征是:
第一,从“先发”国家的发展历程看,是由前现代到现代、现代到后现代的历时性过程。发达国家从上个世纪后半叶开始由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过渡、由现代社会向后现代社会转变。一些后现代主义者在文化价值层面上,要么解构现代性,要么重写现代性。在我国则出现了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同时性发展格局。按照乐观的估计,我国尚处于工业化中期的后期阶段。从我国社会结构演变的历史进程看,总体上我国的社会结构正处于由“金字塔型”向“橄榄型”的转型过程中。我们的现代性还远未写完。
第二,随着市场化程度的加快,我国社会的中间阶层发展迅速,但由于其规模小、时间短、特别是由于其没有摆脱对官僚、权力、外企、外资、外商的依赖,尚不具备现代真正意义的“中产阶级”品格。需要注意的是,从西方发达国家发展的历程看,“中产阶级”的兴起是经济结构和产业结构演变的结果,不是单纯调整收入分配结构的产物。目前,我们定义“中产阶级”为“中等收入阶层”,因而在培育“中产阶级”的思路和政策上存在单纯从调整收入结构入手的片面倾向。
第三,目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我国社会结构的一个突出特征是:以二代“农民工”为主体的新兴产业工人阶级将成为社会结构的主体,在几乎整个21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是我国工人阶级大规模发展和素质提升的时期。这是我国社会结构的一个基本趋势。这个社会结构的基本事实,是我国政治改革和政治发展的基础,也是经济改革、社会改革、文化改革政策选择的基础。无论是在经济改革还是政治文化上,任何淡化或忽视工人阶级的做法,政治后果都将是严重的。这应当引起学者、政府决策部门和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和认真对待。
四、基于工人的阶级成长和政治期待的政治创新——主导思想和主要对策建议
中国工人的阶级成长预设了什么样的政治?中国工人以劳动报酬和政治参与为主要内容、以国家 (党和政府)为主要诉求对象的权利观念和由此决定的阶级诉求和政治期待需要国家 (政府)做出什么样的政治创新?如何积极主动地把工人阶级的参与诉求纳入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的制度化渠道?如何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健全和完善的高度深刻认识集体协商制度和工人自身组织建设的重要性和紧迫性?这是当前我国政治发展中必须面对的重大政治问题。
(一)近年来劳动争议案件的大幅攀升和2010年春夏工潮说明,以权利意识为核心、以先罢工后谈判为手段、以提高劳动收入为主要目的、以期待国家 (政府)保障为政治诉求的阶级意识开始觉醒,特别是在工潮中工人提出了“重组工会”的口号,其政治意味浓郁,这表明工人阶级已成长为一种不可忽视的社会和政治力量。如何把新时期工人阶级的政治诉求纳入体制化的政治发展轨道,应引起执政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
(二)中国工人对党和政府有明确的政治信任和政治期待,面对强权资本,渴望国家 (党和政府)保障他们的权益。这是工人阶级和国家关系的根本基础。应高度警惕两种主要的政治倾向:第一,某些“学术精英”从自由放任的市场逻辑出发力诫政府从劳动者责任上退场的学术和政治主张。第二,把工人正当的利益诉求和行动表达视为“反体制力量”的政治行为。这两种倾向如果处理不当,将会加剧社会的政治裂痕。
(三)工人阶级是现代民主政治建设的根本推动力量。西方国家的民主转型是工人阶级不断斗争的结果。我国的民主政治建设应当是充分反映和体现工人阶级权力诉求和利益要求的自觉和主动建构。我国民主政治建设的根本任务是工人阶级劳动者的权利诉求和权力保障问题。
(四)当前劳动问题日益与社会政治稳定、进一步改革的社会认同、尤其是劳动者认同密切联系在一起。正确处理劳动问题已经成为增强合法性的重要源泉和重聚改革共识的重要内容。
(五)我们认为现阶段现实的政治选择是强调政府积极担当对工人阶级的政治和社会责任。因为,第一,在资强劳弱的现实格局下,政府是平衡劳资双方失衡的主要政治力量,也是“公正型”政府的天然义务;第二,中国工人的权利观念是在国家赋予的权利范围内,争取“法定权利”和经济利益;第三,中国工人现阶段的权利诉求对象主要是面对政府的;第四,强调政府担当并不是主张回归“强权政府”,而是强调政府应恪守对弱势劳工的权益保护,维护社会公正。
[1]陆学艺主编.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
[2]冯同庆编著.工会学——当代中国工会理论[M].北京: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2010.